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卷三
天問
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闇闇，惟時何爲？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化，叶虎爲反。
【品】叠問易俳，看他逐段變化處：“誰傳”、“何考”、“誰極”、“何識”，劈作分對，“何爲”、“何本”、“何化”，連作一團，此其變法也；“昭”、“闇”之後，又説“明明闇闇”，有單拈者，有複洗者，又其變法也。
【箋】題名《天問》，開口乃從遂古莫傳，未有天之先，以爲發問之始，蓋欲問其無由問者也。此原一腔之深恨，非混沌之泛談也。自有天以來，世間物理人事，無一而不令人可疑，無一而不令人可憤，種種弗堪，難言難盡。不知莫傳未形之先，可憤可疑者，又更何若也。冥昭瞢闇者，冥而昭，昭而復瞢闇也，此未形中將形(1)之光華，閃動倏忽也。馮翼者，漸若有可馮者焉，漸若有旁翼者焉，斯則將形之時，微有影迹光轉現而爲像也。誰能極者，純昭則可見其所極，今冥而昭，昭而復瞢闇，無四方之可測也。誰能識者，有像自可識，方在(2)憑翼之內，像猶未堅(3)，非目力之可據也。明明闇闇者，明而愈明，闇而愈闇也，斯時視冥昭瞢闇之互混，倍分矣。何爲者，何所作爲也。謂盡無爲，光景何以忽異？謂属有爲，機緘孰與料理也？有陰有陽，又有陰中(4)之陽，陽中之陰，三者合焉，到底是一是三？何者爲本？何者爲化？理即在氣內，氣即在理內，而又終不得混之，終不得析之，此亦千古學人無能了解於其際者矣。宋儒所謂“太極生兩，陰陽動靜”之説，屈子一言蔽之矣。於陰陽之外，另拈一太極以爲本，則太極與陰陽顯然成三。是太極有形也，不得不又增以無極。屈子只言陰陽之合，而不言三是何物，更渾淪莫破矣。
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幹(5)維焉繫？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敶？出自陽(6)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幾里？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女岐無合，夫焉取九子？伯強何處？惠氣安在？何闔而晦？何開而明？角宿未旦，曜靈安臧(7)？加，叶基。屬，音注。分，叶敷因反。在，叶紫。明，叶芒。
【品】前總言天地，此以“圓則”四語、“八柱”二語分言天地。著此八語做挈網，下面又再分説天地。“孰營”、“孰作”、“焉繫”、“焉加”，字法又一變換。“安放安屬”，一句兩叠，句法又一變換。“日月”各著四語，段法又一變換。純言天象之中，忽及女歧、伯強，别施穿插以破板破直，乃仍説明晦星宿，歸之天象，章法又一變換。
【箋】此言既形之後，種種堪疑。不能盡闢其妄，不能確察其有，原蓋借此疑團以抒憤端也。謂天圜九重，孰判之而爲九？孰削之而使圓？此非人工之所能爲也。天未形而忽形，又非天工之所能自爲也。謂天積氣，何以必九，何以必圓也？九重之中，從何重爲初作之程？此非次序之所可言也，又非無次序之所可言也。凡物必有幹，乃可不墜；必有維，乃可下垂。天清上浮，究竟繫在何處？言天者曰南極北極，究竟此極加之何方？將極之外，别有置極之處耶？抑無置極之處耶？地稱八柱，以地承天，以柱承地，仰承所當，果在何處耶？下濁成地，東南不足，何故而不足耶？將解之曰地勢西北高而東南下也。當其初凝，何故高下耶？天之有九也，以此天載彼天，誰爲放頓，誰爲連屬耶？既已有九，則必有隅隈，每一天共幾隅隈耶？此數問者，幻而未易知者也。至天周地外，則天地相沓之實理。每歲十二辰，則四時相會之常度。二曜隨天，諸星分舍，易見易知，似不待問，而循迹在今，習爲固然。鉤玄於始，則日用恒見之中，舉皆不可解之事。天地既判，清濁相分，又何以包裹相沓？曰子曰亥，古人創立名字，何所憑據，迄今判不可易？日月列星，光華初凝，形質誰爲派置，迄今森不可淆？斯則所問愈顯，正愈微矣。若夫日行幾里，曆家以爲周天赤道，計里一百七萬四千，日行晝夜一周，春秋二分，晝夜各行其半，夏長冬短，一進一短，各行其什之一。《淮南子》以爲出于暘谷，至于蒙谷，自晨明至定昏，凡行九州七舍，計里五億萬七千三百有九。豈不具載里數？然一切揣度之言耳。誰爲夸父追日，親知其確乎？月之盈虧，因乎日光，原豈不知，而造句務奇，曰“死”曰“又育”，原其有深感耶。懷之入秦而不返也，原之將投水而求死也，不能如月之又育明矣。又曰“顧菟在腹”，原其更有深感耶。使無此微黑之兔影，月光豈不倍明？何所利而藏之腹也？蓋受障于讒，至上不明之隱喻也。其忽接女岐也，有天有地，因以有人。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而女歧無合，乃生九子，成男成女之莊論，亦有不足憑者也。伯強害人，惠氣養人，無由知害人之何處而驅之，無由知養人之何處而就之，夫又安得不問(8)哉！其又複言明也，願明不願晦，原之懷也。願如日之大明，不願如星之小光，又原之懷也。“何闔”、“何開”、“未旦，安臧”，則原(9)所傷，而益不得不問也。
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鴟
曳銜，鮌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腹鮌，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洪泉極深，何以窴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應龍何畫？河海何歷？(10)鮌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馮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尚，叶嘗。行，叶戶郎反。聽，叶平聲。施，叶所加反。化，叶虎爪反。窴，與填同。墳，叶敷連反。歷，叶勒。
【品】三才鼎立，天地之氣運，或非其人而壞，或得其人而補。天象非人所能營度初作，而地形則專資人所奠安。前“九天之際”一段詳言天，下文“九州”以下詳言地，卻將治洪水之人事插在中間，章法又一破板破直處。“鴟曳銜”，句法出奇處。段段整對，“纂就”一段，數(11)句單行，段法錯綜處。鮌、禹之後，忽遡康回，地之難奠，苦於洪水，乃康回一怒，比洪水爲更烈，章法又一出奇錯綜處。
