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无发送符号

最常见的不完全符号,是非人工制造的自然符号,第一章第三节已经讨论过符号“物源”分类。绝大部分无发送符号是自然符号。没有发送者,也就没有意图意义,也没有文本意义。自然符号携带的文本意义,完全来自接收者对其“符号化”,也就是说,自然符号的意义,必须靠接收者强加。

古代政治常说“天意”,古希腊神庙祭司说出的神意,中国的天文乾象、吉凶预兆、星卦谣谶、感应梦幻等自然现象,通过一套预言体系解释出意义。既然自然现象是“天意”的表现,解释者必须构筑神这个符号发送者。正由于此,天意符号文本必须尽可能随机(例如求签或测字),抹除人为意图意义的痕迹。

(发送者/意图意义)→符号载体/文本意义→接收者/解释意义

自然符号的发送者意图意义与文本意义,本来阙如,需要接收者的反向构筑,因此,无发送符号的表意过程是倒流的。重建自然符号的发送意图,几乎是人类文明难以避免的冲动,目的是使自然符号的表意过程重新完整,使符号具有权威意义。

构筑自然符号的发送者意图,是现代之前人类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三国演义》言及“仰观天文”、“夜观星象”之事约有二十余处,多以星象天文预言政事大局和将帅人物的吉凶,用来指导重要的战略。第十四回太史令王立“仰观天文”,便预言“大汉气数将终,魏晋之地,必有兴者”。第三十三回曹操见“南方旺气灿然”,觉得东吴孙权“恐未可图也”。第九十一回谯周见“北方旺气正盛”,劝诸葛亮不要勉强伐魏。有时这种天意也可以指导具体的战术布置。官渡之战前夕,谋士沮授仰观天象,预言“恐有贼兵劫掠之害”,袁绍不听其言,就被曹操烧了乌巢粮草。

在政治行为中,“天意”是如此重要,使得欲采取政治行为的人,不得不寻找携带所需要的“天意”符号的支持。《史记·项羽本纪》载,范增游说项羽杀刘邦:“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范增构筑了发送者“天”及其意图,目的是马上除掉刘邦。(17)可惜项羽不太相信这种符号化方式,中国历史于是走上另一条路。

推而广之,文学作品中的写景,经常是给予自然景色发送意义。《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让自然景色充满类似“发送者”的人性意图,我们一般称为“移情”。

哪怕是有发送者的符号过程,发送者的意图强度可以有很大不同,艾柯甚至认为符号可以有发送者而无意图意义(无意识地发出符号),他列出八种“意图关系”。(18)笔者认为只要有发送主体,就必然有意图意义,发送者是否自觉,接收者是否理解,是另一回事。即使发送者是依样画葫芦,按例办事(例如在仪式中),依然有意图,即循规蹈矩的意图。

在文学理论中,有些学派认为文本意义比发出者意图意义重要得多,批评者不用追溯发送者意图,只需在文本中寻找意义构筑。持如此观点的大多为形式论学派,他们把文学艺术视为无发送符号。福柯认为“作者”这概念只是现代思想。现代之前没有“作者”这概念,《荷马史诗》或《水浒传》,多半是在相当长历史中许多作者的集体创作。(19)

当代批评家厌倦了一个上帝般的作者,拒绝从作者传记资料出发进行批评,因此他们建议作者离场,巴尔特认为“文本诞生时,作者就死亡”(20)。他们实际上是建议,最好把文学艺术看成无发送符号,这样才能让读者有解释的自由。

此种立场,恐怕有点走极端。即便作者自己声明的意图并不可靠,在分析作品时,我们依然无法忽视作者的时代背景与文化理念,哪怕这不是作者自觉的意图,却也是符号携带的“发送意图”。批评重构把这样的发送意图归结到所谓“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这个虚拟的人格上,隐含作者不是符号意义的实际发送者,而是解释者从文本中推导出来的支持符号文本意义的一套价值的“人格化”。所有的符号文本,都应当有这样一个“隐含作者”,本书第十六章将详细讨论“普遍隐含作者”问题。从符号学角度来看,批评家推导出这样一个人格的过程,很像占星师构筑星象发送意图的方式。

如果必须重构文学的发送者意图,有时候会做出非常勉强的解释。《关雎》因为是《诗经》第一首,几千年释经儒者不敢怠慢。王充《论衡》解:“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朱熹解《关雎》,认为是颂扬后妃之德,“太姒配文王”。如此强行制造作者意图来解诗,是因为传统文化必须把经书视为携带圣人的意图意义的文本。

此时我们就会想到禅宗在构筑意图意义问题上的洒脱。“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南禅宗的这个开门公案,干脆否决了回溯发送意图的必要性,给解释主体以绝对自由,同时也让解释主体承担意义责任,这是非常独到的符号化方式。(21)静坐打禅有所悟,此时“佛心”是否即自心,就由自己解释了。

符号过程从发送流向解释只是理想的情况。对无发送符号,解释操作却是“反者道之动”:接收者作反向倒推,构筑发送者意图作为意义解释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