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陡峭的盘山公路,一眼望过去,全是令人头皮发麻、看不见尽头的弯道。
一辆十分普通的白色面包车猛地急转,想要甩开身后跟着的那辆军绿色越野车。
天阴沉沉的,雨要下不下。凄厉的风在窗外疯狂拍打叫喊,震得人耳朵和脑袋嗡嗡作响。
越野车紧跟不放,稳稳当当地追着,眼看就要够到面包车车尾。
面包车的车牌上溅满泥水,已经干涸了,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车牌上的几个数字。
让人查也没法查。
“老大,怎么办?”
“那小子阴魂不散,忒难缠,追了一路了!”
说话的人是个光头,油亮黑黄的脑门上布着一条恐怖的疤痕。他咬牙切齿又紧张非常,握着方向盘的手暴起青筋,一面要注意曲折的路况,一面还要紧盯后视镜里追来的人。
被称为“老大”的男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同样十分恼怒,张嘴就开骂:“楚路这个孙子,胆儿比土里那些个地虫还小,警察来了跑得比谁都快,老子真替他害臊!也不知道坤爷到底看中他哪一点……”
男人是个独眼,皮肤棕黄,右眼戴着一块黑色眼罩,满脸写着凶恶。
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件物什,不大,看着像个花瓶。这物什被一块大红绸布包裹,凸起的边角十分奇怪。
独眼回头看了眼依旧穷追不舍的越野,狠狠啐了一口说:“没吃饭吗?开快点!”
光头苦着脸大喊:“老大,已经是最快了!”
几句话的时间,身后的越野车像是终于被他们一路逃窜的态度给磨得没了耐心,一踩油门“砰”地撞上了他们的车尾。
光头和独眼两人在座椅上都随着车身一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震惊——
陆岩这小子是真不要命了!
这段盘山公路坡陡弯多,公路一侧全是石壁,一侧靠崖,稍不小心就会尸骨无存,他居然敢在这样的地方撞车?
然而他们并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因为越野再一次撞了上来!
“砰——”
“砰砰——”
面包车尾已经凹陷了一块。
越野车是经过改装的,性能十分强大,这样连续的撞击也没有给它造成什么可视伤害。
陆岩坐在驾驶座,两腿绷直,手握方向盘,视线死死盯着前方。在这样的路上,他不敢分一点心。
他嘴唇很薄,唇色很淡,又绷得很紧,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冷峻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严肃得显得有些刻薄,略微发黄的白短袖下露出两条麦色胳膊,胳膊上的肌肉紧实有力。
这时,一直紧逼的面包车猛然一个加速,快速冲向前方的人造拱门。
陆岩眼神更深,咬牙吐出一句“找死”,接着降下两侧车窗,一大股风猛灌进来,呜呜地响,像在唱一首悲壮的战歌。
陆岩脚踩油门,往前冲,追上去跟面包车刮擦着持平。
陆岩左打方向盘,想把面包车逼停。
这里路面并不宽,两车平行,只剩下不到一尺宽距离。
面包车被迫撞了好几下山壁,哐当震得光头两耳生疼,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砸下来,得亏他窗户关得严实才没砸到身上。
独眼盯着身侧的越野车,透过车窗,正好看见陆岩的侧脸。他下意识抱紧怀里的东西,大吼道:“撞开它!那小子不敢跟我们硬来!”
光头立刻将方向盘往右打。
的确。右侧是悬崖,陆岩确实不敢跟他们硬碰硬,毕竟他要是掉下去,不死也得残。
面包车一发力,越野就控制不住地要往护栏上撞。陆岩面色一凝,只能稍微降下车速。但只是这一下,陆岩又立即开车紧追。
直到驶下盘山公路,视线所及一片开阔,陆岩才疯了似的去堵截那辆面包车。
这条路右侧依旧是断崖,只不过不高,左侧是低矮的树林。
眼看着局面越来越不利,独眼脑袋突然灵光一闪,立即从两座中央的空隙爬到了后排,从座椅缝中摸出一把轻巧便携的弩弓。
这把弩不是现代的弩箭枪,周身布满锈迹,已经有些年头了。
“哥?”光头不解地看他。
“开你的车!”独眼把弩箭架在手上,摇下车窗,对准越野车驾驶座上的男人。
越野车即将超越面包车,陆岩正准备将车横过去拦住面包车的去路,忽然一支箭破空而来,他立即察觉到危险,放弃拦车,然后猛打方向盘,将面包车逼到了边上,偏开弩箭射过来的方向,可弩箭还是扎进了他左手小臂。
这种箭并不长,一端进入肉里,只剩下小半截露在外边,不好直接拔出来。
陆岩痛哼了一声,手臂上有温热的血流下来。
顾不得疼痛,他从打开的窗口跃进面包车里,把光头一脚踹出了驾驶位,偏头一看,红绸包裹的东西正躺在副驾上,他把东西拽了过来。
“没用的东西!”独眼骂了一句,直接从后座扑了上来掐住陆岩的脖子,那只完好的左眼像是要瞪出眼眶:“陆岩,你说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干吗非要咬着我不放呢?”
