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卷二

遠遊

悲時俗之迫阨兮,願輕舉而遠遊。質菲薄而無因兮,焉託乘而上浮。遭沉濁而汙穢兮,獨鬱結其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營營(1)而至曙。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品】作《遠遊》之本懷,開口二語道盡,悲俗也,非真延年求仙也。欲浮遭沉,字義對映。“質菲薄”起下“質銷鑠”。“魂營營”起下“毋滑而魂”。“汙穢”起下“穢除”。“天地無窮”四語,大聲哀呼,章法工于噴起,卒章“無天無地”、“無見無聞”與此相應。

【箋】生不逢三五,而日與小人爲儔,此屈子之所深恨也。悲時俗之迫,則欲其舒之也。悲時俗之阨,則欲其廓之也。既已生非其時,居非其俗,而欲舒焉廓焉,能乎哉?但有空發一願曰“輕舉而遠遊”而已。時不可移,俗尚可擇,故欲以遠擇之也。擇之世內,舉世皆然,遠亦何益?人間不可處,天上或可依,故願上浮也。無所託,不能遽上浮,故願之而又自疑曰“焉得託乘”也。質能輕舉,則不待託。今質不能自舉,無因而輕,故欲借所託而冀得輕也。菲薄,猶言庸劣也。不能浮則日沉。清氣上浮,濁氣下沉,今之時俗,濁也,污也,穢也。積濁得污,積污得穢,周身所遭,彌積彌累,彌累彌重,祗有永沉而已,能輕乎?能浮乎?夫是以自疑而益自嘆也。鬱結之懷,環連夜曙,其誰知之?營營者,魂欲經營他之,而卒無由他之也,質沉而魂不能升也。否泰互復,天地自在,人生幾何,烏能堪此?其誰忍以當身而受此長勤乎?往世之治,非吾所及見。來世之治,非吾所得聞。嗚呼!現在之痛,真難言矣。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永(2)懷。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悽而增悲。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內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爲而自得。聞赤松之清塵兮,願承風乎遺則。貴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與化去而不見兮,名聲著而日延。奇傅(3)説之託辰星兮,羨韓衆之得一。形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羣而遁逸。懷,叶胡威反。

【品】“求正氣”是通篇大宗旨,下文“因氣變”,“精氣入”,“餐六氣”,“審壹氣”,層層承洗。爲忠臣,爲神仙,總從正氣煉出,下語確有關係。“虛靜無爲”起下“虛以待之”,“無爲之先”。“休德”起下“和德”。“化去不見”起下“遥見”。“聞清塵”起下“保清澄”,“氛埃清涼”,“超無爲以至清”。通篇總從此段埋伏。“託辰星”應“焉託”。“羨得一”應“自得”。既曰“化去而不見”,又曰“名聲日延”,何名根之未斷也。既羨韓衆之仙隱,又先言傅説,抑何仕根之未斷也。文心妙處全在自賣破綻,以寄憤託。

【箋】耿耿、營營,夜況也。步徙倚、意忽蕩,曙況也。至曙之後,藉散步以遣懷焉。夜則意歛而靜歸于三魂,曙則魂開而隨騁乎衆意。曙之愁,其庶減于夜乎?永懷增悲,視夜乃反倍矣。前曰質菲薄而魂營營,形既不能離,魂亦不能出也。此曰神倏忽而形獨留,魂猶可飛,而形決不可變也。求氣承則,形以浸(4)遠,神既專而形漸脱也。氣者,妙夫形神之間者也,故求之必自氣始也。曰端,曰正,此中自有至當之道,非旁門邪術之所可幾也。無爲者,長勤對症之藥;漠也,澹也,虛靜、恬愉也,乃沉濁汙穢對治之劑,故求氣必首舉之也。虛靜、澹漠、恬愉則心日清,無爲則德日休,以是承餘風而美往世,赤松真人,豈有外哉!往世之化去者,聲名留今,吾之化去,亦聲名延後矣。所苦乎焉託乘而上浮者,有傅説之託辰星可法也。所求乎無爲而自得者,有韓衆之得一可法也。傅説視赤松爲近,韓衆視傅説又爲近,時代可攷,沖舉俱在。氣之既求,形亦穆穆。穆穆則質與形將不復爲我累矣,可以遁矣,未能遽遠時俗,固已離矣。

