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你身边……跟着不干净的东西呢
1
雍王府,观鱼亭。
“王爷!王爷!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一名身穿粉色宫裙、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一路迈着小碎步,跑过弯弯绕绕的小桥。
小桥通向莲花池中央,那里修了一座精致小巧的亭台,牌匾上书有“观鱼亭”三个大字,游龙走凤。
此刻,一名男子正坐在亭子台阶上垂钓。
他正是先帝爷的第九子,曾经的嘉敏太子,有着“京都美玉”之称的雍王爷。大晁男子而立之年即可蓄须,可他面若冠玉、长眉入鬓,即使唇上还蓄着美须,也是一副招桃花的面相,一眼望去,绝对看不出其年龄已足足三十。
小丫鬟终于跑到亭子前,屈膝行了一礼,再大吼道:“王爷,大事不好啦!”
正沉迷于钓鱼的雍王爷没有防备,被她这一声平地惊雷吓得一抖,手中的钓鱼竿“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池子里。
“哎呀,我说莺莺啊……”雍王爷长眉略蹙,转过头来,“做什么事呢,都不要火急火燎的。要淡定从容,莫失了我们雍王府的气度,你看看,被你这么一吓,本王的鱼竿都没了,还钓什么给你家郡主吃?”
被唤作“莺莺”的丫鬟气喘吁吁道:“郡主……郡主……”
雍王爷愁眉紧锁。
“我看我还是喊人过来网鱼吧。可你说这鱼是清蒸还是红烧呢?还是说支个锅子炖个鱼汤?不过这酷暑天的,芃芃怕是不爱吃这热气腾腾的玩意儿吧?不若拌个麻辣鱼片,这丫头口味重,吃了定然欢喜。”
莺莺不敢打断主子讲话,欲哭无泪:“王……王爷……”
雍王爷道:“咳,你这丫头,有什么就说嘛,本王又不曾拦着你。”
莺莺道:“王爷,鱼不见啦!”
“这还用你说吗?本王也瞧见了。”
“不……不是,王爷,郡主不见啦!”
“什么?”
雍王爷倏地起身,莺莺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耳畔一阵风拂过,再一看,自家从容淡定、风度翩翩的雍王爷撩起衣袍跑得飞快,已经飘出二里地外了。
“啪”的一声,雍王府北宁郡主的闺房门被推开。
雍王爷进到里面,环视一周,不见人影,只有郡主的另一贴身丫鬟燕燕。
“我儿呢?芃芃哪里去了?”
燕燕双眼通红,捧起郡主枕侧书信一封,递给雍王爷。
“王爷,您看。”
雍王爷一把接过,展开书信,不过须臾,即刻看完。
无他,留书内容极其简洁。
上书:
爹,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不孝女敬上。
雍王爷执信的手微微颤抖,片刻后,他美目含泪,仰天长啸:“芃芃啊!”
屋外,正驻足在海棠树上的鸟雀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站立不稳,一个不小心,差点摔到树下。
秦淮河上。
此时河两岸酒家高楼鳞次栉比,河畔有布衣百姓挑着几担新鲜瓜果沿街叫卖,还有些姑娘鬓边别花,挽着一篮子红红紫紫的花坐在小船中。
十里秦淮生春梦,六朝烟月荟金陵。
时下金陵城中显贵,最喜附庸风雅,常常租上一条画舫夜游秦淮。可眼下是朗朗白日,倒也有条画舫,霸占了河道中央,雕梁画柱,轻纱帷幔,好不阔气。
卖花女们已经盯了这条画舫许久,就等着画舫上的达官贵人一时兴起,买上她们的一篮花。如此一来,家中至少一月的生计,也算是有了着落。
画舫宽阔的甲板上,此时正站着一位身穿天青色纱衣的窈窕女子。
她的头上戴着幕离,帽裙长至脚踝,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皂纱下的腰肢隐约可见,纤细入柳,盈盈可堪一握,是个美人的身形。
此人正是将金陵城闹了个底朝天的正主,雍王爷的掌上明珠——北宁郡主姬芃。
姬芃立于船头,微风吹得她衣袍轻扬,让人看了,不禁产生了一种她即将羽化登仙的错觉。
一旁的小伙计看迷了眼,被船老大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船老大走到姬芃身边,点头哈腰,恭敬地问道:“贵人,您要不进里面坐坐?这儿风大,仔细您贵体着了寒。”
姬芃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又指向小船中的买花女们,吩咐道:“去给我把她们的花买来。”
她声音清脆娇软,让人听了骨头都酥了三分,船老大连忙稳住心神,毕恭毕敬地问:“贵人要买多少?”
