第15章 哈拉和林:见证元太宗窝阔台的奢华

1229年(金哀宗正大六年、南宋理宗绍定二年)夏天,位于斡难河源头的哈拉和林,注定会成为人类历史上值得关注的一个地方。铁木真成吉思汗开创的黄金家族,在此进行了一次极其重要的活动,那就是铁木真三子窝阔台的即位盛典。

这个盛典,是铁木真去世以后第一次正式的政权交接仪式,是经过了窝阔台四弟拖雷监国两年以后,按照铁木真生前遗嘱履行的,也是黄金家族史上绝无仅有的奢华之举。

事情要从两年前铁木真成吉思汗的去世说起。

1227年(南宋理宗宝庆三年、西夏南平王宝义二年、金哀宗正大四年),铁木真成吉思汗亲征西夏,途中围猎受伤。坚持七日后,1227年8月25日,铁木真终以六十六岁之寿辞世。要按照蒙古人“幼子继家灶”的习俗,铁木真第四子也就是幼子拖雷,应当承继大统。但在1226年春天,铁木真曾经专门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经二子察合台提名,长子术赤和幼子拖雷同意,铁木真最终确定早已属意的三子窝阔台为继承人。

为自己庞大资产的继承权忧心忡忡的铁木真,还是不放心,临终前又命诸子立下文书,保证他死后由窝阔台继位。

铁木真去世后,老谋深算的老三窝阔台,面对家族诸子中以军事实力、威信和智慧著称的四弟拖雷,假惺惺地引用蒙古人幼者继承祖业的老规矩,暂时婉拒了自己的即位事宜,反而力推拖雷先行监国。

这样,从铁木真逝世时起,拖雷作为监国,实际上行使了大汗的权力……

1229年7月,蒙古高原斡难河源头的哈拉和林,碧空万里,绿草如茵。

在重臣耶律楚材和铁木真二子察合台以及一些蒙古贵族的强烈要求下,监国两年的拖雷,不得不按照蒙古人的风俗习惯和铁木真的遗命,召开了由蒙古各宗王、部落首领参加的“忽里勒台”大会,主题只有一个——商议并推举蒙古大汗。

“忽里勒台”大会,是蒙古高原上的众多游牧族群,议定部族重大事项的一种民主方式。参加者一般包括各部落贵族、首领,在大蒙古国于1206年正式成立以后,又加入了黄金家族各宗王,如铁木真的四个儿子和铁木真的弟弟等人,再到后期,则是黄金家族术赤系、察合台系、窝阔台系和拖雷系后裔为主,并有重要大臣参与。

很快,就进行了隆重而奢华的大汗即位仪式。

仪式是简单的,充满了这个游牧族群的基本理念,如膜拜苍天。仪式还充满了东方民族的敬祖心结,如慎终追远、忆及列祖等。

庆贺即位对于私交甚笃的窝阔台和二哥察合台二人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这个时候,胜利者是不会关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而黯然神伤的拖雷的。

窝阔台的登基盛典进行了数天。

被公认铁木真诸子中最聪明的三子窝阔台,虽然不能比拟铁木真的雄才大略,但在享受荣华富贵和奢侈生活上,远远胜过他的父亲与兄弟。

这段日子里,窝阔台比任何一次征伐胜利后饮酒都要多。

1229年夏日的哈拉和林,万安宫的后花园里,又像往常一样,几十个银质的大酒缸里装满产自中原的美酒。

酒香扑鼻,酒缸旁边已经倒了一地的,是黄金家族在征服世界的过程中,从中原、中亚和欧洲带来的近臣。这些人有的一看装束就知道是标准的汉人官员。有的人身穿类似汉服的衣物、佩剑的剑鞘上则刻着波斯式样的纹路。有的人乍一看面容分明就是汉人,只是发髻装束又是异域特点。有的人则深目高鼻,胡须微黄。他们都被劫来的各种美酒弄得欲罢不能。

窝阔台很喜欢万安宫。

在他即位盛典和以后的日子里,窝阔台有时会从三层楼高的宫殿中走下来,一边观看水禽戏水,一边听取属下的军情报告。

高兴的时候,窝阔台还拿起长弓,射死一两只水禽,也让人看看自己仍然有强大的力量。

宫城外边,主要由巨大的仓库组成,里边是堆积如山的从各地抢劫的财宝,尽管耶律楚材曾经向铁木真和窝阔台多次建议登记造册,但所向披靡的两位大汗,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幼稚的思维,他们认为这些财宝和蒙古的骏马、苍鹰,以及战车、铁骑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要不是耶律楚材一帮人好言相劝,没准儿这些东西早就和无数美丽的城市一样,在蒙古人手中化为灰烬了。