陆岩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抓着他的双手就往前甩。两人加起来快四百斤的体重,使得本来就挨近悬崖的车头猛地前倾,半个前轮都腾空了。
陆岩也不顾左臂疼痛,冷笑着一拳头砸过去,砸得独眼嘴角渗出血丝:“说话注意点儿,谁要跟你熟?别跟我乱攀关系!”
“行!陆岩!你好样儿的!”
独眼立即被激怒了,抡起拳头一拳擂在陆岩肚子上。
两人打在一起,巨大的冲力让面包车半个车身腾空,在崖上摇晃。
“老大!”
光头刚喊出声,面包车后排的左车窗里窜出一个人影。
“浑蛋!没抢回来!”独眼肿着脸、瘸着腿走了两步,手上全是血。
忽然,不远处传来尖锐的车鸣声。
“老大,警察来了!”光头立即道。
“废话!我看不见吗?”
“咱走吧!这点东西说不准坤爷也看不上眼,别被抓了!”
独眼定了两秒,左眼骨碌碌转了起来。
陆岩还在车内。
他阴阴一笑,喊道:“陆岩,今天送你一程!”
他猛地退了几步,也不管瘸着的腿,助跑了一段,将全部力量都撞在车尾。
“砰——”
一声巨响过后,原本被陆岩勉强维持平稳的面包车瞬间又往前滑了一段,这下整个车头都往下冲去。
“哗——”
独眼右眼的眼罩在刚才打斗的时候丢了,一只混浊外凸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吓人,他脸上却露出喜色:“咱们走!”
他话落不到两秒,面包车轰然坠崖,摔落在地的巨大声响传了过来。
独眼被光头扶着,回头看了一眼,高声道:“下辈子见吧陆队长!”
一分钟后,紧跟而来的一辆警车呼啦一声停下,从车上急急忙忙下来两个身材相差无几的人。
一个圆脸,一个戴副眼镜。
“岩哥!岩哥!你吱个声!”
“陆岩!岩哥!队长!你在哪儿?”
李子川围着陆岩那辆还停在原地的军绿越野车转了两圈,没找到人。
这时,崖边忽然传来声响,有人使劲丢上来一个红包裹。
这包裹落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音,将地面砸出了凹陷,一看就知道很重。
一个低哑的声音从崖边传来:“快,拉我一把!”
“岩哥!”宋银快步跑过去,果然找到了吊在半空的人。
陆岩攀着断崖的左手青筋暴起,他抓着一块陷入土里的石头,指尖上全是血,红得刺眼,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淌着。他整个人加一个包裹的重量全靠这一只手撑着,手臂肌肉紧绷,将小臂里的弩箭箭头生生给逼出了一点。
宋银立即道:“川子,搭把手!”
李子川连忙跑来,两人一齐把人拽了上来。
陆岩受了伤,又拖着个几十斤的包裹,浑身力气差不多用尽了,躺在地上喘气。
李子川看着陆岩一身伤,一双眼都红了:“岩哥,你这……”
陆岩勉强爬起来坐好,左手因为中箭,一用力就钻心地疼。
他随手抹了把嘴边血迹:“没事,先看东西。”
宋银把包裹打开。
红绸布摊开,中间立着一尊鼎,青铜的,四足。鼎身上还雕了九条立体的、栩栩如生的龙,龙头在鼎口处,龙嘴朝外,口中都含着一颗铜珠。
这是出自商朝的文物,九龙鼎。
陆岩吐了口气,站起来:“一会儿给警队送去,另外那伙人呢?”