【箋】堯之任鮌，此千古君臣之恨端；禹之不能救鮌，此千古父子之恨端也。故敘次天地日月之後，而亟繼以禹、鮌之事也。信任上官，懷之不聰，原所深嘆，而知人爲艱，帝猶爾爾。曰“何以尚之”，“何不課而行之”，蓋曰誤信之嗟，自帝世而已然矣，何獨今哉！原以宗臣不能救懷之死秦，禹以子不能救鮌之永遏。曰“何以變化”，“何續初繼業，厥謀不同”，蓋曰難贖之痛，自大禹而已然矣，豈獨吾哉！甚哉！斯文之悲深也。鴟銜曳者，飛鳥親高，水族就下，類既各殊，性亦各逆，欲使之互相銜曳而不相違，必無之理也，言鮌之治水不知用順而逆也。《國語》稱其“墮高堙卑”，以高爲卑，則是欲鴟下而從，曳鴟以入也；以卑爲高，則是欲仰而從鴟，鴟銜以飛也。何聽者，不知鮌之何故而取法于是也。順欲成功者，不違高卑之勢而從水之性也。鴟互相曳銜則逆，鴟還鴟性，還性則順。功自可成，刑何所加？而鮌顧昧之也。三年不施者，鮌之治水，九載弗成，堯乃行永遏焉，當其三載考績，成敗足以立知，用逆不用順，必無成理矣，何不立施羽山之法，而又遲之九載方責其無成也？是堯之于鮌，既未能知之于初舉之日，而又未能知之于三載之際也。課而行之而猶然不覺也，師尚之儔亦不聞糾舉也，豈生靈厄數應當未滿，聖神明斷亦未易蚤決耶？是則仰問而茫然者矣。伯禹腹鮌，何以變化者，是父是子，宜相肖似，乃鮌逆水以治水，九載之久猶不知轉移，而何以禹獨反父之所爲，自生其變化也？一家之中，智愚頓殊，一至於此。禹所纂者即父之緒，所成亦即父之功，而謀乃不同，禹何不以其謀告之父耶？將禹時尚幼耶？觀《禹貢》“既修太原”之説，因鮌功而修，則鮌之所治，禹亦有不盡改者矣。父受過，子受成，此禹一生之恨，而亦千古之共嘆也。何填、何墳者，承“繼業”、“不同”而言也。墳，墳起也，《左傳》所謂“灌地，地墳”是也。九則，九州之則壤定賦也。墮高堙卑，鮌以此受罪。古今稱禹，皆曰反鮌所爲，然洪泉亦有極深之處，何以填之使平？欲分九則之壤，何以起之使高？若謂禹盡不用墮高堙卑之法，亦未易盡信也。總之水之大勢既順，則墮堙亦未嘗逆，此不同中之同，同中之不同也。何畫、何歷者，禹之治水，應龍佐之，以尾畫地，何獨爲禹而畫，不爲鮌而畫也？禹導水以入河，導河以入海，應龍既爲之畫，其所經歷次第龍迹何在？又何爲禹而歷，不爲鮌而歷也？禹藉龍之能，而鮌乃不得藉子之庇，天耶？人耶？再言鮌、禹者，總結前文也。不任汨鴻之人而乃使營水，致曠然九載，究竟何所營乎？禹成考功而無救於其父，究竟何所成乎？蓋反覆於知人之難，行孝之未易也。其忽及康回也，鮌之後，奠地者禹也，鮌之先，傾地者康回也。注江注海，非藉怒傾之地勢，禹何由成功哉！何故以東南傾，即前“東南何虧”之轉語也。歸之積形之自然，則何故偏不足於東南？歸之人事之使然，則所傳康回怒觸者，何故偏傾於東南也？地有八柱，乃虧在東南，豈東南之柱獨短耶？共工頭觸不周而柱折，豈東南之柱獨弱耶？
九州安錯？川谷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東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順橢，其衍幾何？崑崙縣圃，其
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四方之門，其誰從焉？西北辟啟，何氣通焉？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何所冬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獸能言？焉有龍虬，負熊以遊？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靡蓱九衢，枲華安居？靈(12)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彃日？烏焉解羽？洿，音戶。在，俱叶紫。照，叶之皓反。
【品】“康回憑怒”與鮌、禹相形。既結前段，此又即承“地何故以東南傾”一語，發揮“何洿”、“東流”及“東西南北”以詳言地，“康回”二句遂爲前後段之連環，文陣最爲不測。叠用“其”字，段法又一變換。詳言地中忽插天象，曰“日安不到”，“羲和未揚”，以爲參差映帶，實則燭龍、若木皆言西北之區，連上西北，仍属言地，未嘗一絲混亂也。其餘鳥獸、草木、華夷、壽夭，以盡地中之所産，而又再插天象，“彃日”、“解羽”，以爲參差映帶，實則窮究烏落羽解確在何處，仍属言地，未嘗一絲混亂也。章法整而變，變而整，備極爐火。
【箋】此復詳言地也。“八柱”、“東南”，已及於地，而未如言天之詳，故復補其説也。言地宜亟繼天，乃先言禹、鮌，再言地者，洪水既治，而後地始奠也。均之地耳，何故錯綜而以爲九？真此之界不堪移於彼之界乎？均之土耳，何故窪而爲川，深而爲谷？豈混沌之時，預有濬之者乎？是皆至顯而實至晦者也。萬水歸東，不聞盈溢，其故安在？莫能身履而確見之，所云“尾閭沃焦”之説，或以理解，或以幻言，總皆億度，屈子以一問掃盡矣。地體至方，東西南北，長短自當適均，而虧傾属之東南，則西北之脩，似多於東南，果孰爲多乎？東南同虧，而萬水皆歸東，則東之虧又似比南更多，南較有餘於東矣。由南之北，其順而狹長者所廣幾何？《淮南子》所云太章自東極步至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豎亥自北極步至南極，亦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祗属均停。既昧於修之孰多，又云“闔四海之內，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則東西反長，南北反狹，更昧於衍之幾何。後人紛紛妄説，原又以一問掃盡矣。崑崙之上爲玄圃，天下之山皆從崑崙發脉，則是諸山俱屬崑崙之前，之左右分脉以出，非其背也。人身背後，脊骨盡處，謂之“尻”。崑崙之頂既峻起天半，則其尻必深入地中。尻果安屬乎？背既未易見，尻愈未易知矣。玄圃已在崑崙之上，增城又在玄圃之上，高而愈高，是難以里計者也。談崑崙者曰“四百四十門”，誰從此門出入而知其數乎？崑崙北門，開以納不周之風，何以必待西北爲通氣乎？若華、燭龍，則亦皆西北之區也。西北無日之國，有龍銜燭以照。崑崙西極，若木之華，其光可以照地。何照、何光，原蓋於此有深感焉。使真有燭龍可以代照，若華可以常光也，忠臣不患不明，浮世不患長夜矣，安得移而取之，以爲幽悲者一豁乎？莫不苦冬之凍，莫不苦夏之暑，使冬能煖，夏能寒，人心豈復怨咨哉？其地安在？庶幾可就否歟？百草欲芳而鳴鵙敗之、嚴霜瘁之，焉有石林不憂瘁敗乎？我有繁言，不可結詒，人與人苦不相通也。何獸能言？人與獸竟可相聞乎？陸處者不能水居，類各有所殊，智各有所短，忠臣拙於爲佞，固自爾爾，焉有龍虬負熊以遊，助其所短，水陸咸宜乎？熊虺九首，往來儵忽，安得知其定在，庶易以避乎？留不死之舊鄉，非飛騰不能至，安得知其定所，庶易以從乎？古有長人之國，今有人安在，所守何處乎？靡蓱之枲，吞象之蛇，世間異物，無所不有，莫得而親見者多矣，故雜以問也。《山海經》冥海之北有黑河，《淮南》謂三危在樂民西，玄趾則異方有玄股之國，《禹貢》亦有三危、黑水，經典可攷，而曰“安在”者，輿圖遥邈，實踐何人？滄桑遷變，安知今古之同否哉？故又以問也。前曰“不死何所”，此又問者，前問其地，此複問其年也。求仙競言延年，究竟幾何年乎？有止耶？無止耶？果真能與天地同盡耶？恐亦未易信也。鯪魚、鬿堆，焉處、何所，亦問靡蓱、靈蛇之意也。焉蹕、焉解者，世俗共傳羿射九日，日落則日中之烏必墜，墜屬何地？烏墜則羽必解，羽果何存乎？古今以來，虛辭無稽，往往如此，驗其實則立窮矣。原以此問闢妄，非喜怪譎也。
