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某人”(286c—287c)

苏格拉底爽快地接受了希琵阿斯的邀请,并答应他一定会按时赴约。同时,苏格拉底反过来请求希琵阿斯,希望希琵阿斯助他一臂之力:

请回答我一个小小的问题,正好与此相关,既然你碰巧(εἰς καλὸν)提醒了我。因为最近有个家伙(τις),最好的人儿啊,在辩论中打倒了我,让我无言以对。当时,我正批评某些东西丑,赞扬某些东西美,他是这样问的,态度非常嚣张:“告诉我,苏格拉底呀,”他说,“你是从哪儿知道什么样的东西是美的,什么样的东西是丑的?来吧,你说得出什么是美(τὸ καλὸν)吗?”(286c)

苏格拉底不但提出了第三个问题,亦即对话的主题——什么是美,而且还引入对于讨论这个主题不可或缺的人物——某人(τις)。《希琵阿斯前篇》中最为捉摸不定的角色,或者说最吸引研究者眼球的角色,既不是希琵阿斯,也不是苏格拉底,而是这位“某人”。[57]这个角色从未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物出现在《希琵阿斯前篇》的戏剧舞台之上,他没有直接跟苏格拉底或希琵阿斯说话。无论是对苏格拉底的指责,抑或对希琵阿斯的批评,都是通过苏格拉底之口转述出来的。

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位不在场的“某人”,现代研究者并没有达成共识,大体上,可以归纳为三种看法:第一种看法以塔兰特(Dorothy Tarrant)为代表,认为“某人”是一个十分蹩脚的戏剧技巧,体现了对话作者拙劣的创作水平。[58]第二种看法认为,“某人”是典型的柏拉图式的戏剧技巧,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经常虚拟出一个不在场人物,与在场的对话者进行对话,它是对话在戏剧层面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代表人物是赫尔贝(Robert Hoerber)。[59]第三种看法认为,“某人”不仅在戏剧层面上不可或缺,更与对话探究的主题“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代表人物是伯纳德特(Seth Benardete)。[60]

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以反讽著称。通常来讲,他不太愿意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更倾向于采用迂回的方式,比如转述别人的看法来表达观点。大多数时候,苏格拉底会随口虚构一个很可能并不存在的人物,把自己想说的话“放进他嘴里”,由他说出来;但有的时候,苏格拉底会郑重其事地把他想要表达的观点归到特定人物的名下,譬如《泰阿泰德》中的“普罗塔戈拉”,《会饮》中的“第俄提玛”,甚至包括《克力同》中拟人化的“雅典法律”。这样做并非基于相同的理由,但总的来说,可以理解为是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麻烦。

在苏格拉底口中,“某人”首先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他击败了我”,因为他提出了苏格拉底无法回答的问题——什么样的东西是美的?什么样的东西是丑的?以及,什么是美?于是苏格拉底向聪明的希琵阿斯求助。为了能够更彻底地打败他,苏格拉底索性扮演起“某人”,一开始,他显得是一个不招人喜爱的提问者,不但粗俗下流(288d4),而且令人讨厌(290e4),不过有时候,他又像是同情苏格拉底,时不时提出一个建议,使讨论顺利进行下去;之后,他又成为“索弗戎尼斯库斯的儿子”(298b),最后成了苏格拉底的“近亲”,跟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304d)。直至对话结束,读者们才明白,原来苏格拉底口中的“某人”不是别人,正是苏格拉底自己。我们不知道希琵阿斯是否清楚这点,苏格拉底从未当着希琵阿斯的面承认自己就是这位“某人”。所以,尽管这篇对话发生在希琵阿斯和苏格拉底两人之间,但在严格意义上,它并不是一问一答,而是以苏格拉底作为居间者(in-betweener)的三人对谈——苏格拉底一边以“某人”的口吻挑战希琵阿斯,一边用希琵阿斯的定义回答“某人”的问题。