宋银惭愧地低下头:“跟丢了,我已经通知市局的人去调监控了。”
陆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估计监控也查不出什么来。
跟独眼接头的那伙人明显比独眼更加警惕,他们一出现,那伙人连包裹都不拿就立刻跑了。
不过总有一天,他们都会落网的。
体力恢复得差不多,陆岩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发出“咔咔”两声响:“行了,其他事情交给市局,现在先想办法处理我这伤。”
他这身伤看着唬人,其实都是皮外伤,除了手臂那一块,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宋银抬起他胳膊看了一眼,皱眉说:“这弩箭不好办,附近太荒也没有什么医院,咱们先去机场把医生接来吧?”
他们干文物保护这一行的,生活在最艰苦的地方,时不时就会受点伤,陆岩前不久向滨海市局李局长申请过要一个随行医生,今天医生也该到了。
陆岩看了眼天,很快要下雨了:“走吧。”
李子川开着那辆越野车,载着陆岩,宋银则负责把警车开回去,他们在半路遇到李局派来的警察,把九龙鼎和警车一并还了,宋银才重新坐回越野车上。
李子川边开车边吐槽:“独眼这孙子,真是见钱眼开,连省博物馆的展品都敢偷,啧……”
陆岩睁开眼睛,左臂搭在腿上,神色冷淡道:“他应该是注意那尊九龙鼎很久了,没想到今天刚下手,就遇上我们来接人。”
宋银半蹲在后座,两手揽着前座的靠背,夹在两人中间,吸了口气说:“要我说,他们运气是真的背!独眼那伙人哪能想到他们在边境被我们抓,好不容易到了市区,前脚刚偷完九龙鼎,后脚就又遇上我们了。”
他说这话的无奈语气再配上两手一摊的动作,有几分滑稽,惹得前座的李子川哈哈大笑附和着说“确实背到家了”,气氛一时变得轻松起来,就连陆岩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下午三点,滨海机场。
许禾推着个黑色行李箱在原地站定,她摘掉墨镜丢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露出底下一张带着精致妆容的脸。
许禾环顾四周,也没看到酒店来接的工作人员,她刚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问问,忽然人群里有个男人兴奋地朝她挥着手:“许小姐!”
李子川见许禾看了过来,顿时手臂挥舞得更加厉害:“许小姐,这儿!”
宋银手里拿着陆岩的手机,亮着的屏幕上有一条打开的短信,是李局发来的:从帝都来的航班快到了,许医生的电话打不通,估计在飞机上不方便。不过她人挺好找,我见过照片,小脸、高鼻梁、皮肤白、长卷发,身高一米六八,气质贼棒。一眼过去,人群里最好看那个就是了。
宋银看看短信,再看看许禾,特征都对,尤其是那股清冷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他一眼看去,自动略过其他人,眼睛里全是许禾了。
确定过眼神,遇见对的人。宋银这才开始跟着挥手:“许小姐!”
许禾走到跟前,口气很淡,公事公办的语气:“李先生?”
李子川立马接过她的行李,十分自来熟地说:“李先……噢,对,我姓李,叫李子川,你叫我川子就行。这是宋银。”
许禾转向宋银:“两个人?”
李子川打开了话匣子笑着说:“许小姐,这不是知道您要来,我们格外重视吗?本来来了三个人,不过岩哥去买东西了,就在外头不远处等着。”
李子川长了张十分无害的脸,看起来老实巴交,一笑就有点憨憨的。他力气也大,原本推着就十分省力的行李箱,被他直接拎起来往肩上一扛,吓了许禾一跳。
宋银比较懂事,做人也更圆滑。他看着许禾一身的名牌,就连腕上的表都是劳力士新款,就知道这肯定是大门大户里的小姐,平时估计没和他们这类糙人打过交道,于是责怪地拍了下李子川的胳膊:“川子,你控制点,别吓着人家许小姐……”
三人一道出来,许禾盯着停在面前的军绿色越野车,眉心蹙了蹙。
宋银以为她是坐不惯这种车,立即说:“许小姐,对不住,您暂时担待担待,这车看着丑,其实坐着很舒服。”
许禾把心里一点疑惑压下去,淡淡地“嗯”了一下。
宋银已经打开了车门。
许禾随意扫了一眼,车内很干净,有股冷肃的味道。缝隙里也没有什么针管之类的东西,看着不像是人贩子,并且信息也都对,她这才放下心来,以为这是酒店搞的新型手法,让顾客体验一把坐越野车的感觉。西北地区荒漠和高原很多,一些地方路面崎岖,开越野车的确也不足为奇。
许禾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从帝都到滨海,飞机两个小时左右,许禾昨晚没睡好,又没有在飞机上睡觉的习惯,现在太阳穴涨疼涨疼的。
李子川正想跟许禾说话,宋银一个眼神过去,他立即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越野车在路边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许禾睁开眼。
加油站旁边有个商店,就用白粉笔在光秃秃的水泥墙上写了“商店”两个大字,从开着的车窗看过去,能看见商店里走出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虚虚披着件烟灰外套,黑色运动裤,右手拎着个塑料袋,左手却是僵直的,并没有随着走路而产生晃动的弧度。他两腿修长笔直,裤管绷紧,腿型结实有力,交替着大步走了过来。许禾还没看清他的脸,他就已经到了眼前,带着一股压迫性气场。
这样的男人,有种致命的诱惑力。
宋银扭头:“岩哥,东西买到了?”