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13)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爲(14)嗜欲(15)不同味，而快鼂飽？啟代益作后，卒然離蠥，何啟惟憂，而能拘是達？皆歸射
，而無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啟棘賓商，《九辯》、《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馮珧利決，封豨是射。何獻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純狐，眩妻爰謀。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飽，叶備。降，叶胡功反。歌，叶巨依反。地，叶低。射，叶時若反。謀，叶謨悲反。
【品】從前皆短句分段，至此卻用數句作長段，章法又變換處。“射”、“胡射”、“是射”、“作革”、“革孽”、“射革”，以字法添段法之映帶，又一變換處。
【箋】由此以後皆詳言人事之治亂。亡主奸臣既使人恨，聖主賢臣亦未易滿人意，種種不齊，真難致詰，而茲則有夏一代之始末也。禹之治水，前已道及，乃於此又複言之者，將言禹之傳啟，故復從禹爲開端也。言禹而若不滿于禹，言啟而若不滿於啟，蓋被誶之憤懷，借千古之帝王，以遞問而致疑也。苟可以謗，無一人而不可謗也。焉得塗山者，禹既勤力圖功，急爲下土計，則何不徑弗娶而行，乃又通之台桑？如非治水之順途，而特歸娶，則枉道既稽帝命。即因治水之順途而歸娶，則亦以娶妻而緩治水之期矣。雖曰四日無幾，而到底娶妻以圖繼嗣，謀身較急也。閔妃者，禹以治水爲閔民者也，先娶而後出，是閔民不如閔妃也，閔妃之匹合倍于閔民之陷溺也。快鼂飽者，禹娶四日而即行，固與常人戀家嗜欲不同，然總之不能不以身家爲先，譬之衆人之嗜欲則求飫於三餐，禹則求快於鼂飽者也。雖與三餐者殊，而務求一飽之意猶然，未能妄情於妻，未能妄情於繼嗣矣。言啟而獨曰“啟代益作后”者，此原之微詞也。堯、舜皆官天下，禹乃家天下。禹未嘗不薦益，而啟卒以謳歌自居，是啟有意于代之，不欲讓之也。人盡歸啟，莫與啟爲孽矣，而忽有有扈之不服，是卒然離孽也。然則天下之謳歌啟，固有未全者乎！惟憂而拘是達者，父薦益則宜矢讓，此官天下之舊例，所宜拘者也。人不服則宜修德，此舞兩階之舊例，所宜拘者也。今啟偃然自居帝位，忿然而征不服，是專于憂勤，而凡歷來應拘之見，直以達節破之矣。啟于二帝之道，合乎？否乎？此帝降而王一大疑案也，故以問也。射、無害者，啟以家天下爲人所不服，宜有害于厥躬，損其德譽，乃與啟爲孽之人，卒歸啟所射盡，而啟之躬終不失顯名也。曰“射”者，諸國爲啟所勝，故以“射”言也。復曰“后益”者，啟雖代益作后，而益以禹薦，固當作后者，不妨題之曰“后”也，此又原一字之微辭也。作革、播降者，因禹治水，稷乃教耕，凡天所降之嘉種，得以播之，是開播降之先功在禹，而益以掌火烈山澤，則開治水之先又在益。稷之子孫與禹，均有天下，益獨其後其身，兩無與焉，此又天地一大疑案也，故以問也。革，謂革故而從新也。作，創作也。益效力于治水之先，益固作革之始也。啟棘賓商者，棘猶亟也，詩所謂“匪棘其欲”之“棘”也；賓，陳也；商，略也。《九辯》、《九歌》，即禹所云《九敘》、《九歌》也，以所敘列者明辯而不容混，故曰“辯”也。言啟亟于纘禹之緒，陳列而商略此九者也。胡勤子屠母，死分竟地者，石破啟生，則是啟之母死而分裂，體不復全也；既已爲石，魄竟於地，形不復化也。禹勤於歸我子而竟屠其母，以是爲問者，人生五倫多不如意之事。堯、舜以朱、均爲子，而禹以啟爲子。禹之有賢子，幸矣，乃父受永遏以死；啟以禹爲父，以仰纘父業爲快，於父之倫，全矣，乃母屬化石以死，缺陷之端，何處不有哉！帝降夷羿者，古今大奸未有非天之所降者也，天將亡是國，則特生是奸，而予之以亂國之才、亂國之膽，鬼神亦若交呵護焉，非偶然也。革孽夏民者，向卒然離孽而無害，茲帝以革孽其民，恐不能無害矣。胡射而妻者，奸人正當得志之時，百靈亦無如之何，河伯任其矢中，宓妃憑其夢狎，而況同朝之人，有不悉聽顛倒者乎？原蓋借羿以寫上官大夫之恨也，故以問也。夫亦曰：帝之降之，胡令其至此極而不爲少一節制也？帝不之督，又何望哉！引弓射豨，蒸膏上饗，此真小人仰受帝降，滿志媚帝之秋。帝顧不以爲若焉，夫帝既降之矣，媚帝而又不之若乎？嗚呼！帝何見之晚耶！茲之不若，何如始之勿降耶！賢者常不幸，小人常幸，此又古今賢奸一大疑案也。浞合妻以謀羿，而曰“何羿之射革”者，羿，革孽夏民者也，浞，革羿者也，何羿之工於革夏，而卒被人所吞謀也？天耶？人耶？稱啟曰“射”，羿曰“射革”，皆借射以言戰勝攻取之事也。益以作革不能享有天下，歸之於啟，而羿以革孽纂夏，浞又以爰謀殲羿之射革，啟亦烏知其後之至此哉！
阻窮西征，巖何越焉？化爲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營。何由幷投，而鮌疾脩盈？
【品】痛禹子孫被篡，忽再遡鮌，添其太息，章法幻處。胸中淒涼萬狀，恐禹亦不堪聞也。忠孝之淚欲洒大千。
【箋】此因夏祚之既終而複遡夫鮌也。禹傳祚於其子，未數世而已止。禹欲蓋愆於其父，乃數百世而鮌之惡終(16)盈於天下。禹之所百求以贖鮌聲名者，身前身後交窮矣，力有所不得用，願有所不得慰矣。原蓋自悲其君。宗臣同體，卒莫由挽，故屢低徊于鮌禹之際(17)，不厭複言之也。子且如是，何論宗臣也。阻窮西征者，羽山屬之東裔，永遏在東，不容西征，故曰被阻而窮也。巖何越焉，謂欲越巖以過，不可得也。化爲黄熊，永遏之後，國法不容偷生於中土，縱死而善化，非巫之所得活也；言魂魄總歸之羽山，巫即欲下招，以祈魂之復活，不敢也。均之治水土耳，禹以成，鮌以敗。千百世下，播種去草，幷投於畛隰之中，而誦禹之功者，歸鮌之惡。嗚呼！鮌之疾愈盈，禹之心愈戚矣。