因氣變而遂曾舉兮,忽神奔而鬼怪。時髣髴以遥見兮,精皎皎(5)以往來。超(6)氛埃而淑郵(7)兮,終不反其故都。免衆患而不懼兮,世莫知其所如。來,葉賴。

【品】“遂舉”、“忽奔”,語工噴發,從衰廢寥落中,造此奇壯之談。“終不反”應前“倏忽不反”。“免衆患而不懼”,自道出遠遊實情,不敢作大言以欺世。

【箋】前曰“求氣”,此曰“氣變”,形不可變,氣可變也。質菲形留,苦不可言。氣變曾舉,快不可言。欲質之輕舉則無因,以氣變而曾舉則有因。曾,言累也,是積累之所致也。吾所羨者,在登仙之正果,而今幸矣,忽然而爲神奔矣,忽然而爲鬼怪矣。神不逮仙,鬼不逮神,而已有其端矣。不得爲仙且爲神,不得爲神且爲鬼,遁逸從此始矣。前欲與化去而不令人見,茲且可以髣髴而時令人遥見。化去不見而後能往,不見又遥見而後能往而復能來。形,易見者也,化去不見,則形反藏于穆穆。精,不可見者也,不見又可遥見,故精反呈於皎皎。既皎皎以往來,則無處不可往,無處不可來,而決言之曰“終不反其故都”,何深惡而痛絕之甚也。穢濁迫阨,不堪復履,一反則患又至矣,懼又生矣,世知之而無由脱矣,不妨遥見而又欲令世莫知。遠遊之懷,苟求免而已,悲哉言乎!

恐天時之代序兮,耀靈曄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淪兮,悼芳草之先蘦(8)。聊仿佯而逍遥兮,永歷年而無成。誰可與玩斯遺芳兮,長鄉(9)風而舒情。高陽邈以遠兮,余將焉所程。

【品】“超埃免患”之後,文勢文意已直趨“順凱風而從遊”,“聞至貴而遂徂”。徑爲世外之人,卻拈出世內之情,“悼芳”、“無成”,低徊留戀一番,不忍遽去。急處能用緩,直處能用曲。此言“高陽邈以遠”,次段又再言“軒轅不可攀”,乃曰“將從王喬”,到底戀祖宗戀君王,深根難謝。到無可如何,始遁之於仙伴,又自標出破綻以示憤託。

【箋】既自謂“免衆患而不懼”,可以無恐矣,可以無悼矣,可以不嘆事業之無成矣,乃猶有恐焉,猶有悼焉,猶有無成之嘆焉。浮世既脱,悲根尚存,爲人不怡,爲仙亦不樂。芳草者,人世之佩。既已遊仙,琪枝玉樹,一切不死之草,何所不有,而眷眷於人間之蘭芷也,戚戚於人間之霜降也。逍遥自遣,而仍嗟一生事君之志未成就也。甚哉!原之善言餘悲也。又申之曰“誰可與玩此遺芳”,爲臣則孤臣,爲仙亦孤仙。既四顧而嘆無侶,亦鄭重而不輕索侶。言念宗派,遠屬高陽。盡忠之志,因於同宗,遊仙之懷,仍欲遡吾宗而已。赤松、韓衆之儔,又總不若高陽矣。前曰“終不反其故都”,此曰高陽,又欲反其故都矣。邈遠、焉程,則欲反而苦不堪反矣。

重曰: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娱戲!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氣入而麤穢除。戲,叶虛。霞,叶胡。