“全都要。”
船老大暗自咋舌,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冤大头,若是买一篮子花倒也罢了,可现下她居然全都要了,林林总总数十篮花,怕是不下白银十两,这可是普通人家一年的生计啊。
不过他也不敢置喙,退下老老实实买花去了。
船老大走后,姬芃看着宽阔的河面,低声叹了口气。
三月前,是她十八岁的生辰,大晁女子时兴早嫁,往往豆蔻时就已许好人家,待得十五及笄之后,便嫁入婆家。像她这样十八岁“高龄”都还待字闺中的女子,实属奇葩。
按理说,姬芃金枝玉叶出身,容貌冠绝京城,才名更是闻扬天下。雍王府的门槛本应要被求亲的人踏破才是,但偏偏就是无人问津。
只因她有一个致命缺陷,那便是姬芃此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乌鸦嘴”。
姬芃少时就有过指谁谁摔跤的光荣战绩,搞得一众王孙贵女都不愿同她玩耍。等到大了,她一张嘴就更像开过光似的。
雍王爷一共为她说了三门亲,第一门便是太子太傅的长孙谢雩。谢雩此人才高八斗,官至吏部侍郎,相貌俊美,可姬芃说他面目清瘦,眼下青黑,恐有大疾。结果隔天,谢雩就被抓到缠绵于花街柳巷,患上了某些不可言说的疾病。
第二门是当朝护国将军的独子卫戍。卫戍身高八尺,力大无穷,相貌英武不凡,可姬芃说他横眉冷目,貌露凶光,恐有暴力倾向。结果隔天,他当街逞凶斗恶,欺压百姓,被恰巧微服出宫的皇帝撞见,遭了狠狠一通训斥。
第三门是朝中新贵、新任探花郎贺兰辞,姬芃倒没说此人什么,只说他貌丑,结果此人本该前途无量,却不知为何触犯帝颜,被贬斥交州。
……
往事不堪回首。
就这样,姬芃的“恶名”,在金陵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故而雍王府门可罗雀,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白丁,均不想娶这么一个“乌鸦嘴”进家门,荣辱祸福,全在她口舌之下。
雍王爷无奈之下,只好贴榜招亲,若能求得如意郎君,便许人黄金千两,白璧一双。
姬芃觉着,自己和圈养的猪比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到年节了,就该拉出来宰了。
她一怒之下,便有了昨日的离家出走。她先是在小瀛洲头牌笙娘那儿躲了一晚,然后再在白日里出门租了一条画舫,欲走水路离开金陵城。
她爹一定想不到,她会走水路。就算发现她不在了,首先也只会想到让城中侍卫盘查城门,而且她这么大摇大摆,看似惹人注目,其实是掩人耳目,打的就是出其不意的一招。
姬芃有些翩翩然,自己终于能够离开繁花似锦的金陵城,去外面闯荡一番了。从此天高地阔,再没什么能束缚她。
她从袖袋中掏出一把小刀,刀身极细,不过一指宽,刀刃弯若弦月,外面裹了一副由黄金制成的刀鞘,刀柄也由黄金制成,上面缀满了华贵的五色宝石。
她的十指如青葱,细细抚过刀身,动作缱绻又温柔,仿佛在抚摸自己的情人。
船老大将花买了来,姬芃随手挑了枝紫色的花,花香馥郁扑鼻,被她拿在手中赏玩。
船一路顺流直下,路过一渡口时,船老大提出需要添一些补给,便将船停在了渡口,伙计们下船去采购。
姬芃等了会儿,突然听到岸边传来船老大和别人的争执声。她抬眼看去,正在和船老大争吵的,是一个老者和青年。
老者拄一根竹青拐杖,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衣,身材佝偻。姬芃观他腿脚无碍,两眼却无神,暗自猜测这人应该是眼盲。
青年则应该是老人的同行者,他背对姬芃站着,虽然瞧不见他的面容,但观他身姿挺拔如松,无端就给人一种感觉,这人的正脸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姬芃站得远,只隐约听见他们在争执,却不知在吵些什么。她现在还未出金陵城,如此阵仗怕是会把城中的卫兵引过来。
担心精心策划的离家出走失败,她只好走近几步,扬声问道:“船家,何事喧哗?”
一语既出,站在岸边的三人都闻声看过来。
河面有轻风拂来,姬芃站在栏杆处,衣袂飘飘,手执鲜花,恍若九天神女下凡。
青年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没有说话。
身旁老者提起竹杖不客气地敲打了青年一下。
“小子,怎么不说话了?看姑娘看傻啦?有这么漂亮?”
青年收回视线,小声警告:“别胡扯。”
嗓音低沉,颇有韵味。
2
“不知哪里来的泼皮无赖,非得上我们的船。贵人,您请里面去,别让这种人污了您的眼。”
船老大躬着身子小声朝姬芃解释,言辞之间对那两人颇不客气,虽然声音足够小,却还是被岸边那两人听了去。
高大的青年几乎是在“泼皮无赖”那四个字一出口时就看了过来,他面上并无厉色,眼神却着实锋利。即便隔着厚厚的帷帽,姬芃都不禁为之一寒,只与他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
长得丰神俊朗,神色冷下来还挺能唬人的。
姬芃心想。
老者也听到了船老大说的话,吹胡子瞪眼道:“说谁泼皮无赖呢?咱们又不是不给钱,你这小儿信口雌黄的本事倒是不小,老夫要不是闻着你这儿的酒香了,能稀罕上你这破船?”