白蜺嬰茀，胡爲此堂？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天式從橫，陽離爰死。大鳥何鳴，夫焉喪厥體？蓱號起雨，何以興之？撰體脅鹿，何以膺之？(18)鼇戴山抃，何以安之？釋舟陵行，何以遷之？安，叶一先反。
【品】前後叙次夏事，以及於湯，忽插此數行，錯綜其中，是章法變幻破直處。錯綜之中，仍復連貫，以國統不可常，神僊不可憑，物理不可定，爲忽莊論忽旁及，比興相發之義。“天式從橫”，造語奇峭。
【箋】前引有夏治亂，致疑于人世，此則致疑于神仙也。禹不能救其父之不殛，啟不能必其後之不亡，蓋事固難預料乎！乃事之未易料者，即神仙亦未能自必也。文子既化蜺，持藥以與子喬(19)，乃被擊而墮，何所持之不固也？尸墜而死，又何匿之不臧也？是變化之術疏也。式，法也。仙術仰法乎天，所當縱橫自如，今乃被擊而陽死。陽死者，佯死也。離者，魂離而魄墮也。陽死之後，乃始化爲大鳥。其後既能化鳥以飛，其先又何墮體而死乎？則是可以變化於後，不能變化於先也。神仙猶有疏時，而況人哉！故以問也。至於天地之布氣，萬物之賦形，亦皆種種有不易知者。雨師忽興，膚寸驟合，異鹿見怪，首足重駢，誰能悉其所以然哉？獸之異有鹿，介之異又有鰲。安，置也。鰲之戴山抃舞，誰挾山而置其上者？釋舟陵行，再申“鰲抃”之説。惟舟可以載物，鰲之背固非舟也，戴山則水居之性變爲陵行矣，誰遷之而使變其性乎？
惟澆在戶，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顛隕厥首？女岐(20)縫裳，而館同爰止。何顛易厥首，而親以逢殆？湯謀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尋，何道取之？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湯何殛焉？嫂，叶叟。殆，叶當以反。取，此苟反。得，叶徒力反。
【品】先從少康説到湯，乃再説桀説湯，此又段法故意錯綜以破直處。“何厚”、“何取”，命意甚奥。
【箋】此言湯之伐夏，而復引夏代，以爲開端也。不直言桀之失道，爲湯所併，而先言少康中興，忽繼以湯之易旅者，雖有中興之祖宗，不能救其後之不亡，此天道所以可疑，而人事不臧爲可恨也。“顛隕”、“顛易”，兩以致問者，姦臣之敗，亦有數存乎其間。當其應敗，則田獵在野，可藉多力以抗誅，可因曠野以逃生，而卒不得免焉。當其未敗，則同館爰止，豈不較易？兼以夜襲，復何能避？而竟誤認女岐，遂爾顛易，數耶？否耶？親以逢殆者，既脱易首之厄，宜可逃死，乃仍受顛隕之殆，親自逢之也，罪惡貫盈，固有候也。湯謀易旅者，少康，以一旅復興者也，湯卒奪康後之天下，是易其旅也。覆舟斟尋者，國統猶之濟舟然，相依斟尋以期舟濟，澆滅相而覆其舟，少康滅澆興夏，湯復代其後，是又覆其舟也。何厚、何取者，少康之得民甚厚，湯何以更厚？少康之取國甚工，湯何以更工？故爲疑訝之言。見夫少康之道，若子孫世守不失，湯未能厚之取之也。然後歸罪于桀，冷言之曰：伐蒙何得？得一妹嬉以亡其國，是爲有得乎？無得乎？伐人乎？自伐乎？于是又莊言之曰：美色害政，惑者自惑，桀實失德，非復一端，縱肆之罪，豈但一婦人！故曰“妹嬉(21)何肆”，寬嬉之辜，所以甚桀之罪也。湯何殛者，微辭不滿于湯。放伐難免慚德，固借妹嬉以爲兵端焉耳。
舜閔在家，父何以鱞？堯不姚告，二女何親？厥萌在初，何所意(22)焉？璜臺十成，誰所極焉？登立爲帝，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制匠之？鱞，叶矜。(23)
【品】“何殛”之後便可徑接下文“緣鵠飾玉”、同尹謀桀諸語，卻於此穿插二女、有娀、女媧，又一章法破直處。舜“閔在家”，與禹“閔妃匹”相映。澆、桀之敗，由寵婦人。舜之不告而娶，高辛氏之爲妃築瑤臺，豈不似昵其室家，然仍不妨爲聖帝也。國事之日非，君實聽讒失德，非盡屬婦人之罪。原蓋致慨於鄭袖，作此轉語也。使無上官大夫諸讒臣，即有鄭袖，容何傷？
【箋】此因澆、桀均以婦人敗亡而因遠遡前代妃匹女后之事也。舜何嘗無二妃，高帝何嘗無簡狄，女媧則居然以婦人宰制天下矣。父何以鰥者，舜之父母何故不爲娶也。堯不姚告者，疑聖人之急于從權，何故無稟命而遽親也。璜臺，即《騷經》所云乃望瑤臺，“見有娀之佚女”，王逸引《呂氏春秋》有娀築臺以飲食其女是也。下文亦曰“簡狄在臺”，與此相應，則此爲簡狄明矣。臺上吞卵(24)，登臺偶然之事耳，初意何所從起，而必於臺也？臺高十成，誰欲隆之而至此極？抑何以一妃之故，不憚費財也？女媧，《史記》謂女子稱帝。孰登立者，孰登女媧於民上，推而立之也？天耶？人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陽乃統陰，陰祗承陽，是遵何道而崇尚一女人乎？女媧牛首蛇身，形體怪異。孰制匠者，孰爲宰制而匠造其形也。其殆天欲以大位予之，故以(25)異形表之歟？先言初萌，後言十成，先言登立，後言女媧，倒句以見奇也。
舜服厥弟，終然爲害。何肆犬豕(26)，而厥身不爲(27)敗？吳獲迄古，南嶽是止。孰期去斯，得兩男子？
【品】再插兄弟二段，添文陣之錯綜。
【箋】既歷言夫婦之際，而因及於兄弟也。五倫之內，缺陷多端，無所不有。舜之於象，以不賢之弟而處變者也。太伯、仲雍以讓王季不得不他往，又以賢兄弟而處變者也。象之害舜，肆其犬豕之心，舜之身終不爲所殘，舜所以自全之術，秘矣。吳獲迄古者，斷髮文(28)身之地，文教不及，其獲與文教迄古公之世，乃有南岳是止之人也。避中國以去，中國爲失兩男子。就吳以止，吳爲得兩男子。豈天將開吳耶？此不去則彼不得，天所以錫吳之緣，亦巧矣。秘也，巧也，故又以問也。
緣鵠飾玉，后帝是饗。何承謀夏桀，終以滅喪？帝乃降觀，下逢伊摯。何條放致罰，而黎服大説？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詒，女何喜？悦，叶税。喜，叶嬉。
【品】“后帝是饗”與前“后帝不若”相映。“帝乃降觀，下逢伊摯”與前“帝降夷羿”相映。奸臣賢相皆帝所降生降觀也。不肯受奸臣之饗，特受賢相之饗，皆帝所分别也。帝不受奸相之饗，何故又生奸臣之身？特受賢相之饗，又何爲俾其助放伐，棄君臣之義？帝亦自爲矛盾(29)矣。語具深憤，難訴難伸。既已咎帝不宜降尹佐湯，咎人不宜盡悦湯，而又忽及簡狄生契，蓋曰生契之始而已定爲生商之天下矣，數定久矣。章法愈變幻，意脉乃愈清楚。