【品】前段已用緩用曲,此復洗前“求氣”,以益施其緩與曲。前之緩曲在文勢,此之緩曲在理解。

【箋】既已低徊而不忍遽去,又再決計而無由欲留。人世之春秋自短,仙家之日月自長,以短易長,不能也。故都之不可反,故居之不可留,已矣!已矣!宗派既遠,聖王不作,軒轅帝代與高陽俱邈矣,季世之日無復可立之朝、可事之君矣。王喬舍太子之位而志於學仙,吾亦何難舍宗臣之位而從之娱戲哉!前曰“因氣變”,此曰“餐六氣”,氣變之道必有所始,能餐而後能變也,此所謂因也。餐氣之法,春食朝霞爲日出,夏食正陽爲日中,秋食淪陰爲日沒以後,冬飲沆瀣爲夜半,幷天地玄黄之氣爲六焉。全言六而又單言三者,夜半、日中屬於子午,道家所尤喫緊,朝霞則一日之功總在晨起,故又複言之也。世之時俗自多汙穢,苦無以除之。我之神明本自清澄,須有以保之。以餐氣者收天地之精氣,入而助我之清澄,則可以出而除彼之麤穢矣。即日遭沉濁,自有不遭者矣。精氣非能餐無由入,無由入則無由助,本有之清澄不可保矣。精皎皎者,我所自具之精也。精氣入者,天地六氣之精也。除穢易,除麤難,至細莫若氣,故除麤必藉氣也。細則化,麤則滯,積滯而穢生矣,故除穢先除麤也。

順凱風以從遊兮,至南巢而壹息。見王子而宿之兮,審壹氣之和德。曰:道可受兮,而(10)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毋(11)滑而魂兮,彼將自然。壹氣孔神兮,於中夜存。虛以待之兮,無爲之先。庶類以成兮,此德之門。垠,叶魚堅反。存,叶才緣反。門,叶謨連反。

【品】六氣,從原自言之,壹氣,從王子授之,寫出得訣功省。前所憂於我者曰“麤穢”,小無內而何患麤?前所憂於世者曰“迫隘”,大無垠而何患隘?

【箋】餐氣之後,乃可乘風。麤穢既除,則重濁以去,身斯輕矣,可以順風而御之矣,鄉風之懷可以舒矣。前所云欲遠遊者,至此而始真能從之矣。有遊必有息,息者,晝行而暫息也。南巢,其中途也。前所云將從王喬者,至此而始真得見之矣。有見必有宿,宿者,夜止而託宿也。王子,其皈依也。一日之力不可以遽竭,則以暫息爲程。求誨之意不易以倉卒,則以就宿爲候。此初遊之次第旨趣也。前曰“餐六氣”,此曰“審一氣”,非六不能博收,非一不能煉要也。先言六,後言一,由博收而之煉要也。羡韓衆曰“得一”,問王子曰“審一”。得一,其証果之日。審一,其下手之功也。貴真人曰“休德”,審一氣曰“和德”,和而後能休也。休,言止也。不和則攖寧日起,無以止也。清明須自保,精氣須自入。能受之則入矣,不能受之則拒之,出矣,不入矣,此非師友所能代,故曰“可受不可傳”也。前之願求氣,曰“內惟省以端操”,自以爲訣在是矣。此曰“小無內,大無垠”,以爲外則莫非外者,以爲內則更有內者,然後知求內之未得訣也。前之願託乘,曰“魂營營而至曙”,自以爲力盡是矣。此曰“毋滑而魂,彼將自然”,有意持之不若無意養之,然後知疲魂之空費力也。前之餐六氣歸重於三氣,以夜半、日中、日出尤致重焉,此之審壹氣,則又略日中、日出而獨致重於中夜。晝動而夜靜,晝寤而夜寐,喫緊之中,固更有喫緊者也。前之求所由,曰“漠虛靜以恬愉”,此曰“虛以待之”,專言虛,而不必兼言靜漠恬愉。虛則動亦靜,紛亦漠,搶攘亦歸恬愉,不俟更言靜漠恬愉也。一虛之內,萬感皆在其中,故曰“以待”也。前曰“澹無爲而自得”,冀以無爲得之。此曰“無爲之先”,則幷不俟枯守夫無爲矣,無爲固已落後矣。前曰“永歷年而無成”,嘆免患之祗自了,無益人世也。此曰“庶類以成”,則自度而兼度人,所成更大矣。有和德焉,有休德焉,我以此爲門,成遍庶類,則天下俱以此爲門矣。

聞至貴而遂徂兮,忽乎吾將行。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朝濯髮於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玉色頩以脕顔兮,精醇粹而始壯。質銷鑠以汋約兮,神要眇以淫放。行,叶杭。英,叶央。