船老大气得面色涨红,奈何在姬芃面前骂不得脏话,只能憋着。
老者的骂声越来越大,青年欲将他拖走,他却拿着竹杖轻轻碰了碰青年肋下。明明手势很轻,姬芃却看见青年眉心皱了几分。
眼看周围驻足看热闹的行人越来越多,姬芃怕引来卫兵询问,只得赶紧道:“让他们上船吧。”
船老大有些犹豫:“贵人……”
姬芃不耐烦道:“这船是我租来的,我说了算。”
船老大只得听从。
老者和青年得以上了船,还带了一车的瓜果蔬菜。
经过姬芃身边时,老者笑呵呵道:“小姑娘,老夫辨你音色,便知你人美心善,此番多谢了。姑娘放心,出了城我便与我儿下船,且不少姑娘半分银钱。”
推着车的青年听了,瞪了老者一眼。
姬芃心道原来这一老一少是父子关系,也不知这脏兮兮的老头是怎么生出这般好颜色的儿子。
她心中腹诽,面上却礼貌颔首道:“无事。”
说罢,她便转身欲掀帘入内,忽地又听见老者一声“姑娘且慢”。
姬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他。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老者眼盲,只得问道:“何事?”
老者一笑,龇出一口凌乱的大黄牙,涎皮赖脸道:“好心眼的姑娘,能不能赏老夫一口你这里的酒喝喝?”
姬芃一怔,不禁去看他身旁的青年。
青年神色冷漠,眼底却偏偏生出几分无奈来。
画舫缓缓开动,熙熙攘攘的金陵城逐渐被甩在身后,姬芃心中豁然开朗,微笑道:“请入内畅饮。”
不久岸边有官兵赶来,问岸上百姓:“方才何事喧哗?”
有人便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一小兵问道:“画舫主人是男是女?”
行人道:“是个女人。”
“面貌如何?”
“戴着帷帽,瞧不清。”
小兵一拱手,恭敬询问道:“大人,是否需要拦截下来盘问?”
值守低头思虑一番,最终道:“罢了,许是哪家夫人出来游玩。”
小兵抬头:“可大人,万一要是北……”
“不会,王爷说了,水路缓慢,是下下之选,莫在此耽误时间,速速跟我去城门。”
小兵还欲说些什么,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敢反驳上级命令,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画舫上。
姬芃、老者和青年围着案桌三方坐下,船上厨娘做了几碟小菜,一盘醋鱼,专门下酒来吃。
酒是金陵城中时兴的青梅酒,色泽清亮,酒香四溢。
老者迫不及待先喝了一杯,然而酒刚入喉,他便垮了脸色。
“呸!什么猫尿?这也好意思称酒?”
姬芃道:“怎么了?”
老者苦着脸道:“小姑娘,你这酒闻着香,喝进嘴里却没甚味道,还甜了吧唧的,比不得老夫家中的酒,那才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啊。”
姬芃来了几分兴致。她也算是爱酒之人,不管是宫中佳酿抑或勾栏院小瀛洲里的美酒,她都一一品遍,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酒她却未曾听说过。
“哦?试问是什么酒?”
老者摆了摆手:“寻常烧刀罢了,不过因是我家这小子亲手所酿,世间仅此一家,妙哉妙哉!日后若有机会姑娘可去老夫家一尝。”
姬芃一笑,看了眼正独自执杯饮酒的青年,客气道:“好说。”
老者夹了一筷子卤牛肉放进嘴里,船上厨娘手艺甚好,牛肉劲道,卤香味儿十足,他顿时满脸享受地眯了眯眼。
他边吃边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儿?是要往哪儿去?”
姬芃思虑了一番,随后答道:“我名为平澜,要去定陵。”
老者一听,眉开眼笑:“定陵呀,那可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女儿红天下闻名。不过平澜小姑娘,你的姓呢?”