【箋】前言湯之伐桀，未及伊尹，故此復揭之也。湯之首(30)行放伐，內懷慙德，尹爲之也。前曰“湯謀易旅”，此曰尹“承謀”，無尹之承之，湯亦未易奪桀之祚也。后帝是饗者，惟仁人爲能饗帝。尹工于調鼎，佐湯，使湯爲帝所饗。當就桀之日，若以烹鵠羹、脩玉鼎之法，教桀以小心昭事，使桀克當於帝心，毋致湯之弔伐，豈非妙用？乃承湯意以爲間于桀。伐君有陰謀，回天無大力，何哉？其終之喪也，其始之謀之也，非待終也。帝乃降觀(31)者，既咎伊尹，又咎天帝。帝實降觀于世，擇尹佐湯，尹固不能違天矣。然君臣大義，究竟須存，何以伐桀鳴條，放桀南巢，黎民之衆，遂無一人以爲非，而反心服咸悦也？周之伐殷，猶有叩馬之夷、齊，殷之伐夏，幷無不服之頑民，何也？從來贊湯、武者曰“順天應人”，屈原責天責人，深致詰焉，翻古今之案，以著君臣之義，毋使纂弒藉口也。其遡簡狄也，則又以殷之繼夏歸諸不可逃之數也。生契在帝嚳之時，契之裔封於商，而其後因以有天下，不惟人不能預測，天亦不能預料矣。築臺處狄，嚳豈知有玄鳥之詒卵？鳥即詒矣，狄何所喜於鳥卵而遽吞之？是一大疑案也。然則伐夏者，玄鳥也，非湯、尹也。
該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干恊(32)時舞，何以懷之？平脅曼膚，何以肥之？有扈牧豎，云何而逢？擊牀先出，其命何從？恆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往營班祿，不但還來？牛，叶魚奇反。來，叶力之反。
【品】反覆於少康之中興，承上湯之伐夏，卻將“干恊”四語插入其中，章法又一錯綜以破直處。因少康説及禹之征苗，錯綜中又未嘗混亂。
【箋】季，稺幼也。傳國多仗長君，少康爲相之遺腹，非屬伯仲之列，乃德足興夏，故曰“秉季德”也。厥父是臧，美幹蠱也。胡終斃于有扈，則原之隱語也。啟以有扈不服滅之，預爲子孫弭亂，乃復有羿、澆之繼起，以斃啟之後也。是啟之後，不斃于前之有扈，而斃于後之效有扈者也，謂之“終斃于有扈”可也。牧夫牛羊，謂少康失國，屈身爲有仍之牧正也。干恊時舞，思禹德也。禹之事堯，征苗不服，委而去之，卒以舞干羽于兩階，成堯之治。而後世乃篡弒恢復，無事不仗兵戈也。不知昔之干羽，何以能懷敵人也？平脅曼膚，則以駢脅爲舞懷之取譬也。撰體恊脅者，鹿之異。平脅曼膚者，人之異。以爲異則脅之駢，疑其何以肥之而至是。知爲天撰之適然，則了然於非肥矣。堯、舜崇揖遜，故其時之干羽可以服敵。禹受揖遜於舜，而啟仗干戈以誅有扈，不復崇禹之德，故其後世紛紛，在殺運之中也。再言“有扈牧豎”者，牧正之官，原非牧豎，然既失國而爲牧正之官，猶之牧豎耳。少康官於有仍，而曰“有扈牧豎”，因見斃于效有扈者，乃屈身他依，故係之曰“有扈牧豎”也。非有扈而題之曰“有扈”，猶益未嘗作后，而表之曰“后益”也。云何而逢，指少康之使汝艾殺澆也。擊牀而出，則申前“顛易厥首”之説也。澆既與女岐同舘，溺於牀廣之愛，乃卒無由得澆之首，空擊其牀而出也。其命(33)何從者，澆之命不能不死於後日，乃偏不死于此時，誰爲護其命者？天意耶？人事耶？恆秉季德者，美康之德始終如一，無有初鮮終之嘆也。朴，鞭朴也。焉得夫朴牛者，即承上“牧夫牛羊”之説也。以牧正之官而復得天下，機緣疑屬意外，故以此致問其何所得也。惟天子乃可以班爵祿，康之初依于虞，不過以避難藏身，獲還來爲幸，乃卒以復興也。往營者，此中擇地相時，百計經營，不知幾何苦心妙用也。苟能來而不能往，則終於逃而已，國統失矣。
昏微遵迹，有狄不寧。何繁鳥萃棘，負子肆情？眩弟並淫，危害厥兄。何變化以作詐，而後嗣(34)逢長？兄，叶虛良反。
【品】《離騷經》、《遠遊》、《九章》皆以複句爲前後照應，《天問》層層引事，句無由複，乃一事屢言之，以事之複爲點綴關鎖。“有狄不寧”申前簡狄“何喜”，“危害厥兄”申前“不危敗”，字法甚明。因言少康，復説到生契，與前言湯謀桀，遡簡狄同意。方在中興，已有伐夏之契裔伺于其旁矣。簡狄與少康，意原相連，又插入舜、象，章法尤有意于錯綜。
【箋】有狄，即簡狄也。玄鳥詒卵以與人，此昏昧微渺不可知之故，循迹而論，簡狄宜見卵而爲之心驚不寧，乃遽吞之，如此則凡衆鳥之栖于棘者，凡有墮卵，皆可以欲得負子而肆情於各爲吞乎？前曰“何喜”，隱譏之，此曰“肆情”，顯譏之矣。其忽及舜之厚其弟也，則又因前篡弒放伐而致感也。象至於殺舜，而舜仍封之有鼻，子孫遞傳，兄弟天性之愛厚一至此。君臣之義倍於兄弟，而奸臣篡君，聖主亦伐君，抑何後世之視君臣不如舜視兄弟之厚乎？是原所最拊心也。
成湯東巡，有莘爰極。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濱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惡之，媵有莘之婦？湯出重泉，夫何辠尤？不勝心伐帝，夫誰使挑之？婦，叶芳尾反。
【品】有莘不送，湯不能得，此當日實事，卻先言“帝降”、“下逢”，以見天意人事相因相成。章法善於實中造幻，順中造逆。
【箋】前既言佐湯屬之尹，此又奇尹之所自出也。契之生以卵，尹之生以木，聖佐初生，咸怪異不可知如此。自天降而觀，則尹者，帝之所選以畀湯。自人觀，則尹者，有莘之所賤以予湯者也。起家卑微，機緣顛倒之中又忽然湊合，何變幻至是哉！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者，乞，專詞也；是得，連而及之之詞也。有莘因送女，乃以尹爲媵，所專在于送女。明屬乞彼吉妃而小臣是得，乃倒言之者，慶得賢臣，則尹反爲專求，而吉妃反若爲連及也。《世紀》：湯夢有人抱鼎，對己而笑，寤而訪求伊摯于有莘之野，乃乞婚于有莘，摯遂爲媵臣。以是爲問者，謂湯之巧于求摯一至此也。夫何惡者，尹生于空桑之木，所生既異，又長而有殊才，有莘宜知珍之，何所厭惡而竟以資湯也？訝棄賢也。伐帝，伐桀也。湯以無罪被拘重泉，桀之過也。然分屬臣子，豈敢有求勝其君之心？報怨放伐，誰使挑之？尹挑之也。湯而真不具伐帝之勝心，不露其微，尹亦安能挑之？使尹得以挑者，又湯也。莘不媵尹，則湯尹之謀不得相挑相合，是挑湯挑尹者，又有莘也。
會鼂爭盟，何踐吾期？蒼鳥羣飛，孰使萃之？列(35)擊紂躬，叔旦不嘉。何親揆發，定周之命以咨嗟？(36)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爭遣伐器，何以行之？並驅擊翼，何以將之？昭后成遊，南土爰底。厥利維何，逢彼白雉？穆王巧梅，夫何(37)周流？環理天下，夫何索求？妖夫曳衒，何號于市？周幽誰誅，焉得夫襃姒？天命反側，何罰何佑？齊桓九合(38)，卒然身殺。何，叶音奚反。行，叶杭。底，音指。佑，叶于忌反。殺，音弒。
【品】言商代夏，忽接入周伐商。征誅既啟，揖遜難復，如若報應之不爽然。始不滿於湯、尹，茲又不滿于武王、太公，幷不滿於周公。一肚孤憤，只爲君臣大義決不容輕。雖屬千古聖賢行事，未易附和，原所由不死不休也。