陆岩从鼻腔里发出个音节“嗯”。然后开门上了车,就坐在许禾身旁的位置。
塑料袋放在他腿上,里面是几包纱布和棉签。这种地方的小商店,连酒精都没有,纱布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医用纱布。
陆岩嘴边有伤,青青紫紫,手指也有伤,只不过被清洗过。
许禾突然腾起一股隐秘的心慌,她似乎意识到自己会错了人。
李子川把车停稳,扭过头,面带诚恳:“许小姐,岩哥受了点伤,您快帮他看看。”
许禾眉心蹙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问出那句“你怎么知道我的职业”,就见陆岩已经脱了外套,里面的白短袖带着尘土和血迹,露出的左臂上扎着一支带锈的箭。
这样的箭伤一看就不简单,许禾心里的恐慌瞬间达到顶峰。
她眉心蹙得更紧,手已经悄悄握上了把手,警惕道:“你们不是我要等的人!”说完,就要开门下车。
“哎?”李子川扭过身体,伸手扒着车窗,不许她下车,“你不是许小姐?”
许禾力气敌不过一个壮实的男人,试了三四次也没把门打开,不由得微恼:“我姓许,但不是你们要找的许小姐,你也不是我要等的李先生,我们都搞错了!”
李子川抓了把头发,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可信息都对着呢,你不叫许薇薇?”
许禾:“……”
见许禾没应答,李子川迟缓地拍了下脑袋——
这下好了,闹个大乌龙!
宋银看着陆岩的伤处,突然福至心灵,连忙解释:“许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可是正经人!你别担心,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许禾不为所动。
她正想下车,忽然,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抓她的手力道虽然大,却并不粗鲁。
她一偏头,对上陆岩暗色的眼。
陆岩五官完美深邃,面部弧度冷硬,像是经由最好的匠师手工打磨过,挑不出一丝瑕疵。眼尾细长,微微眯起,将眼底的波澜敛去,只剩下冷淡。
他脸色苍白,额间还冒着冷汗,问了句:“你懂医吗?”
许禾没说话。
就跟不愿意透露名字一样,在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好人之前,许禾不敢暴露什么。
陆岩左手忍痛抓着她,没一会儿额间就冒出一层薄汗。他右手从外套里摸了一通,摸出个小本子,递到许禾眼前。
这是个警察证,深蓝色外皮。
许禾狐疑地翻开,人脸和照片对上。
——陆岩,他的名字。
照片上的陆岩意气风发,皮肤洁白,眼神坚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比现在的他要年轻一些,穿着警服,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甚至隐约带笑。
宋银也掏出自己的,诚恳地说:“许小姐,我们真不是坏人。”
许禾没接,心安了安。她伸手解开左手手腕上的手表和一条细细的银色手链放进口袋里,然后从包里摸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一系列动作完成,她问:“有刀子吗?”
李子川瞪大眼睛:“做什么?”
许禾淡淡地扫他一眼。
李子川立马闭嘴了。
陆岩从自己的长靴里拔出一把水果刀,递给她。
许禾拿着刀,又说:“火。”
这下李子川反应过来了,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做了个伸手的动作:“您请!”
许禾面无表情地拿着刀子在火苗上烤,翻面时刀子的冷光一晃,映着她专注认真的眉眼。
没有消毒水和酒精,只能用这种方法。
李子川眉头突突直跳,这场景莫名让他联想到法医解剖的情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七月的天气,他生生打了个寒噤,伸手去捅宋银的肚子:“这能行吗?”