姬芃,或者说是平澜微微一笑:“唤我平澜即可,我姓阮。”
“平澜”二字是姬芃及笄那年她父亲为她取的小字。
她四岁时,凉州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军饷贪污案,玉门关外的大晁士兵全都是饿着肚子打仗,死伤惨重。
当时的雍王爷还是先帝九子、人人称颂的嘉敏太子,奉先帝之命前往凉州调查军饷一案。而他的发妻阮氏因深爱丈夫,所以带上了姬芃一起前往凉州。却不料凉州太守做贼心虚,与匈奴人勾结,姬芃一家三口,竟都被匈奴人掳去了玉门关外。
这之后,更是出了不少大事。
先是凉州太守私放匈奴人入关,北方蛮夷纷纷进攻中原,直逼大晁国都长安,先帝在惊惧之际怒火攻心而亡,嘉敏太子又遭挟持,朝中无主,于是先帝十二子端王姬恪临危受命,暂登帝位,摄天子事。
大晁一路打一路退,最后打到长江以南,定都金陵,护国将军卫林率兵誓死抵抗,经过几年奋战,才收复北方大半失地。
迎回嘉敏太子后,百官跪求太子登基,可姬芃的父亲却因为太子妃命丧玉门关而心灰意冷,拒绝了帝位,姬芃也由一国公主变为郡主。
她生于一国最动荡的年代,群雄环伺,大晁风雨飘摇,先帝为她赐封号为“北宁”,祈佑北部安宁。而她父亲觉得她少时遭大难,为她取小字“平澜”,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无波无澜。
阮,则是她生母的姓。
老者抚了抚他那乱糟糟的胡子,赞叹道:“阮平澜,好名字。”说完撞了一下旁边青年的胳膊肘。
青年手中正执着酒杯,被他这么一撞,杯中酒液竟只荡开几圈涟漪,并没有泼洒出来。
老者道:“这是我徒儿,姓陆,名鹤轩。”
徒儿?难道不是儿子吗?
“他是你徒儿?你们不是父子吗?”
平澜刚把话问出口,一直沉默的陆鹤轩突然抬眸看了她一眼。男人的眼睛黑黢黢的,平澜不经意与他对视,心跳猛地加快,觉得他这一眼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样。
真不好惹,平澜心想。
老者搭上陆鹤轩的肩,却被他一把挥开。老者也不在意,哈哈笑道:“一个徒弟半个儿,他叫我一声爹也不亏啊。”
陆鹤轩阴沉沉道:“还想喝酒吗?”
老者立即像被踩了尾巴一样,闭嘴不言了。
“还未请问老人家尊姓大名?”平澜问。
“我姓叶,单名一个逊字。”
平澜从善如流道:“叶伯伯。”
叶逊捻须一笑:“嗯,好孩子,有礼貌。”
平澜问道:“你们是师徒关系,莫不是走江湖的?”
叶逊听了,大笑起来:“你这小姑娘倒是好笑,是师徒怎么就成跑江湖的了?”
“那您不教武功,能教他什么?”
叶逊笑眯眯道:“天下师徒多了去了,木匠要收徒弟,瓦匠要收徒弟,医馆也要收小学徒,至于我嘛,唔,我是教这小子下棋。”
“呵!”
陆鹤轩冷哼了一声。
平澜倒是十分好奇,她父亲雍王爷年轻时棋技独步翰林院,京中难逢敌手,她也继承了父亲的天赋,自小一手棋艺惊绝众人,十岁和父亲下棋便十有九赢。
叶逊眼盲,却能教导陆鹤轩下棋,看来青山之外还有青山,她久居金陵,很想见识一下世上还有何等高手。
“想必叶伯伯棋技定然十分了得,船上无聊,平澜这里正好有一副棋,不然我们来杀一盘?”
叶逊顿时面泛红光:“甚好甚好。”
对面一直沉默坐着的陆鹤轩听见二人的谈话,突然勾起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3
“慢!你方才是不是移了颗棋子?”
平澜直呼冤枉:“我不是我没有哇。”
叶逊道:“莫欺负老夫看不见,告诉你,老夫的耳力可好着呢,你就是移了!快快!给我放回原位。”
平澜无奈,只得把刚刚下的一步好棋随便放置在了棋盘某处,一颗好棋顿时变为废子,叶逊这下没意见了。
待轮到他时,只见他先是蜻蜓点水似的落在一处,随后很快又将手中白子拈了起来。平澜眼明手快地按住他的手,无奈道:“叶伯伯,举棋不悔真君子呀。”
叶逊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叫道:“老夫哪里悔棋了?你莫要欺负老夫看不见,来诳老夫。”
平澜:“……”
这盘棋,最终以叶逊压制性的胜利结束。
一旁的陆鹤轩侧身靠在横栏上,嘴角勾出一个笑,道:“他棋艺如何我不知晓,但论偷滑耍赖,却是他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平澜闻声看去,方才下棋时,他明明一直在远眺江面风景,没想到还能关心棋局吗?不过这人笑起来还真挺好看的。
陆鹤轩人如其名,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不笑时冷若冰霜,周身都透着股寒气,但一旦笑起来,就算是冷笑,眉眼处都像是多了点睛之笔,赫然生动起来,就像是黎明时初升的太阳那般耀眼。
这样令人惊艳的笑容,平澜此前只在一人脸上见过。
她不免有些怔忪。
叶逊赢了一局,开心得手舞足蹈,大笑道:“平澜,我们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平澜回过神来,笑了笑:“叶伯伯棋技了得,平澜甘拜下风,不敢再下了。”
叶逊的眉毛耷拉下来:“不要这样啊,不若我让你三子如何?”