【品】至貴,即前“貴真人之休德”。未得其門,不敢徂也。既聞德門,豁然大悟。承上句,應前旨,寫得躍起如見。吸(12)泉液,懷玉英,又從餐六審一中,别創一修煉服食方法。文陣能助厚,文意能標新。

【箋】由此至末,既宿之後(13),又復他往,則遞遊(14)之次第旨趣也。未得其術,須參訂皈依于王子。既聞其言,秘術已盡,薰脩可以自砥,不妨恣吾之所之矣。夫是以遂徂而忽行也。行而又就焉留焉,王子之外,又有其人有其地矣。此再遊之程也。留而復遊,則暘谷爲三遊之程矣。濯、晞、吸、懷,皆所以收天地之精氣也。前所嘆者,形枯槁,今則色美而顔澤矣。前所祈者,精皎皎,精氣入,惟恐麤穢雜之,未醇未壯也,今則除不待除,益以壯矣。前所憂者,質菲薄,今則消鑠而汋約,不須愧菲薄矣。既言顔色之佳,又言消鑠者,既得真容,益脱凡胎也。有道之氣象,無癡濁相,無強梁相,故愈潤而愈柔弱也。前所嘆者,神倏忽而不反,今要眇(15)而淫放,不待言倏忽矣。先言色質,后言精神,觀外以知內也。非醇粹不能壯,壯非助長之所幾也;非要眇不能放,放非縱恣之所幾也,是皆以小心積累得之者也。

嘉南州之炎德兮,麗桂樹之冬榮。山蕭條而無獸兮,野漠其無人。載營魄而登霞兮,淹(16)浮雲而上征。

【品】煉魂易,載魄難,仙家必須換形一番,乃堪證果。至載魄上征,尤超居衆仙上乘矣。寫得有致有色。

【箋】暘谷爲東,南州則爲南,由東之南,斯爲四遊之程矣。嘉南州而獨言桂樹冬榮,蓋霜降芳零之嘆,至是不須悼焉。一生舊恨銷于新景,此原之所以志喜炎德,不厭蕭條,不妨寂寞者也。載營魄者,人生所苦,坐于魄不能升,爲輕舉之累,餐氣審氣以後,仙顔則日以充周,凡質日以銷鑠,胎骨俱換,魄以之輕,昔所嘆形留者,茲不患留矣;昔所冀形以浸(17)遠者,今不止于能遠矣;昔欲託承上浮,别覓所載者,今不待託承矣,足以自載而浮矣;昔遭沉濁而鬱結者,茲淹浮雲而上征,愈征愈上,不止於浮矣。登霞者,身躡霞表也。餐氣爲漱霞,至此爲登霞,氣足而功成也。由前從息南巢,宿王子、丹丘、暘谷、南州,總屬世間之仙界,其地仙耶。至此而始言上征,則天上之仙界矣,蓋又五遊之程矣。

命天閽其開關兮,排閶闔而望予。召豐隆使先導兮,問太微之所居。集重陽入帝宮兮,造旬始而觀清都。朝發軔於太儀兮,夕始臨乎於微閭。屯余車之萬乘兮,紛溶與而並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雜而炫燿。服偃蹇以低昂兮,驂連蜷以驕驁。騎膠葛以雜亂兮,斑漫衍而方行。撰余轡而正策兮,吾將過乎句芒。歷太皓以右轉兮,前飛廉以啟路。陽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徑度。風伯爲余先驅兮,氛埃辟而清涼。鳳凰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擥慧星爲旍兮,舉斗柄以爲麾。叛陸離其上下兮,遊驚霧之流波。旹曖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屬。後文昌使掌行兮,選署衆神以並轂。路曼曼其脩遠兮,徐弭節而高厲。左雨師使徑待(18)兮,右雷公而(19)爲衞。欲度世以忘歸兮,意恣睢以担撟。內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淫(20)樂。麾,叶吁爲反。波,叶補基反。樂,叶五教反。

【品】前面遊而息宿,息宿而復徂行,徂行而復留,隨處擔閣,到此方詣天閽,寫出路程最有次第。“屯車”以下極意鋪張,誇稱儀從,如鄉村人驟至城郭,説得數日不了。因處世間困苦寥落之極,故倍羨天上出入繽紛之歡。口角情景帶憤帶諧,最爲有致。