【箋】此全言周家一代之事也。湯放桀而武伐紂。湯之先爲契，以吞燕卵而生。武之先爲稷，以履巨迹而生。得統肇祥，若一轍焉。其曰“何踐”、“孰萃”，致不滿之微詞也。美順應之師者，皆曰“不期而會”，然前此稱“不期”矣，甲子之朝，誓師俱在，謂非出於期約，可乎？將誰欺乎？稱尚父之勇者，曰“時惟鷹揚”，師旅用張，一鷹先之，羣蒼鳥佐之，此豈獨尚父一人一日之事？謂非久有萃聚，可乎？列擊紂躬，則罪周之嚴詞也。奪其國，又不免其身。既死矣，又忍擊之乎？列擊，謂非一人非一擊也，是周人盡凌其死君也。將諉之曰：陰謀盡属太公。鉞斬旗懸，或周公所不喜見。然與武王發揆謀，圖定周命者，誰乎？既已親揆之於先，即咨嗟於後，無益也。安施、伊何，則原之爲殷涕流也。天授殷以天下，殷之後人膺天位而布惠鞏國，何施不可，乃坐致滅亡也？孤負此位竟何所施乎？國之興，必有所以成之，反其所以成，乃底于亡。召亡之罪，專屬之何事乎？此亦後代之鑑，不可不知也。爭遣伐器，諸侯各遣兵會伐也，即申“爭盟”之説也。並驅擊翼，即申“羣飛”之説也。何行、何將者，謂人心共合，士卒咸勇，何以至是，必有預而行之，預而將之者也。將，著明也。有著明一定之指，衆乃咸喻也。前之“爭盟”、“羣飛”，意已道盡，不厭複申者，亡國之恨，凡爲臣子，所當留連三嘆。周之有以行之，有以將之，是周之善施也，善成也。因周之善施善成，愈可恨夫殷之“安施”、“反成”也。甫言武王之興周，而遽及昭、穆與幽之壞周，成、康則略之，昭、穆、幽則詳之，何也？治少亂多，成、康之所守，不足供昭、穆、幽之所壞。宜鑒于殷，曾是不思，真可深嘆也。成遊者，聖主省民，原有巡狩，昏主恣欲，祗成其爲遊而已。譏昭而引越裳白雉者，觀後來“包茅不貢”之語，意者當昭之時，别有所徵貢于楚，遂親歷楚地耶。逢者，欲躬逢之也。祖宗無意于譯獻而白雉遠來，子孫有意于躬逢而出遊被溺，何相反至是哉！然則祖宗之故事即開子孫之禍端，相反又相因也。厥利惟何者，方物之利不足以當天位之重，雉即不來，無損也。有昭王之南遊爲前車，而又有穆王之周流，貪心使之耳，借巡狩之名，巧以濟其挴(39)耳，何故周流，亦居然易見矣。將使四方必有車轍馬足，穆王所謂雄心，而原乃斥之以爲巧挴也，何原之善搜病根也。又申之曰“環理天下，夫何索求”者，一日萬幾，環中以應，當料理者何限，乃舍此不務，何其别有索求也？是不可解也。至于幽王，尤有異者，數定于數百年之前，而禍應于數百年之後。龍漦既經三代，童謡亦非一日，因童謡而執賣弧箕之人，因被執而反收棄擲之女，此真天也。然使幽王不誅襃人，則襃人不贖罪，此女終不入王宮，又焉能得之？因得襃姒而卒爲大戎所殺，王之誅襃人，誰乎？自誅而已。此人事也。以爲人而本之天，以爲天而又屬之人，是愈不可解者也。嗚呼！天命反側，何所不有，一人之身而忽然佑之，忽然罰之。桓之九合，是得佑也；卒然身殺，是得罰也。一身且不自主，而況前王後王之際乎！宜乎祖宗之德不救子孫之敗也。言周衰而終齊桓者，五伯遞起，周室日弱，贅旒之候也。
彼王紂之躬，孰使亂惑？何惡輔弼，讒諂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開何(40)順，而賜封之？何聖人之一德，卒其異方？梅伯受醢，箕子詳狂。稷維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鳥何燠之？何馮弓挾矢，殊能將之？既驚帝切激，何逢長之？伯昌號衰，秉鞭作牧。何令徹彼岐社，命有殷國？遷藏就岐，何能依？殷有惑婦，何所譏？受賜茲醢，西伯上告。何親就上帝罰，殷之命以不救？師望在肆，昌何識？鼓刀揚聲，后何喜？武發殺殷，何所悒？載尸集戰，何所急？服，叶蒲北反。封，叶孚音反。告，叶古后反。識，與志同。喜，叶許奇反。
【品】“孰使亂惑”起下“惑婦”。紂若不信讒殺賢，即僅一惑婦，未遽亡國也。因紂之亡於周，忽遡及周初之稷，由(41)稷及文，由文又遡太王，章法出沒，乍順乍逆，極其變幻。惑婦、何所譏，武王稱兵之詞，諄諄以妲己爲罪端，然天命久矣，紂之可譏，信讒殺賢，不獨惑婦之一事，又何譏焉？放伐之際，不得不藉口於此，所以寓不滿夫武王也。文王欲曲救之，武王欲急伐之，何互殊乃爾？
【箋】既詳周室之興衰，而又複言紂亡之故。遠遡周興之先者，覆轍之不鑒，祖德之不紹，徒令後人復哀後人也。前之悼殷曰“反成乃亡，其罪伊何”，虛語使人自思，尚未實指其罪，此曰“何惡輔弼，讒諂是服”，罪在此矣。屈原被讒之憤懷，作《天問》之本旨，於此觸古傷今，不能不明言之矣。孰使惑亂者，賢奸易辨，昏迷不應至此，豈别有奪其鑒而蔽其衷者耶？果孰使之耶？悲哉！原之爲此語也。比干、雷開，申言“惡”、“服”之實事。何逆、何順者，忠言逆耳，諛言順心，世主之所謂逆順也。盡忠乃圖國之大計，其實有何逆乎？道諛乃欺主之以圖，其實有何順乎？聖人異方者，凡諸忠臣，固皆國之聖人，輔君以咸有一德者也，《詩》所謂“民雖靡止(42)，或聖或否”，縱在衰世，未嘗無聖，乃死者以死，奴者以奴，不獲收同朝之用而天各一方焉。始生之天意，豈知其卒之至是哉！有紂以爲周之資，周即無累代之德，足以王矣，況自唐虞以迄殷世，德厚遞積乎！是以復逆遡於元子也。帝何篤者，男女搆(43)生，人道是常，稷乃因於履帝武，是帝偏厚於稷也，可異也。帝固有心矣，人莫能測帝之心，鳥復何知而偏從冰燠之？是鳥反能測帝也，尤可異也。馮弓挾矢者，男子生而以弧矢射四方，此亦人道之常耳。稷均之馮弓挾矢，乃獨殊能也，《詩》所云“克岐克嶷”，幼知種植，則即“殊能”之説也。將之者，以此顯明其所生之異也。無殊能則屢武之生祗爲怪誕，何足羨哉！驚帝切激者，因履帝武而生，驚棄不收，故曰“激切”也。何逢長之者，逢棄冰不死之後，又取而長育之也。前何易驚，後又不驚也，是信帝不若信鳥也。徹社、命有殷國者，武王受命，始以岐周一國之社通爲天下之大社，而新命之始則在文，故以徹社、有殷歸諸文也。號，號召也。文王號召商家之衰運，叛國征之，離民撫之，鞭其已散之勢，以代商作牧人，乃文不欲有殷，而天偏命之爲有殷之初基。文之所卻，天之所強，未易解也。遷藏就岐，則又歸剪商之由於太王也。何能依者，倉卒奔散，豈無懷土重遷？何以囊橐同移，生死相依，一至此也？惑婦、何所譏者，紂之亂惑，讒諂是服，色與讒相連必至之勢，復何待耑譏其惑婦乎？受賜茲醢者，紂烹伯邑考，以羹賜文王也。上告者，告諸帝也。親就上帝罰者，帝欲罰殷，文之意則欲代殷受罰，親就之不肯避也。烹其子，囚其身，就非一矣，卒不能救殷之命也。文王竭忠事紂，卒無以存紂，屈原竭忠事懷，卒無以存懷，原殆自比于文耶。在肆鼓刀，何識何喜者，嘆聖王之知人，覿而忽契，不待深言也。庸主之於忠臣，日進前而不知，抑獨何哉！非文之睿鑒，不能得望，非望之陰謀，莫共伐殷。服事殷者，文也，乃因得望，而使武王獲藉鷹揚以伐殷者，又文也。市肆刀聲，竟爲揮鉞先兆耶。天之巧于用文，暗中播弄，必不令得行服事之志，務踐徹社之命如此，斯原所深爲文痛矣。使文地下聞之，當且悔其識望之明眸，乃受天所役，堪痛不堪喜矣。何悒、何急者，因文之無由違天，嘆武之已甚也。勢須放伐，此聖王履運之不幸，然獨不可少平其氣，少緩其期乎？殺殷，指懸旗之事也，比南巢慘矣，非有深悒不至此。載尸，指載木主之事也。文王有知，服事本懷，豈能一日安於軍中？是不宜載而載也。數字之中，原之書法也。