平澜连声拒绝,起身欲走进自己卧房。
叶逊忙道:“六子,六子如何?”见平澜无动于衷,他大叫,“八个子,八个子,可不能再多了啊。”
珠帘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传来,无人回应。
叶逊满面怅惘:“唉,世间知己难寻啊。”
陆鹤轩忍不住讥讽道:“就你这一手臭棋,狗都不愿意跟你下。”
叶逊勃然大怒:“浑小子,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痒了!”
一掌挟着劲风挥出,桌上酒水荡开一圈圈波纹,然而陆鹤轩却头都没回,单手一挡,便和风细雨般地把这一掌推开了去。
眨眼的工夫,两人已来来回回过了数十招。
若平澜在场,定会发自内心地喝一声彩,因为这就是她心心念念,在说书人口中听过无数回的——
江湖人的切磋。
平澜在舱内榻上小憩了片刻,醒来时才发觉正午已过半。她急忙出来走到甲板上,叶逊和陆鹤轩正站在那里,旁边还有他们带的一车子瓜果蔬菜。
叶逊冲平澜说道:“平澜小姑娘,我们这就下船了,后会有期啊。”
平澜也冲他抱拳笑道:“后会有期。”
一片阴影落下,陆鹤轩走到她身边,她这才发现他有多高大,竟把阳光都悉数挡去了。
“怎么了?”平澜问道。
陆鹤轩冲她伸出手,她下意识矮身一躲,还以为他要冲她来一拳。
陆鹤轩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十分无语的神色来。
平澜觉得万分尴尬,摸了摸鼻子,打哈哈道:“哈哈哈,这个……我和你闹着玩呢。”
陆鹤轩没跟她计较,修长的手指展开,躺在手心里的,是二两银子。
“路资。”
他言简意赅道。
平澜将他的手往回推,婉拒道:“不用,你收着吧。”
陆鹤轩挑了挑眉,倒是没有继续坚持下去,将银子收回了自己怀里。
不久后船靠岸停住,叶逊和陆鹤轩下了船,挥手离去。随后船再次开动,前往定陵。
才启程行至不远,船突然又停在了江面上,平澜觉得奇怪,扬声问道:“船家,发生了何事?是船坏了吗?”
船老大走出来,身后还跟了十多个帮工和一个厨娘。
“贵人,船没坏。”
平澜皱眉:“那为何不动?”
船老大笑了笑:“贵人,是兄弟们没吃饱饭,没吃饱,自然就没有摇桨的力气。”一贯憨厚老实的船老大此时看起来竟这样的阴险,头没低着,背也没躬着,粗糙的脸上满是贪婪。
平澜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绷着嗓子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不想干什么,只须贵人赏点饭钱给兄弟们就行,反正您银子多的是,手指头随便抖落一点,都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而且吃饱了我们才有力气摇桨,贵人才能到定陵,您说是不是?”
平澜听懂了他言辞里暗含的威胁,气得面目涨红:“哼!一群地痞无赖,我就是把银子丢进水坑听个响儿,也不会给你们一个子儿。”
一群人听了她这句话,相视一眼,纷纷大笑起来。
船老大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大声道:“好!有骨气!贵人,不瞒您说,我们青鳌帮在江上闯荡这么多年,硬骨头也见过不少,尸骨都在您脚下的江水里呢。不过您放心,您不会去喂鱼,小的们看你这身段,放窑子里估计能卖不少钱。”
先前看平澜看得眼睛都直了的伙计立马道:“大哥,卖之前先让弟兄们爽一下。”
“放肆!”
平澜怒极,不经意间将自己身为郡主的威势都摆了出来,但一群利欲熏心的凶恶之徒却丝毫没被她威慑到,反而一股脑地凑上前来,有个别色胆包天的竟还毛手毛脚地来掀她帷帽。
“来来来,先验个货啊。”
“贵人,您可别叫啊,这方圆十里,也就咱们这一条船了。”
平澜的帷帽被掀翻在地,一张气得青白交加的美人脸露了出来。
眉若远山,眼含春水,琼鼻檀口,肤若凝脂。
堪称绝色。
一群人的动作不由得停滞下来,都看呆了。
帷帽被风吹进了江水里,平澜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即掉头去找她皇叔,让他下令诛了这群恶徒的九族。
船老大喃喃道:“我的亲娘欸,这可是发大财了。”
有男人的手冲平澜的脸摸来,平澜心生恐惧,闭上眼,她有个乌鸦嘴的绝技,时灵时不灵,而且使用之后有个副作用,一旦诅咒灵验,便会反噬到她身上,当天定会高烧不退。在家时,雍王爷就反复对她耳提面命,千万不要随意去咒别人。
但现在,平澜心道,我的爹爹啊,这可由不得我了。
她闭着眼,一句诅咒刚要说出口,只听“哎哟”一声痛呼,再睁开眼时,那个色胆包天的男人已经倒在了地上,抱着肚子惨叫。
船老大和他的手下们下意识地冲平澜望过来。
平澜本就有害人的心思,被他们这么目光灼灼地盯着,更加心虚,连忙摆手道:“不是我,我没有啊,不要冤枉人。”
只是她刚说完,又传来连续几声“哎哟”“哎哟”的惨叫,一群刚刚还在威胁她的人,竟然全部都倒在了甲板上。
平澜后退一步,崩溃道:“不是吧,我只是想了一下而已,难道我的乌鸦嘴已经到了这么夸张的地步吗?这次我该不会烧成炭吧?”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清冷的男声从前方传来,平澜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名高大男子从船舱背后绕了出来。
日暮向晚,他踏着落日的余晖缓缓走来。
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是刚分别不久的陆鹤轩。
4
平澜拂开身前的芦苇,背着包袱踉踉跄跄跟上前面那人的脚步,嘴上还在喋喋不休地问:
“你刚刚是怎么来的啊?船不是已经开出老远了吗?”