【箋】此皆上征之遊況也。曰“命”、曰“排”、曰“召”,登天之氣焰,驅使如意,赫奕多端,視前世間之遊加一倍矣。曰“導”、曰“問”,初至而索途也。曰“集”、曰“入”、曰“造”、曰“觀”,既至而縱步也。太微宮垣爲天之中帝庭所屬,故首問焉。清都則帝都也。入必集重陽,觀必造旬始者,不歷九重,宮闕不盡,不别造星躔,帝都不遍。深入而宮闕,遍出而都城,此天上之初遊也。太儀亦爲天帝之庭,由此而又他之焉,則天上之繼遊矣。於微閭爲東北之山,由天之中央歷天之東北,故下臨是山也。屯車駕龍,雲旗虹旄,服也,驂也,騎也,種種儀衛,指數難盡,應接不暇,視前世間之遊加百倍矣,非復無人無獸之寂景矣,丹丘之山、不死之鄉不足道矣。容與、逶蛇,寫車旗之安徐也。偃蹇、驕驁,寫馬之神駿也。方行者,結隊方軌之謂也,雜亂之中仍自整齊也。過乎勾芒者,東方之神爲勾芒,由東北而又過正東也。東北爲偏東,勾芒正東,故曰“正策”也。斯則天上之三遊乎!右轉則其經歷曲折之區也。飛廉啟路,陽尚未光者,日出惟東,至東而日尚未出,言至之速也。夕在東北之於微閭,故此以晨言也。凌天地以徑度,則由東而又他度也。斯則天上之四遊乎!風伯代先驅,則超氛埃者不待自言超矣,有爲之辟者矣;願承清塵者不待承矣,無往而不清涼矣。遇蓐收於西皇,由東之西,於此相遇也。前由東北過正東,其途曲,故曰“右轉”。由正東之正西,其途直,故曰“徑度”也。前以雲爲旗,以虹爲旄,此以彗爲旍,以車爲麾,又換一番物色焉。光華愈盛,力量愈大也。陸離上下,驚霧遊波者,上之陸離則若驚霧,下之陸離則若遊波也。采色轉動,不可定也。旹曖曃其曭莾者,由東北之夕至正東,則爲次日之晨,故曰“陽杲杲”;由正東而之正西,又將爲是日之夕,故曰“曭莾”也。東爲日出,西爲日入,故分言之也。召玄武,後文昌,選署衆神,驅使愈多,百靈受役,前所云王子、韓衆、赤松、羽人,俱不足道矣。始求爲仙不得,求得爲神得爲鬼,自喜氣變。茲則衆神憑吾之所選汰矣,正果真就矣。世間所懼,曜靈西征,輒爲意急,不敢徐弭節也。茲天上飛遊,不憂時之曖曃,路即修遠,吾乃紆徐。雨師雷公供吾左右之使令,日短而仍長,路遠而仍近矣,足以自信矣。可自度兼可度世,其在斯乎?前曰“免衆患而不懼兮,世莫知其所如”,祗求身免,未暇爲人,惟恐世之知之也。茲則隨往如意,世間短晷(21),吾能延之,世間遠途,吾能縮之,幷度一世,何止一身,惟恐世之不知之也。前曰“終不反其故都”爲憤,此曰“忘歸”爲樂。意恣睢以担撟,視未遊時意蕩增愁異矣。內欣欣而自美,視未遊時空美往仙異矣。如是而曰“聊媮娱以淫樂”,視初欲遊時聊仿佛以逍遥異矣。萬端愁緒,此際其盡空也哉!

涉青雲以汎濫游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懷余心悲兮,邊馬顧而不行。思舊故以想像兮,長太息而掩涕。氾容與而遐舉兮,聊抑志而自弭。

【品】“思舊故以想像”,説得情誼關切。不得不反故鄉,與“泛濫”二字相呼應。天上之遊雖快,然泛濫縱蕩而已,獨身出入,無復親故同在天上也。既爾掩涕,又説“遐舉”,欲反不遽反,文勢善用曲。