现在,我们可以初步概括“某人”作为戏剧技巧的作用了。首先,苏格拉底引入“某人”作为提问者向希琵阿斯发难,显示出苏格拉底在人际交往(政治交往)中的成熟老练。扮作他人间接向希琵阿斯提问,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苏格拉底在开场时的略显夸张的奉承与嘲弄(282a,282b,283b,286a),以及希琵阿斯不太自然的拘谨(282a5,283b5)。作为东道主,苏格拉底可以很方便地借助“某人”之口道出一些过于尖锐的提问;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希琵阿斯对于提问的不满也可以尽情发泄到不在场的“某人”身上。这既保证对话双方可以将注意力聚焦在对定义的批判上,又不至于将批判上升到对人身攻击。

其次,“某人”为苏格拉底和希琵阿斯提供了一个谈论丑的机会。事实上,丑(αἰσχρός)一开始就被“某人”提出。希琵阿斯从不谈论丑的东西,他只关心美的东西——确切地说,是使自己显得美的东西。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某人”的形象则显得有些丑:他根本没有外表,苏格拉底从来没有提及他的长相、衣着。不仅如此,苏格拉底还抱怨“某人”的讲话方式“不三不四、唐突冒昧”(292c),他从不肯轻易接受任何事情,除了真理,别的一概不在意(288d)。希琵阿斯则温和许多,除了真理,他还关心很多其他事情,更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即便是错误的东西,只要不被人发现,他似乎也肯接受(298b)。不难设想,如果对话仅仅发生在苏格拉底与希琵阿斯之间,没有“某人”介入,恐怕没人会把话题引向丑。丑是美的对立面,美与丑看似矛盾,但世上存在美的事物,就必然存在丑的事物,二者加起来才是整全。只有认识到“什么是丑”,才会对“什么是美”具有更加全面的认识。希琵阿斯不关心丑,他只看得到美的东西,看不到丑的东西,这意味着他对美的认识很可能是不全面的,有待补充完整。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苏格拉底一开始就用的是直陈式来谈论“某人”,仿佛“某人”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作为对比,苏格拉底一般会用虚拟式来描述这样的对话,意思是它们并未真实发生过,从而暗示说这些话的人都是虚构出来的角色。[61]其实,“某人”完全有可能就是苏格拉底不为希琵阿斯所知的另一面:在这场讨论美的对话中,苏格拉底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是希琵阿斯愿意与之交谈的、彬彬有礼的苏格拉底,另一半是希琵阿斯眼中品味低下的“某人”——他竟然允许自己谈论美的陶钵和美的汤勺。[62]阿尔喀比亚德见证过这样的苏格拉底,他曾抱怨“苏格拉底谈什么驴子、驮驴,某些个铁匠、鞋匠、鞣皮匠啊,而且显得总是通过同样的东西说同样的东西,就连任何一个没经历和没脑筋的世人都会对这些话发笑”(《会饮》221e)。[63]苏格拉底并未虚构“某人”,他在模仿“某人”,试图将“某人”显现出来。通过模仿,他将阿尔喀比亚德以为真实的东西以假象的方式呈现出来。美何尝不是这样?美的东西可以说是最为真实的事物,也正因为它的美,容易显得不太真实。通过这种方式,美在显示自身的同时将自己隐藏起来。

苏格拉底请求希琵阿斯教导他关于美的知识,希琵阿斯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他答应得非常爽快,而且向宙斯起誓,苏格拉底的请求不过是“小事一桩”。希琵阿斯自信他的教诲不仅不会被“某人”驳倒,而且没人可以驳倒他。显然,希琵阿斯知道什么是美,至少知道如何在言辞中呈现美。

不久前,希琵阿斯还在向苏格拉底夸耀“特洛伊演说”的谋篇和措辞,他没有提演说的具体内容。希琵阿斯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雕像师,懂得如何将美好的言辞从言辞的质料中提炼出来。希琵阿斯精通“如何呈现美”的知识,他坚信自己也掌握着“什么是美”的知识。我们可以猜测,在希琵阿斯看来,前者远比后者重要得多,关于美的知识并不美,因为它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充其量不过是希琵阿斯精通的众多知识中微不足道的一门“冷知识”。它不像天文、算术或几何那类深奥的理论知识,可以吸引人们崇拜的目光,赢得称赞和掌声,也不像修辞学那类实践知识,可以为希琵阿斯带来丰厚的物质回报。