这些仓库里的东西,终于派上了用场。

1229年夏日的哈拉和林,的确是欢乐的海洋。窝阔台汗打开了仓库的大门,事实上,很多大门的锁本来就是摆设,不是因为蒙古人游牧本性中的以偷为耻,而是谁敢动用天之可汗铁木真的东西啊。

巨大的仓库之间,夹杂着一些簇新但明显简陋的低矮房屋,这些是为那些掳自各地的工匠使用的,他们早已被蒙古人吓破了胆儿,尽管死去亲人的鲜血,在他们的脑海中如梦魇般不时出现,但求生的本能使他们充分表现出了归顺、服从。

哈拉和林城市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地盘,是作为那些同样也喜欢上了定居生活的蒙古新贵的宅第,城内的居民除了汉人、蒙古人,还有很多深得铁木真和窝阔台喜爱的信仰佛教的畏吾儿人、契丹人,以及信奉基督教的英格兰人、法国人、匈牙利人、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突厥人、波斯人等。

性格豪放不羁的窝阔台知道,他承继的不仅是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不仅是无数在蒙古刀下战栗的各色人种,不仅是纵横数万里的史诗般的业绩,还有君临天下、四海归一的踌躇满志。

窝阔台没有了过去那个不怒自威的父汗的管束。这个时刻,财富对于窝阔台汗算得了什么?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于是,窝阔台早已把父亲和自己都信任的耶律楚材关于“少饮酒”的劝告抛在了脑后,他的酩酊大醉已不是结果,而是新一轮觥筹交错的起点。

1229年的夏天,也是厌倦了常年征战和血腥杀戮的普通蒙古百姓的集体节日。铁木真时代,他们的任务似乎除了冲杀、进攻,就是抢掠,但单纯的游牧人总是带着对成吉思汗的无上敬仰,规规矩矩地、分毫不差地把来自各地的战利品交到了铁木真的大帐。

新汗窝阔台无疑是这个节日的主角,然而,真正令人们激动的还不是争相一睹大汗的尊颜,而是这个远远比铁木真慷慨的大汗所给予人们的惊喜……

从1220年就开始修建的帝国都城哈拉和林万安宫旁边,铁木真生前建造的金库被窝阔台打开了,这时,人们才知道他们以前顶礼膜拜的英雄铁木真,是抠抠搜搜的“守财奴”:一箱箱来自花剌子模和西夏各地的珍宝,一匹匹来自中原,以前只有少数贵族才可享用的绫罗绸缎,以及各种从没见过的珍稀玩意儿,纷纷在刺目的阳光下展现出来……

从被征服的花剌子模抢来的黑豹皮、赤鹿皮、白毛皮、血貂皮、草原狐皮、海獭皮、花斑兔皮拿出来了,西伯利亚“林木中百姓”敬献的海豹皮拿出来了,中亚的蜂蜜、葡萄干、树脂、乳香和玫瑰香、阿末香等被呈上来了。

以往非常珍贵的布哈拉和克什米尔呈贡的藏红花,此时都没人理会。因为人们看到了大将军哲别和速不台从钦察草原和克里米亚威尼斯人客栈里抢来的安息香精和光彩四溢的琉璃,波斯的茉莉花香料和从波斯转运来的阿拉伯生产的优质靛蓝颜料更是深受喜爱蓝色和香味的蒙古贵族女人的青睐;来自畏吾儿的黄金佛像、纯金佛龛,来自西方的紫金制品、欧洲工匠精心雕琢的银制品,似乎取之不尽、拿之不竭……

从金朝与西夏抢来的玉器和瓷器,似乎不大受黄金家族的重视。在铁木真,不,在窝阔台的金库里,这些精美绝伦的东西被随意堆放着,有些已经磕破了边儿,有些干脆完全破碎了……也是啊,某件珍宝放在珍宝堆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作为“马背上的民族”的蒙古人,祖祖辈辈习惯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即使当时在中原某个宫城里对这些器件爱不释手,这些瓷器和陶器对他们也是百无一用。

瓷器和陶器,也是窝阔台最想让部众拿走的,一来他觉得根本没有用处,二来他还嫌占地方。于是,他振臂高呼:“谁有力气,就把这些东西都拿去!”