“那群人是你打的吗?你是不是会武功?像轻功点穴之类的?”
“我们就把那群人扔在那儿吗?他们会不会死?”
“你要带我去哪儿?”
走在前面的陆鹤轩突然停下脚步,“砰”的一声,平澜撞上了他的后背。
“哎哟!”她揉了揉鼻子,疼得龇牙咧嘴,“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了?”
“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陆鹤轩回头看她,神色颇为不耐烦。
平澜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我有些害怕,我害怕的时候话就比较多。”
陆鹤轩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他无言地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平澜立即跟上去。
前方传来他闷闷的声音。
“怕什么?坏人不都倒了?”
声音太小,平澜没听清,忙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不是要找客栈吗?我带你去。”
说话间,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平澜得以慢悠悠跟在他后面,放眼望去,远处江面宽阔,落日长河,有芦花随风飘荡。
她的心不禁雀跃起来,她想她是真的离开了金陵城,来到了她向往的、高墙之外的世界。
夜幕降临之时,平澜才终于跟着陆鹤轩来到了月光镇。
两人来到一栋两层小楼前,平澜转身对陆鹤轩道:“多谢你送我来客栈,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可以自己来。”
陆鹤轩看也不看她,径自去叩门。
平澜推辞道:“哎呀,你回家吧,剩下的我真的可以,你看这么麻烦你我多不好意……”
话未说完,门被小心地拉开了条缝,灯光从里面漏出来,一个长得虎头虎脸的年轻人伸出个脑袋,看见陆鹤轩,立即拉开门欣喜道:“东家,你回来啦!”
东家?
平澜彻底傻眼。
只听年轻人嘟囔道:“今天中元节,店里早早就关了门,百鬼夜行,可真够瘆人的。”
他转头一看,终于看到了站在陆鹤轩旁边的平澜,吓得立即像被掐了脖子一样,原本被拉开的门倏地合上,只剩下一道小缝。
他抖着嗓子道:“东……东家,你身边……跟着不干净的东西呢?”
平澜:“……”
细数她生平,有人说她是九天神女下凡,有人说她是牡丹仙子转世,但有人说她是鬼,倒还真是第一次。
平澜清了清嗓子:“咳咳,这位小兄弟,那个,我不是鬼,我是活人。”
年轻人还在犹疑不定,陆鹤轩已经率先没了耐心,长腿一踢木门,径直走了进去。
身后传来年轻人肉痛的呼喊声:“哎哟,我的东家,您可轻点,这门上个月才修好,账房上可没多少余银了。”
半炷香时间后,平澜知道了年轻人名叫王小二,说是这家客栈的小二,但客栈人手短缺,连陆鹤轩这个掌柜都兼任了厨子,另一个又是个瞎子,所以王小二能者多劳,只好身兼数职,跑堂、采买、收银、招揽顾客,全是他一人的活儿。
本来今日是由他去金陵采买,但他老母亲伤寒卧床,只得陆鹤轩去,由此才有了平澜和陆鹤轩他们的萍水相逢。
王小二先给平澜倒了杯茶,然后两侧嘴角一拉,扯出个憨厚的笑来:“这位客官,您是想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啊?”
平澜还未回答,就听到“啪嗒啪嗒”竹棍敲击木板的声音,偏头一看,是叶逊拄着竹杖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那木质楼梯陡得很,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还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叶逊一个瞎眼老人家,拄着盲杖颤颤巍巍走下来,直把平澜看得胆战心惊。
叶逊还边走边问道:“哟,来客人啦?这次又得赔多少钱?”
赔钱?难道客人来了不是盈利吗?平澜一头雾水,但叶逊说话一贯颠三倒四,她也不去计较,清清嗓子道:“叶伯伯,是我,平澜。”
叶逊听了顿时喜上眉梢:“丫头,是你呀!来得好!快来随老夫下几盘棋!”
平澜:“……”
打扰了,我这就告辞!
她当机立断地起身,挎上自己的包袱,转头问王小二:“小二兄弟,请问此处还有别家客栈吗?”