宋银眼都不敢眨:“看这架势应该行。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等得了,岩哥等不了。”
差不多到时候了,许禾把打火机丢开,吩咐道:“把他胳膊架起来。”
李子川和宋银立马动了起来,一人抓着手掌,一人抬着手腕。
许禾看了陆岩一眼,抿了抿唇:“我要把箭取出来,没有麻药,你会很疼。”
陆岩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声音有些低:“没事。”
男人的手臂肌肉结实、线条完美,是许禾接触过的病人中,锻炼得最好的一个。
她呼了口气,定了定神,刀子沿着弩箭刺入的那寸皮肤划开。
陆岩咬着牙,原本轻搭在车窗上的右手一下子收紧,死死抓着窗框,手背上的经脉全都清晰可见,指节绷得发白。
李子川五大三粗的身体里有颗容易受伤的心,他红着眼,抓着陆岩左手:“岩哥,你要是疼,你就骂我,发泄出来……”
血腥气弥漫在整个车厢内,陆岩忍着疼,声音又低又哑,说:“滚你的。”
许禾今年刚从帝都医学院毕业,那是个国内数一数二的医学院。
许家祖祖辈辈学医,到了许禾爸爸这儿,还自己开了家医院。她从小就在医院打下手学习,上了大学后,平时上课,假期就在医院实习,经验多技术好,如今也算是受人尊重,能被人称呼一声“小许医生”。
弩箭取出来,被许禾丢进了塑料袋里,大半截浸染了血,鲜红色。
棉签头太小,许禾干脆摸了块湿纸巾擦干净陆岩手臂上的血,然后拿纱布给他一圈圈缠上。
做完这一切,许禾看着鲜血淋淋的手套,嫌弃得不行,也丢进了塑料袋。
她有轻微的洁癖,手套是她为了以防万一带着的,没想到一来就用上了。
许禾出门带的东西多,全都是她个人出门必备的用品。包里随手一摸又摸出一盒一次性洗脸巾,她拿了一片把刀子擦干净,才看着陆岩说:“这箭不是现在的东西,箭上还有锈迹,这种古老的东西很容易感染,等出了这片地方,你还是得去一趟医院。”
陆岩看她有条不紊地收拾好工具,然后拿湿纸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自己并没有染血的手指,点了点头:“嗯。”
顿了顿,许禾又说:“现在,把我送回机场。”
宋银应声说:“那一定的!许小姐,让您受惊了,别担心,我们这就送您回去!”
许禾点点头,没话说了,把之前摘下的手表和手链又戴了回去。
银质的腕带,衬得她皮肤更白,白得晃眼。
陆岩动了动,换了个更舒适一些的坐姿,才沙哑着声音道:“谢谢。”
许禾“嗯”了一声,余光不经意间扫过陆岩。他微低着头,侧脸线条硬朗,额前碎发在眼睛处投下了一小片阴影,唇色惨白,看着有种病态的美。
从刀子刺进他皮肤到处理完毕,这个男人始终没有吐口过一句话,她都要怀疑,陆岩是不是感觉神经不灵敏,所以感觉不到疼?
许禾曾经主刀过一台类似的手术。
有个男人在工地受了伤,细钢筋扎进了手臂里,疼得一路号哭,见到她说的一句话就是:“医生,太疼了,麻醉能不能多打一点?”术后麻药劲一过,他又号着要吃止痛药,哭得连负责换吊瓶的护士都心疼。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陆岩偏了偏头,目光和她对上,嘴唇动了动说:“看什么?”
声音还是很低,比之前有力了一点。
“没什么。”许禾收回视线,安安稳稳地坐着。
她现在确定了身边的人不仅是好人,而且还是保卫民众的好人,已经全然放松了下来。
前排李子川开始大大咧咧地搭话:“许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许禾。”
“禾苗的禾?”
“嗯。”
“许禾,好名字!”
宋银笑了,拆李子川的台:“川子,你真知道禾苗的禾怎么写?”
李子川骂道:“去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禾总觉得她说出名字的时候,陆岩似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
李子川又问:“看你年纪不大,也是毕业了过来旅游的?”