听过希琵阿斯的保证,苏格拉底似乎看到了打败“某人”的希望。他以赫拉的名义起誓,但愿在希琵阿斯的帮助下打败那位男子汉,亦即“某人”。这是苏格拉底在《希琵阿斯前篇》中的第三次起誓,之前的两次起誓都是以宙斯的名义。如前所述,起誓是一种特殊的修辞手法,其目的在于令谈话对象相信自己的观点。然而,通常只有女人才拿赫拉起誓,苏格拉底在起誓时显得像个女人,仿佛在暗示,他不是一位男子汉。因为他没办法在言辞的“战斗”,亦即他与“某人”之间的辩论中保护自己。在苏格拉底描述的上一次“战斗”中,他被“某人”杀得片甲不留,驳得无话可说。苏格拉底需要希琵阿斯提供保护,而且是一种特殊的保护:苏格拉底没有请求希琵阿斯为他辩护,他请求希琵阿斯向他展示,如何应对“某人”的诘难。他想知道,当希琵阿斯在面对“某人”的进攻时,他能否保护好自己。于是,苏格拉底打算模仿“某人”,寻找希琵阿斯论证的漏洞,并从希琵阿斯的回应中学习保护自己的技巧。

希琵阿斯再次同意了苏格拉底的请求,答应以苏格拉底习惯的方式,即问答的方式帮助苏格拉底。他接受了“某人”的挑战。到目前为止,希琵阿斯依然坚信“什么是美”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他对这种容易的问题提不起兴趣,甚至扬言可以教苏格拉底一些更有难度的问题。苏格拉底没有理睬希琵阿斯的建议,他直接模仿“某人”,开启了“某人”与希琵阿斯的辩论。

辩论的起点是“特洛伊演说”。苏格拉底说,“某人”会在听完希琵阿斯的炫示结束之后,直奔主题——“什么是美”,因为这是他的习性(ἔθος)。苏格拉底曾提到,希琵阿斯的“特洛伊演说”展示荷马与其他诗人的方方面面(《希琵阿斯后篇》363b—c),它的主题是美的生活习惯。美的生活习惯虽然与美直接相关,但严格来讲,对“美”的透彻认识,不必然是养成美的生活习惯的必要条件。这样看来,“某人”不去追问“美的生活习惯”,反而抓住“美”的问题不放,便显得蹊跷。苏格拉底解释说这是“某人”的习性所致。拥有何种习性的人会不顾一切、特别关心美呢?

对话从头到尾没有给出任何提示。不过,有另外两段柏拉图的文字,或许对我们理解“某人”的习性有所帮助。

一段文字出自《泰阿泰德》,苏格拉底告诉一位名叫忒奥多洛斯(Theodorus)的数学家:有一种人对人伦日用的俗事俗物漠然不知,可若把谁对谁错的问题提高到正义和不义本身,他便极为在行。这种罔顾个别事物、专注于普遍事物的人,苏格拉底说,即所谓的哲人。[64]

另一段文字出自《会饮》。《会饮》由7篇关于爱欲的颂词组成,轮到苏格拉底颂扬爱欲时,他并没有展示自己关于爱欲的看法,而是转述了女先知第俄提玛的教诲:爱欲是丰盈和贫乏之子,他总在谋划美的和善的东西,终生热爱智慧……爱欲的天性就是如此。[65]

这两段文字表明,热爱普遍的事物、热爱美是哲人的习性。也就是说,“某人”若真有其人,他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一位哲人,这也解释了,“某人”为何会“不管其他,径自问美的问题”(287b5)。后来我们知道,这位“某人”其实就是充满爱欲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不肯透露“某人”的真实身份,或许是想在希琵阿斯面前隐藏他自己的爱欲。目前我们暂时不知道隐藏爱欲的行为与探究美的行为之间到底有何联系,奥秘只有在剩余的对话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