倒是那些突厥人中精明的穆斯林,纷纷跑了过来,他们知道这里的任何一件瓷器和陶器,在他们遥远的故土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在场的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现场人声鼎沸。他们高喊着对窝阔台的溢美之词,忘却了刚打开金库时的腼腆与羞涩。他们已经从一开始时的争抢与炫耀中冷静下来,认真地比选着精美丝绸制作的衣服,盘算着还有什么更好的黄金珠宝可以带给远方征战的子弟。

又有一些东西被奴隶搬出来了,成箱的纺织品,织有欧洲和中亚风格的图案,那些不知产自哪里的象牙被蒙古人随意丢弃,珍珠是大把大把的,有些是纯白色的,有些有一点儿淡淡的灰。金质、银质的器物,造型还真别致。为了那产自山西南部解池的精选盐巴,好几个蒙古彪形大汉厮打起来。

不过,蒙古人最喜欢的也是争抢最为激烈的,还是那些弓弩、刀剑、枪矛和箭镞了。有些缴获自中亚王廷的弓弩,上边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有些来自中原的刀剑的把上,还镶嵌着宝石。

蒙古人生活中最珍爱的莫过于马了,只是这次的即位仪式上,又多了不少被窝阔台喜欢的骆驼。

牲口被早早起来的蒙古人洗刷得干干净净,有些家族在太阳升起前,还为自家的马匹举行了萨满教的仪式。

马和骆驼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金库里巨大的丝绸宝藏,很多都拿来用作马和骆驼身上的饰物。马髻上也缀满了金银首饰,其主人甚至不知道那些首饰在遥远的长江、阿姆河或者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一些蒙古贵族的战马身上,光是金饰的重量,就达两公斤!

窝阔台还是不大习惯汉人和契丹人为他设计的宫室。

黄昏,他命人把地毯在哈拉和林郊区铺开了,绵延数里,地毯两侧的蒙古包都披金戴银,极尽豪华亮丽之能事。

居于高地中央的大蒙古包,远远看去,就像巨大的山体,它足以容纳三千人,天幕周围是坚固的木墙隔栅,四周墙壁上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精彩的绘画座屏。

蒙古包中有的是饮食酒水。跟今天的自助餐一样,人们随意取用,不一样的是,这里的自助餐没有收银台——窝阔台请客,所有的人都不用“埋单”。这里的自助餐没有时间限制,更没有“酌量取用”的提示牌。这里的服务人员没有统一的“工装”,他们有的身着明显不合身的簇新的蒙古袍,有的穿着汉人的对襟大褂,有的头戴阿拉伯小帽……

取之不尽的是热腾腾的半熟而没有加盐巴的肉类,那黑酽的酥油茶、香气扑鼻的酸马奶和各种器皿盛装的美酒,不是被人直接喝了个干净,就是被喝得醉醺醺的蒙古男女撞在了脚下,美酒、酸马奶和茶水被随意抛洒,流出了蒙古包,流向了远方,它们汇成了小溪,在草原夕阳强烈而温暖的日光照射下,倒映出蒙古人发皴的面庞上那永远合不拢的笑颜。

入夜,踉踉跄跄的人们开始在哈拉和林城里自由地游荡,波斯的摔跤手在表演技艺,偶尔会有蒙古士兵冲将上去一展身手;黑海边来的演员使出了浑身解数,展示他们滑稽幽默的一面;汉人音乐家拉着胡琴,用不太熟练的蒙古语唱诵着对这位新大汗的赞歌。

这是七百八十年前蒙古高原上真实的一幕。

窝阔台把铁木真时代的汗廷——哈拉和林又一次定为蒙古帝国的首都。事实上,铁木真从1220年起,即征用了从中原和中亚抓来的三万余名精工巧匠,按照契丹人和汉人的建议,进行帝国首都的建设,修建了周长二里的四四方方的宫城万安宫。环绕着宫城的是十二座佛教寺庙、两座清真寺和一座基督教堂。

代表法王路易九世出使过哈拉和林的卢布鲁克,对万安宫有过详细的描述。万安宫的中央是正殿,两边的走廊墙壁上贴满了金箔。正殿完全是汉式的,南面有三座门,殿内靠北面南的高台上放置了大汗的御座,御座的左边是皇后、嫔妃、公主的座位,右边是诸王的座位。殿内还有来自欧洲巧匠设计的银制饮料台,是放在今天也毫不逊色的“自动饮料机”,它的中央是一根硕大的银树,四根蛇形管道盘身而上,分别伸出四根镀金的银嘴儿,从银嘴儿里分别流出酸马奶、葡萄酒、蜂蜜酒和米酒,供大汗和王公贵族享用。

那时的哈拉和林,是何等金碧辉煌!

到1241年窝阔台离开人世时,汉地的契丹、西夏、大金,中亚的波斯、哈喇契丹(西辽)以及现在的俄罗斯南部地区,都已经囊括在蒙古帝国的帐下。

元太宗定都哈拉和林,标志着蒙古人游牧帝国政权体制从“行国”变为“驻国”,从铁木真时期的草创开始走向稳定和完善阶段。稳定的政治中心的设立,使得元太宗、元定宗父子得以改进和提升国家体系的行政管理水平,人才向都城的集聚,在法度、政策等方面促进了政权的发展进步。

从窝阔台在哈拉和林的即位大典起,标志着拥有无数黄金、财宝、城市、草原和数不清的属民的“黄金家族”称谓,正式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