【箋】前曰“淹浮雲以上征”,此曰“涉青雲以汎濫遊”,“上征”而後俱屬天界往還也,所遊非一處,故曰“汎濫”也。初登則所撥者浮雲,既登則所涉者皆青雲也。涉雲之內,許多侍衛,許多供應,之彼之此,樂極矣,不知有世間矣,不知有愁事矣。忽然從上臨下,睨夫故鄉,忘歸者倏爾不忘也。一念驟至,萬感交集,到底天上亦非解憂之地矣。世緣不斷,仙者固如是乎!此原之所自嘆自嘲也。始以離俗而志昇仙,茲且離仙而仍墮俗。目前所見仍是相隨之僕夫,仍是顧而不行之邊馬,所謂雷公、雨師、飛廉、風伯、豐隆、文昌、玄武,諸靈供我使令者,不知散歸何處矣;所謂八龍、萬乘,驂也、服也、騎也,一切供我撰轡者,亦不知散歸何處矣。一念之差,百神萬騎皆遁矣。一切仙人之伴侶不足以敵舊故之思,一切恣睢之欣美不足以敵太息之懷。勉強容與,欲再遐舉,而高厲之志不足以敵自抑之心。嗚呼!墮而下矣,天上之身,依然入時俗之儔矣。

指炎帝(22)而直馳兮,吾將往乎南疑。覽方外之荒忽兮,沛(23)而自浮。祝融戒而蹕御(24)兮,騰告鸞鳥迎虙妃。張《咸池》奏《承雲》兮,二女御《九韶》歌。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憑夷。玄螭蟲象並出進兮,形蟉虬而逶蛇。雌蜺便娟增撓兮,鸞鳥軒翥而翔飛。音樂博衍無終極兮,焉乃逝以徘徊。浮,叶扶昆反。歌,叶居友反。

【品】前曰“臨睨夫舊鄉”,“抑志自弭”,便當竟反楚國矣。乃置楚不言,但説炎帝、南疑,近楚之地,自遣於神女、音樂之間,又何欲反不敢反也。文心善用慘。

【箋】由此至“寒門”、“增冰”,復言世界(25)之遊況也。既從天上而睨夫故鄉,則不能不亟指故鄉而自求税駕矣。辭天上而入人間,舍天上之西方而就人間之南土。九疑則近楚之山也,炎帝則近楚之方也。登天則爲乘雲而上浮,履地則爲涉水而自浮。方外瀁之區,固舟楫之所必至也。登天則自皆不死之仙儔,履地則祗迎溺水之虙妃與洒淚之二女。登天則直入天上之帝宮,履地則祗奏人間之帝樂。登天則驅使皆風伯、雨師、雷公,履地則鼓舞倩之湘靈、海若、夷。此相殊者也。登天則八龍、驂服效其飛騰,履地則玄螭、蟲象競其出進。登天而雄虹、鳳凰供旗旄,履地而雌蜺、鸞鳥備玩好。此相同者也。總之世界漸非天界,相殊(26)者固輸一籌,即相同者亦輸一籌矣。終之曰“音樂博衍”者,臨睨反鄉之念,不勝其悲,藉絲竹以消遣之也。爲《咸池》,爲《承雲》,爲《韶》歌,爲瑟,爲舞,種種畢備,故曰“博衍”也。焉逝者,有斯音樂遣懷,不須他之也。

舒幷節以馳騖兮,逴絕垠乎寒門。軼迅風於清源兮,從顓頊乎增冰。歷玄冥以邪徑兮,乘間維以反顧。召黔羸(27)而見之兮,爲余先乎平路。門,叶彌巾反。

【品】欲反不敢反,總因無人代爲平路耳。幷節、軼迅,言速反也。反之可速,全仗路之先平。“邪徑”應前“正策”。“反顧”應前“臨睨”。

【箋】既低徊於南方,故鄉之思盡在是矣,可以復反於楚矣,而又馳焉,軼焉,别求迅焉,以抑志自弭者復爲幷節之騖,舍南言北。歷寒門,求從顓頊者,時俗迫阨,欲反而不敢反,故終不能南也。顓頊是從,則原之祖派,縱有蓬島之仙、天上之帝,終不以易吾念祖之思也。故初言遠遊,以“高陽焉程”爲始恨,歷言遠遊,以“從顓頊”爲終局也。得從顓頊,則地上之遊仍可以爲天上之行,故又曰“歷玄冥以邪徑,乘間維以反顧”也。乘邪徑者,言取道之捷也。天有六間,地有四維,皆可以合乘,則前之分别地上、天上者,固自不待分也,法祖之力有倍于修仙者也。“黔羸”爲造化神名,祖德合而造化隨所召矣。爲余先乎平路者,來吾道夫先路,事君自矢之夙志也。黨人以異路誤之,君墜昌被,己亦墜荊棘。君路不得入,己路亦不得平焉。使得召造化而爲余先平路,處處無憂矣,不須避故都矣。此原自傷之慘懷而終以禱祈者也。