伯林雉經，維其何故？何感天抑地，夫誰畏懼？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初湯臣摯，後茲承輔。何卒官湯，尊食宗緒？
【品】寄慨於君臣之際，忽接入申生，與前説少康秉德興夏及湯之東巡伐帝，中間插入象之後嗣逢長同旨。獻、象之惡，豈減桀、紂？申生至於自殺，而不敢稱兵以加其父，舜幾爲弟所殺，而不忍施法以加其弟，乃君一失德，而臣輒無由辭弔伐之舉，徒爲天愛下民故耳，是君臣之倫終不如兄弟父子也。嗚呼！爲君者亦危甚矣，爲臣者亦薄久矣，此原所涕流也。文心穿插之妙，憤嘆萬端。一線到底，卻令讀者茫然莫尋其次第，章法幻絕。“感天”之下，亟説“皇天集命”，孝子感天，專於就死，人臣奉天，難免繼代，必欲君臣義明，但有望天以天命永歸一姓，常生賢君，毋使相代，可乎？抱願癡絕。既言“集”言“代”，以四語結前疊敘夏商周之局，宜將三代各總括一二語，卻止説湯便截然而止，開放伐之始者，湯也，後之以湯爲口實者不勝道，不忍道也，截陣奥絕。
【箋】申生以驪妃之讒雉經而死，伯林無可考，豈其所經之地耶？維其何故，申生無罪，未嘗有應死之故也。感天者，悲冤爲天之所憐也。抑地者，自抑而委魄于重泉也。夫何畏懼者，孝子之義，不敢指斥受讒，與父爭辨，以傷父心，一死自甘，非有畏懼而後死也。原之卒就死，亦曰“定心廣志，夫何畏懼兮”，宜其低徊於申生也，忠孝一轍，殆以申生自比也。集命、何戒者，既集之後，繼統之君往往不自戒而至於亡，雖有忠臣，無如君之不聽何，不知天有何法，可以戒之，使常知警也。嗚呼！原之爲此言，其亦哽咽甚矣。後代之興不勃焉，則前代之廢亦不忽焉。又使至代者，天實催之而不肯遲也。興廢之機彌速，君臣之義益乖，可勝道哉！催之者天也，輔之者則圖興之良佐也。湯得以臣摯，桀遂不得臣湯。曰“初”曰“後”曰“何卒”者，原之微詞也。摯初事湯，繼以湯之命往事桀，而後復返事湯，卒令湯官天下，尊追宗祖，緒貽子孫。桀何不留摯，毋以予湯？摯何不以善事湯者善事桀，毋使桀失其宗緒哉？
勳闔夢生，少離散亡。何壯武厲，能流厥嚴？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久長？中央共牧，后何怒？蠭蟻(44)微命，力何固？驚女采薇，鹿何祐？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45)犬，弟何欲？易之以百兩，卒無祿。薄暮雷電，歸何憂？厥嚴不奉，帝何求？伏匿穴處，爰何云？荆勳作師，夫何長？悟過改更，我又何言？吳光爭國，久余是勝。何環穿自閭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嚴，叶五郎反。饗，叶鄉。言，叶銀。勝，叶因。
【品】前面章法，各具大段落，爲天爲地爲歷代帝王事實，井然有條，就中錯綜，不過插入一二語，然大段落未嘗不易尋也，至此則愈加錯綜。“闔夢”、“彭鏗”、“共牧”、“驚女”、“噬犬”，乍此乍彼，若無復段落然，就中卻自有隱意，總爲懷王之不得歸，竟死於秦，故作此嘆悼。不敢明言之，原亦有心避讒矣，乃卒被讒再放也。彭鏗壽何久長，蠭蟻命何固，懷王不能爲彭鏗，幷不如蠭蟻，憤絕悲絕。因懷之不獲祐，故引驚女之得祐。因懷之死秦，故引秦事。兩“厥嚴”互應。吳流嚴，故能報仇於楚，子胥遂至因父仇而鞭平王之尸。襄不克奉厥嚴，又何由報仇于秦哉？曰“歸何憂”，則明指懷之不歸矣。末段顯言荊勳、子文，一一皆楚事楚人，作通篇歸宿。告以不長，尤爲明指不歸，與“夫何久長”相應，前後線索一絲不亂。其曰堵敖，借以指懷也。楚人謂未成君而死曰“堵敖”，懷死於秦，等之未成君也。
【箋】此承前歷代亡國之痛，漸歸之楚事。悲懷之死秦，憤襄之不能仇秦，憂楚之將終折於秦也。其首引闔廬，所以愧襄也。闔廬之散亡在外，與襄之質他國，一也。闔廬有仇於楚，而卒破楚。其專復殺父之仇，則子胥尤奮力焉。君臣同志，以楚之強，遂無以敵之。秦之閉懷致死，鄰國而殺吾父，視楚於子胥，以君殺其臣何若！襄之當仇秦，義不共戴，視闔廬之仇楚何若耶！闔廬何以能奮武厲能施威嚴，此必有道矣，其亦可以取法矣。廬能之，襄顧不能耶。勳闔者，大其復仇之勳，故特標之曰“勳闔”也，此原之書法也。嚴而曰“流”，則又原之書法也。不能復仇，雖有威嚴，止于己之一國而已，不克流于他國也。其引彭鏗，則尤呼天之深痛也。人生壽夭皆由天帝，帝何所饗于鏗，而畀以八百之久長乎？嘆懷之被欺致死，不克多一日之命考終于本國也。使懷不即死，襄立之後，尚得歸國未可知也。受壽長者何太長，受壽短者又何太短。若是乎命之不均歟，忠臣孝子安能不怨天哉！斟雉，王逸以爲鏗好滋味，善斟雉羹，且以帝爲帝堯，與“受壽”二語不相合，晦菴闢其謬，而終不得其解。以莊子“鳥申”之説、鬼谷“五禽”之法繹之，則斟雉當爲養生之術，謂斟酌於此也。牧，猶前之言“秉鞭作牧”也。后，指后帝也。楚在南，秦在北，分據中央，以共牧其民，各不相妨，不知后帝何所怒于楚懷，而令爲秦所凌以死也。蠭蟻至微，猶得各終其天年，蠭蟻之自保，力何其固，懷之自保，力何不固也。采薇、回水，王逸以爲采薇之女有所驚而走，北至回水之上，立而得鹿，其家遂以昌熾，是天祐之也。彼一女耳，有何關係，乃驚而護之？走至回水而以鹿賜之，何天偏祐此女而不祐懷也？何女獲其喜而懷不獲喜也？懷爲秦所閉，復走至趙，趙不之納，復歸死於秦，故原引采薇之女驚走得祐者以致嘆也。噬犬、百兩，王逸以爲秦伯有齧犬，其弟公子鍼欲之，以百兩之車易一犬，而秦伯不聽，因逐鍼而奪其爵祿。原之引此，嘆懷之愚，以入秦自取禍也。秦實虎狼之國，兄弟猶不相顧，不難以一犬遂其弟，況與國哉！薄暮雷電，則行者路迷膽摇，然苟得歸家，復何所憂乎？悼懷之永不歸也。厥嚴不奉，則嘆襄之不思復仇也。我能布我之嚴於他國則爲流，使他國憚我之布其嚴則爲奉。闔善復仇，故能流嚴。襄不思復仇，其誰憚之？其誰奉之？前曰“帝何饗”、“后何怒”，怨天之怒懷而不肯饗懷也。此曰“帝何求”，又悵然于非天矣。子不爲父復仇，而徒欲問帝求福，帝不任受咎，亦豈任受功哉！伏匿穴處，原之自斥以斥楚也。仇不可復，怨不可申，生在世間，有愧天日，逃遁而爲穴處之物類，毋比於人類，足矣，復何所云乎？荊勳作師，絕望之後，再望襄之復仇也。美闔之復仇，特標之曰“勳闔”，望襄之復仇，預表之曰“荊勳”。作，振作也。既已作師，必審所長之何在。挾楚所長以壓秦之所短，兵家之勝筭宜早也。不思復仇則爲過，昔不復而後思復，則爲悟過改更。前曰“何云”，此曰“何言”，洩憤無方，所云奚益？宣憤有日，多言奚爲？其特屬之曰“我”也，原蓋曰國家誠有復仇之時，《天問》亦可以不作矣。最先慰心，惟我一人，舉朝憒憒，又誰知之？其再引吳光，則複指“勳闔流嚴”之事也。志專者氣必銳，光惟欲復仇于楚，故卒以得勝。勝在後，而制勝之氣志固已久矣。此又原一字之書法也。苟銳于復仇，上下同心，何憂不勝秦哉！爰出子文，追昔之令尹，傷今之令尹也。勸懷入秦(46)者，子蘭也。襄王立而爲令尹者，子蘭也。子文爲令尹，定楚亂，張楚威，今子蘭何若乎？襄不思復仇，蘭當鼓之佐之，乃同甘(47)忘父乎！勸懷入秦，實蘭之死其父，憤宜倍襄，乃竟爾寂寂乎！子文之母，環穿閭社，通乎丘陵，以淫而生子文，所出不必正，乃賢聲獨著，子蘭而反不及之乎！試上、彌彰，則原之自咎也。已矣！已矣！不敢望襄之復仇矣，不敢咎蘭之不佐襄以復仇矣，皆吾之罪而已。當日諫懷勿入，明告以入秦，壽必不長，而卒爲子蘭所誤也。使堅以死諫，懷或可不入乎。不以身死堦前，而徒令言之而中，彰忠臣先見之名也，是以主上爲嘗試而以名自予也。此原所由必沉湘也。知此則原之死因亦大明白矣，猶可譏之曰何必懷此都乎？乖明哲乎？忠而過乎？