许禾顿了两秒:“是。”
“那你可来对地方了,滨海这地方的景点可多了,还有不少古代遗址,一进去,那个氛围,保证你去了还想去……”
许禾敷衍地听着,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几天前,她正忙着毕业,每天脚不点地,好不容易抽出点空,终于决定毕业旅行去加拿大的丘吉尔城看极光,结果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黄沙肆虐一片灰霾,可视范围不超过两米。
大风裹挟着沙粒,砸在脸上身上,让人疼得近乎麻木。
一个女人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要命地往前跑。
身后紧跟着大片黄沙,像地狱张开了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想要吞没她们。
女人拉着她,焦急地说:“小禾,快!再快一点!”
许禾下意识地照做,她感觉双腿累得抬不起来了,然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
梦就醒了。
那是许禾十一岁的一天,兵荒马乱。
许禾刚被送回到机场,黑云沉沉的,天就下起了雨。
滨海的雨不像帝都的那样轻柔细腻,一场雨浇下来,路边的花草七零八落。
军绿色越野车发动,李子川和宋银每人从车窗伸出条胳膊挥舞,也不管雨点打湿了衣袖,大喊:“许小姐,再见!”
车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等车开出一段距离,宋银才扭过头看向陆岩。他仍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缠着纱布的手臂搭在腿上,视线落在窗外。
“岩哥,你认识许禾?”
李子川惊了:“啊?”
陆岩动了动,视线聚焦在前面的椅背上:“应该吧。”
李子川更加惊了:“啊?”
许禾对着大雨看了会儿,感觉到凉意袭来,来接她的李先生终于姗姗来迟。
到达市中心的酒店时六点已过,天色暗淡,雨倒是小了不少,滴滴答答的从屋檐落下来。
许禾翻出条睡裙,一头扎进了浴室里。
给陆岩处理伤口时虽然戴了手套,但是衣服上还是沾了血,已经干了,她能忍到现在已是不容易。
半个小时后,许禾一身清爽地出来了。
她擦着头发,被晾了一天的手机躺在床上,屏幕突然亮了。
许禾把手机捞起来,屏幕上七八个未接来电,无一例外,全是曲沉的。
她下飞机忘了把静音关掉,电话一个都没接到。
“完了完了……”许禾看着屏幕,无意识地叨叨,“要被曲沉念死了……”
曲沉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这次来滨海,家里全靠他帮忙“兜”着。
许禾刚点了接听,一道男中音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我的大小姐,你是要让我担心死吗?”
许禾把手机放远了一点:“我这不是接了?什么事?”
她十分泰然而且悠闲的态度,让曲沉开始后悔了,他开始反思自己帮她隐瞒许叔许姨这件事到底对不对。
曲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是生气又是担心:“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是谁说一落地就给我报信?”
许禾无奈道:“有点事耽误了。”
“你能有什么事?”曲沉恨不得撕破屏障跑到她身边去,“你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事?”
“这你就别管了,我好好的,现在在酒店里,你要是不信我再给你分享个位置。”许禾说着,点开微信,真的给曲沉发过去一个坐标。
蔚蓝海岸五星级酒店。
曲沉十分暴躁地道:“行!发定位!你最好每个小时都给我发一次定位,让我知道你没事。再有今天这样不接电话的情况,我就直接飞过去找你,你等着!”
“我可告诉你啊,事情办完了赶紧回来,否则我兜不住了你就等着许叔上家法吧!”
“我可不会给你求情!气死了!”
一般对于曲沉这样类似于跟她斗狠的话,许禾都当作没听见。
正好房门被敲响,她握着手机,从服务员那儿接过自己之前点的红酒。
曲沉一个人说了半天,结果对面连声附和都没有,他顿时一口气上不来,怒道:“你听见没有?吱个声!”
许禾把红酒开了,将高脚杯擦干净,倒了小半杯红酒进去,说:“消消气。”
曲沉敏锐地察觉到她这边的细微动静,问道:“你在做什么?”
许禾拍了张图片给他。
曲沉顿时心梗:“我在这边担心得坐不住,你居然在喝红酒?”
许禾笑了起来,边笑边安抚他:“行了,我心里有数,别担心。我爸妈说什么没?”
曲沉压着火气:“放心,有我在。许叔许姨他们每天都在医院忙得分不清白天黑夜的,还没空想你。等他们问了,我就拿之前上网存好的图片应付过去。反正你的朋友圈几十年如一日,也不更新,他们看不出来。”
许禾“嗯”了一下:“那我挂了。”
曲沉愣了一下,再回神,屏幕已经暗了。
他对着“通话结束”四个字,咬牙切齿:“行啊,许禾!”