經營四方(28)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儵忽而無見兮,聽惝怳而無聞。超無爲以至清兮,與泰初而爲鄰。聞,叶無巾反。

【品】“經營”四語,括盡全局,語簡力大,千載賦家未有此等結法。“無天無地”、“無見無聞”,憤絕恨絕,卻使千載共讀者不知其爲(29)憤恨,手筆高貴,幽渺難尋。

【箋】四方、六漠,此總結通篇之遠遊也。屬之天界者,於微閭爲東北,過勾芒爲正東,遇西皇爲正西,此上至列缺之四方、六漠也。屬之地界者,順凱風爲從南之北,陽谷爲正東,南州爲正南,臨睨之後將往南疑又爲南,寒門、玄冰爲正北,所云瀁、海若則地界之大壑屬焉,此降望大壑之四方、六漠也。因悲時俗,故欲遠遊地界以上歷天界。既歷天界,而臨睨忽悲,又舍天界而遠歷地界。履地登天,有見有聞,總之不能不悲。所云“哀人生之長勤”者,真不能不勤矣;願輕舉而登仙者,皆爲無益矣。氣即變,道即傳,均無以遣悲矣。然則如之何?其必下無地,上無天,耳無聞,目無見,萬類盡滅一身頑冥,然後所恨于遭沉濁者,至此而始不知所恨乎?澹無爲者,始得超無爲;承清塵,保清澄者,始得稱“至清”乎?與時俗爲鄰者,始得與太初爲鄰乎?若尚有天有地,有見有聞,未免有情,安能已已?甚哉!原之深於悲也。

【總品】通篇許多曲折,大意大勢,則只三層。開口“悲時俗之迫阨”至“形枯槁而獨留”,哀訴受形亂世,不能遠遊之苦。迨忽然氣變,從苦得樂,樂不可言。中間詳説仙遊,歷遍世間天上,無復分毫堪憂矣。乃忽然臨睨,又從樂得苦,苦益不可言。既已再苦,又再尋樂,仍馳往於世間,馳騖於天上。徬徨反顧,但有見聞(30)盡絕,苦乃永不作乎!三層慘悰,直欲暗日月而翻山海。

 


(1) “營營”,補注本作“煢煢”。

(2) “永”,補注本作“乖”。

(3) “傅”,原作“傳”,訛,此據補注本改。

(4) “浸”,原作“寢”,訛,此據《遠遊》“形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羣而遁逸”句改。

(5) “皎皎”,補注本作“晈晈”。

(6) “超”,補注本作“絕”。

(7) “郵”,補注本作“尤”。

(8) “蘦”,補注本作“零”。

(9) “長鄉”,補注本作“晨向”。

(10) “而”,補注本無“而”字。

(11) “毋”,補注本作“無”。

(12) “吸”,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補。

(13) “後”,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14) “遊”,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補。

(15) “眇”,原漫漶不清,此據七略盦藏本、續刻本補。

(16) “淹”,補注本作“掩”。

(17) “浸”,原作“寢”,訛,此據《遠遊》“形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羣而遁逸”句改。

(18) “待”,補注本作“侍”。

(19) “而”,補注本作“以”。

(20) “淫”,補注本作“自”。

(21) “晷”,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22) “帝”,補注本作“神”。

(23) “瀁”,補注本作“罔象”,下注:“罔象,《釋文》作瀁。”

(24) “蹕御”,補注本作“還衡”。

(25) “界”,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續刻本補。

(26) “殊”,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補。

(27) “羸”,補注本作“嬴”。

(28) “方”,補注本作“荒”。

(29) “爲”,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30) “見聞”,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