王小二还未回答,楼上就传来一声“没有”。
她抬头一看,是换完衣服走下来的陆鹤轩。
他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衫,袖口收紧,显得整个人干练又凌厉,一看就有种练家子的气势。
傍晚那一群打劫的人倒地倒得蹊跷,平澜本就对他是否会武功心存疑虑,现如今看他这么一副装扮,心中的猜测又证实了几分。
大隐隐于市,现如今的武林名士都十分热爱低调,不知这陆鹤轩又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竟窝在这小小的月光镇当一家客栈的掌柜。
身旁的王小二还在热情地为她解释:“客官,本店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平澜没顾着理他,就看见陆鹤轩一掀帘子走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她吓得打了一个嗝,觉得有些热血上头,激动地一撞王小二的胳膊肘,问道:“他是去干什么?要杀谁吗?”
王小二并不怎么在意,随口答道:“哦,应该是要杀吧,毕竟也留了这么长时间了。”
平澜睁大了眼:“还……还搞囚禁?那……那他会怎么杀?”
王小二道:“还能怎么杀,就割喉放血呗。”
平澜:“什么?”
她情不自禁地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地问:“这……这么……残暴的吗?”
在一旁听了老半天的叶逊突然说道:“那个,我觉得你俩说的不是一样的东西。”
平澜一怔,忙问王小二:“你说他是要杀什么?”
王小二一脸茫然:“杀鸡啊,不然还能杀什么?总不可能是杀人吧?”
平澜:“……”
这还真是……万分尴尬呢。
不多时,陆鹤轩就做了一桌子菜,王小二回家去照顾自己的母亲了,整个客栈只剩下平澜、叶逊和陆鹤轩三人。
平澜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就好像你去人家家中做客,恰巧赶上了别人用饭的时候,这种时刻你真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当然她也从未去别人家中做过客,若要实在计较起来,那进宫给她皇叔请安也算去做客。但是,无论是年节时候的宫宴,还是寻常家宴,她都有体贴的宫婢细致照料着,并没有体会过今日这般不自在的感受。
就在她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叶逊发话道:“丫头,愣着作甚,吃啊。”
平澜有些窘迫,没好意思拿起筷子,不料对面坐着的陆鹤轩冲她一伸手,她莫名其妙:“什么?”
“二十文,饭钱。”
叶逊手执筷子精准地打在他的掌心,斥道:“浑小子,要什么钱?我看你是穷疯了。”
平澜却觉得松了口气,但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对她来说都不是大事。
她从钱袋中掏出碎银子,数也不数地一股脑儿放进陆鹤轩的手心。
陆鹤轩收回手,将银子放进自己怀中,道:“余钱等你退房时退给你。”
平澜摆摆手,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凉拌鸡丝。
她这一天,粒米未进,真的是饿坏了。
饭用至一半,叶逊遣陆鹤轩提来了一壶烧刀子,叶逊打开瓶塞,醇厚的酒香刹那盈满一室,还未入喉,便先醉了三分。
陆鹤轩先给自己和叶逊倒了一碗,随后叶逊有些担忧地道:“丫头,你能不能喝啊?不然给你倒杯子里?”
平澜一听,满脸不乐意,把碗伸到陆鹤轩眼下,道:“只管倒满,我倒要尝尝,叶伯伯你吹上了天的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陆鹤轩便从善如流地替她倒满。
平澜和叶逊两人举碗相敬,随后仰头一口干下。
刚把碗放在桌上,不出一息时间,只听“砰”的一声响,平澜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她彻底人事不知了。
叶逊和陆鹤轩师徒俩端着酒碗面面相觑。
随后,他们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她醉倒了,怎么回房?”
“抱上去呗。”
陆鹤轩静静地看着他师父叶逊。
叶逊大怒:“臭小子!想什么呢?老夫年过半百,抱一个姑娘,合适吗?”
陆鹤轩耸耸肩,心道,难道自己去抱就很合适吗?
但他其实误会了,叶逊的意思是,自己已年过半百,体力不够去抱一个姑娘,而陆鹤轩年轻力壮,更加适合。
然而陆鹤轩的思路,却神奇地拐到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在。
5
陆鹤轩走下楼,突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正破空掷来,他横手一握,是一根竹筷。
叶逊坐在桌旁,嗤笑一声:“哼!臭小子,身手是越发好了,把人放到床上了吗?你没占人姑娘便宜吧?”
陆鹤轩走到桌边坐下,把筷子放在桌上,闻言也不搭腔,只扔给叶逊一个“懒得理你”的眼神,虽然叶逊也瞧不见就是了。
“今日是你生辰吧?”
叶逊没好气道:“臭小子,转眼就二十三了,想当初我捡到你时,你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脾气还又臭又硬,半年都没开口讲话,老夫那时候还以为你成了个哑巴。”
陆鹤轩端起酒碗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翻了个白眼。
“越老越唠叨。”
叶逊抬手就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没大没小,老夫好歹算你师父。”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灰布裹着的长条状物,随手朝陆鹤轩一扔,“拿着!”