(1) “形”，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補。
(2) “在”，原作“有”，訛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改。
(3) “堅”，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4) “中”，原作“陰”，訛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改。
(5) “幹”，補注本作“斡”，下注：“斡，一作筦。”
(6) “陽”，補注本作“湯”。
(7) “臧”，補注本作“藏”。
(8) “問”，原作“同”，訛，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復旦藏本、續刻本改。
(9) “原”，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10) “應龍何畫？河海何歷”，補注本作“河海應龍，何盡何歷”。
(11) “數”，原作“放”，訛，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改。
(12) “靈”，補注本作“一”。
(13) “土”下，補注本有“四”字。
(14) “爲”，補注本作“維”。
(15) “欲”，補注本無，下注：“一本‘快’下有‘一’字。一云：胡維嗜欲同味。”
(16) “終”，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補。
(17) “際”，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補。
(18) “撰體脅鹿，何以膺之”，補助本作“撰體協脅，鹿何膺之”。
(19) “文子既化蜺，持藥以與子喬”，據補注本“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可下注“言崔文子學仙於王子僑，子僑化爲白蜺而嬰茀，持藥與崔文子，崔文子驚怪，引戈擊蜺，中之，因墮其藥，俯而視之，王子僑之尸也”，應作“子僑既化蜺，持藥以與文子”，黄文煥誤。
(20) “岐”，補注本作“歧”。
(21) “嬉”，原作“喜”，訛，此據《天問》“妹嬉何肆，湯何殛焉”句改。下句“寬嬉之辜”之“嬉”亦據改。
(22) “意”，補注本作“億”。
(23) “鱞，叶矜”，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24) “卵”，原作“卯”，訛，此據《史記·殷本紀》“殷契，母曰簡狄……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句改。下同。
(25) “以”，原漫漶不清，此據七略盦藏本補。
(26) “豕”，補注本作“體”，下注：“一云：何得肆其犬豕。”
(27) “爲”，補注本作“危”。
(28) “文”原作“立”，訛，此據增修本及續刻本改。
(29) “盾”，原作“首”，訛，此據增修本、續刻本改。
(30) “首”，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31) “觀”，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32) “恊”，補注本作“協”。
(33) “命”，原作“本”，訛，此據《天問》“擊牀先出，其命何從”句改。
(34) “而後嗣”，補注本作“後嗣而”。
(35) “列”，補注本作“到”。
(36) “何親”至“以咨嗟”，補注本作“何親揆發足，周之命以咨嗟”，下注：“一無‘何’字，一云周命咨嗟。”
(37) “何”下，補注本有“爲”字。
(38) “合”，補注本作“會”。
(39) “挴”，據《天問》“穆王巧梅，夫何周流”句，應引作“梅”。又，補注本該句下有注：“梅，一作珻。［補］曰：《方言》云：梅，貪也，亡改切，其字從手。賈生云：品庶每生。是也。《集韻》云：梅，母最切，慙也。挴，母亥切，貪也。諸本作梅。《釋文》每磊切，其字從木，傳寫誤耳。珻，玉名，音媒，亦非也。《左傳》云：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必有車轍馬迹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於祗宮。《史記》云：周穆王得驥、驊駵、騄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爲穆王御，長驅歸周以救亂。巧挴，言巧於貪求也。”
(40) “何”，補注本作“阿”，下注：“一云：雷開何順，而賜封金。”
(41) “由”，原作“彭”，訛，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改。
(42) “民雖靡止”，據《詩經·小旻》，應作“國雖靡止”，黄文煥誤引。
(43) “搆”，原漫漶不清，此據國圖藏本、七略盦藏本、增修本及續刻本補。
(44) “蟻”，補注本作“蛾”。
(45) “噬”，原作“筮”，訛，此據補注本、增修本及續刻本改。
(46) “秦”，原作“楚”，訛，此據《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时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母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絶秦歡！’懷王卒行”之記載改。
(47) “甘”，原漫漶不清，此據七略盦藏本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