许禾坐在小沙发上,就着暖黄色壁灯的光芒喝了口酒,点开了浏览器的收藏夹。
收藏夹里安安静静躺着一条新闻,是十年前滨海市林城县内荒漠附近发生的一起沙尘暴事件。
那场沙尘暴是近几十年来全国发生的最大的一起自然灾害。
当时有个旅游团在流沙山附近的月牙滩游玩,谁也没料到会突然起风,最后团里活着回来的,只剩下七个人。
当时的旅游团,外加一些自驾游的游客以及本地村民,一共有三百一十三人。
这些人里,确认死亡的有三十四个,受伤的有一百七十个,其余人下落不明。
在这种情况下,失踪就等于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许禾的姑姑许昕然也被永久地葬在了那里,那年她才不到三十岁。
许禾的指尖停在新闻图片里的一片狼藉上,心底某个隐秘的地方,抽疼了下。
当时发生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她没死在那里是她命大,却也差点死在生还后的那场高烧里。身体大好后,就怎么也记不清这件事了。
十年过去了,许禾过得一直很安稳,从没有梦到过关于沙尘暴的事,没想到这几天却时常做这样一个梦,像是冥冥之中的一个指引。
许禾想知道救她的那个女人叫什么,想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姑姑死后,滨海这片地方就是全家人的禁区,不许去也不许提。许禾打定主意要找那个女人,只能临时改了行程,瞒着家人来了这里。
如果能找回当时丢掉的那部分记忆……
许禾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窗外传来警笛的声音。
她起身走到阳台,往下看去,湿漉漉的路面上,只见一个穿着格纹外套的男人匆匆忙忙从街头拐角处跑了过来。他一边跑一边还往后看有没有警察追过来,一路上撞到了不少路人,惹得楼下一片混乱。
许禾住在三楼,阳台的位置视角绝佳,甚至能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人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在哇哇大哭。
正想着能不能做点什么的时候,正对面旅馆二楼的窗户里忽然跳下来一个人,直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许禾一怔,手里的红酒没来得及浇下去。
几个小时前才道过别的男人,又出现在了眼前。
陆岩眼睛仿佛覆了一层霾,紧盯着男人,一字一顿道:“把孩子放下。”
男人死死抱着小孩,后退了几步。孩子在男人怀里手脚并用地使劲挣扎,哭声凄惨尖锐:“我要妈妈!要妈妈!”
男人脸色狰狞地呸了一口:“闭嘴,再哭老子摔死你!”
“岩哥!”李子川就在街边的小卖部买泡面,出来就撞上这事,连泡面都懒得要了。
他从后面冲上去对着男人膝弯就是一脚,男人没料到身后还有人,惨叫一声往前一扑,孩子挣脱,陆岩飞快往前跑了几步将孩子接了过去,左手一使劲,疼得他皱了下眉。
李子川对着人贩子又是踢又是踹,揍得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直接等到了警察过来。
李子川嘿嘿一笑:“岩哥,这波配合怎么样?”
他可是看到陆岩给他的眼神就立即下脚了的!
陆岩把孩子交给警察,拍了下李子川的肩膀说:“一会儿泡面多吃一包。”
李子川惊喜:“真的?”
“岩哥什么时候蒙过你?”陆岩放松下来,才感觉有道目光盯着他。
他一抬眼,许禾就抱臂站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脸上没了粉饰,一双眼睛少了几分犀利。
她像是刚洗完澡,披散着还未擦干的长发,穿着低胸的吊带裙,大片奶白肌肤裸露在外,手里拿着高脚杯,酒红色液体轻轻摇晃。
灯光明亮,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染上了一层碎金,整个人温柔得不真实。
陆岩顿了顿,淡淡地朝她点了下头。
许禾嘴唇动了动。
“岩哥你看啥呢?”李子川抬起头,楼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许禾已经进去了。
“没什么。”陆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忽然笑了下,极浅极淡,李子川都没来得及看清又消失没影了。
许禾刚才说:左手别用力。
见李子川一副有话想问的表情,陆岩抬脚往楼上走,顺便提醒道:“十分钟时间就要到了,再不上去宋银可要骂人了。”
李子川爆了句粗口,提着方便面赶紧跟上去:“我不就是输了盘飞行棋,他至于吗?”
楼下重新恢复安静,许禾一杯酒终于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