陆鹤轩下意识一接,刚拿到手里,眉眼俱是一沉。
叶逊立即道:“欸欸欸,又不要是吧?老夫每年生辰都给你,你每回都不要,如今十年都过去了,你也该收下了,这可是你父亲给……”
“你住口!”陆鹤轩面色不善地打断道。
叶逊不由得底气不足了起来:“怎么,还说不得了?老夫偏要说,十年前霁雪台比武大会上发生的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爹娘的死也不是你造成的,只能说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陆鹤轩手中的酒碗碎成了几瓣。
“别说了,师父。”他垂着头低声道。
叶逊一噎,一肚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转移话题道:“老夫见你对平澜那丫头挺不一样的啊,是不是动了心思?那丫头姿色如何?”
叶逊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他对她不一样了,陆鹤轩心中不免有些嗤之以鼻,也不去质问叶逊,只发出一声饱含嘲讽意味的“嘁”。
叶逊笑得奸诈:“你莫看老夫眼盲,心里可亮堂着呢,我们没走出多远,你就说自己有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何事,你人就不见了,定是用了老夫教你的‘踏雪’吧?踏雪无痕,日行千里,你这么急着赶去,不就是要去救那丫头?”
陆鹤轩不想理他。
叶逊越说越起劲,一双死水般的眸子都像闪着光。
“这丫头到底长得如何?可有镇上的春水丫头美,那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跑,也没见你理她,难不成平澜丫头的姿色还要胜她几分?”
陆鹤轩听得头大,终于开口说道:“满脸横肉,眉凸眼恶。”
叶逊惊恐万状:“啊?那丫头生得这般……”
陆鹤轩无语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身长七尺左右,虎口处有一月牙状的刀疤,手臂绘有青色蟹钳。”
“那船老大,是青鳌帮帮主朱广。青鳌帮横行长江,最擅长扮成良民,做富贵子弟的生意,到了江面上便打劫掳掠,不给银子就将人沉尸江底,姿色稍好些的便卖去勾栏。”
陆鹤轩抬眼:“怎么,你是想我坐视不管?任那女人在窑子里卖一辈子?”
叶逊颇有闲情逸致地敲了敲桌子,笑道:“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向来不爱管这些闲事。徒儿啊,你究竟是突然良心发现了?还是这姑娘对了你胃口?”
话不投机半句多,陆鹤轩懒得再同他解释,干脆起身,准备回房去睡。
叶逊也打算起身,扶着桌子站起来,却摸到了坚硬的剑柄,他不由得骂骂咧咧:“倔!倔了十多年,还是这副死相,板着张冰块脸也不知是随了谁?”
他又自言自语道:“剑圣陆无名机变灵活,常有妙计,估计还是随了他那冰山娘亲祁昭昭吧。”
画面转至江畔,垂纱飘幔的画舫之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人。
看着天上璀璨的繁星,有人忍不住问:“大哥,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动啊?这都几个时辰过去了,身子怎么还是动不了啊?”
这一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陆陆续续有人跟着附和:
“对啊,我全身都麻了。”
“我肚子都饿得直叫。”
“那小子到底使的什么邪术?”
……
一直沉默不言的船老大望着天,突然开口道:“他使的点穴。”
一众小弟杂七杂八的交谈声停了下来。
船老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哼,这小子,怕是有点来头。”
突然有小弟惊呼:“大哥!你看!那儿来人了!”
众人努力把视线瞥过去,江面远处有一艘船,亮起的灯火照亮了整个漆黑的江面。
他们顿时兴奋地大喊:“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那艘船很快划来了,两艘船之间隔了些距离,一群人看到那艘船上站着一排身着黑衣的男子,为首那个肩上围了件披风,在夜风下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交叉着双手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的他们,表情若有所思。
船老大正想问候一声,心道他们该怎么过来。然而下一刻,他就看见那群黑衣男子全部双脚腾空而起,直接跃了过来。
船老大心一沉,这是江湖人士。
为首的那个男人走到船老大身边,用脚尖碰了碰他硬得发麻的身体,笑吟吟道:“哟,这是怎么了?”
其实这人五官很是俊秀,俊眉修鼻。只是他这样笑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又配着那白得有些阴郁的肤色,无端让人心生一股恐惧。
船老大牙关哆嗦着说不出话,若他能动,此刻一定抖如筛糠。
黑衣男人指间拈了一颗石子,石子极其细小,却是将这一群倒霉蛋定了几个时辰的凶器。
如此细如芥子的东西打在人身上,却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可见此人内功深厚,并且这人手法极其精准,将人定住又不伤人,六个时辰后自行缓解即可。
黑衣男人又伸出两根指头,掀开船老大的衣摆,他的腰腹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色印记,呈六瓣梅花状。
“摽梅手。”他低声道。
随后,他两指并拢一点。
船老大直觉一股钻入骨髓的疼痛袭来,他忍不住抖了抖,才发现身子可以动弹了。
他哆嗦着道:“多……多谢大人。”
“不用谢,你只需告诉我,将你们定住的是何人、往何处去了便可。”黑衣男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礼貌又客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