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信号

因此,不完全符号是重要的符号类别,本书不得不仔细检查。符号学的研究范围比传达学宽得多。传播学(Communication Studies)研究两个主体之间的交流传达,因此必须有发送—信息—接收三个环节。而符号学的研究对象,包括各种不完整符号活动(信号、无发送符号、潜在符号、某些自我符号),传达过程严重缺损,却依然是符号过程。

符号学界关于信号(signal)有过大量讨论,因为信号在这个世界上大量存在。但是符号学界对信号的解释众说纷纭,至今没有接近一致的意见。把信号排除出符号之外,会造成理论和实践上的极大困难;把信号包括在符号内,一样会引起许多困惑,这的确是一个两难之境。

信号是一种特殊的不完整符号,它不需要接收者的解释努力。信号的特点是:

1.它是一个有符号载体的意义发送。

2.它不要求解释,却要求接收者以行动反应。

信号的起始既然是可被感知的载体,它就是符号。前一节说过,符号的三个环节,只要有一个存在,意义也就存在,就够资格成为符号,因此,从原则上我们无法否认信号是符号。

不少符号学家认为信号不能算符号,因为信号的反应是固定的,不要求解释。例如动物发情时,两性对气味或动作有反应,但是解释反应都是固定的。蜜蜂的舞蹈对蜂群是信号,超声波的反射对蝙蝠是信号,触摸对含羞草是信号,闪光对瞳孔肌肉是信号,染色体配置对胚胎生长是信号。信号可以发生在动物之间,植物之间,甚至有机体不同部位之间,并不一定需要以人格出现的解释者。因此,一旦承认信号是符号,会使符号学的领域过于扩大。反过来,不承认信号是符号,就会使符号学的领域过于缩小。

比较适中的说法是,作为符号的信号(不是电梯的光电管那样的机械信号),依然期盼接收者(人或动物)作(生物基因性的,或社会规范性的)固定的解释,从而反应也是固定的。这样,信号就不同于充满自然界的各种因果连接:地震引发海啸,月亮引发涨潮,电梯门的光电效应开关,都不能算信号—反应,因为其中完全没有哪怕固定解释的地位。

而且,即使卷入人或动物解释者,直接的(物理或化学的)原因不是信号,对原因的感知才是。(10)例如高血压可能是脑溢血的原因,但高血压不是脑溢血的信号,血压升高而头疼(症状)才是信号,量血压才是符号行为。山石滚落到公路上,对拦住路的山石的感知(形象),是“不可通行”的信号,山石的物理存在,却是不可通行的实际原因,不是信号。

任何符号的载体,必须被感知,没有感知就不可能是符号,这点必须坚持。但是感知符号载体者,不一定必须是一个人,可以是动物、植物、有机体,如果是人类设置的机械(例如闭路电视、无人侦察机),就必须要有人作检查。一句话,感知者最终必须是“有灵性”的。究竟什么是灵性?动植物有没有灵性,就属于争论的范围了。近年很多符号学家回顾爱沙尼亚出生的德国生物学家Jacob von Uexküll(1864—1944)提出的“环境界”(Umwelt)概念,认为这是生物符号学的前驱。Umwelt指的是生物体“主观感知到的世界”,因此其中充满了符号与意义,而这个世界中的“功能圈”(Functionskreis),即是符号过程(semiosis)。(11)

在这个基础上,美国西比奥克等人坚持把符号学扩大到生物界,让当今的环境保护运动与符号学结合,有一定道理。(12)把信号看做符号的一种,符号学就可以扩展到动物符号学(zoosemiotics)、植物符号学(phytosemiotics),或是幼儿的非语言表意。(13)

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信号处于符号定义的门槛上:信号要求接收者立即做出反应,而不必也不允许作可能产生歧义的解释。(14)交通信号就是典型。红灯的意义不容置疑,它要求明确的行动回应。比赛的起跑枪声也不容许任何解释。可以看到,只有动物、植物、有机体,可以保证做到感知信号后自动采取行动。人哪怕面对在文化中习得的固定信号反应(例如中学体育课上学会听枪声起跑),也不可能完全排除解释。赛跑偷跑者叫人恼火,因为人必然对符号作解释,有解释余地就引向“投机取巧”。见到汽车冲来就躲闪,是人的求生本能,是对信号的反应,而对于想挡住汽车的人,他依然有另作解释另选反应的余地。

因此,信号传送的流程如下:

(发送者/意图意义)→符号载体/信息意义→(接收者/解释意义)→反应

信号不是没有接收者,只是信号不需要接收者解释,只向他提出反应的要求。生物界的信息传递与应用,应当说是比较极端的信号-反应模式,是符号活动的底线。许多学者致力于在生物符号行为中寻找人类表意活动演化的基础,有的学者甚至在动物的行为中找出诱骗谋略设计,这就使动物符号远远超越了信号的范围。(15)的确,在动物的群体繁衍的一些最重要环节,例如哺乳、捕食、求偶,有时候可以看到动物作为一个物种(而不是个体),会对环境的信息作综合解释。但是绝大部分动物行为,如飞蛾扑火,的确是不加解释,这就是我们对生物信号现象是否能作为符号的犹豫之处。

是否承认“获得了灵性”的电脑作出的信号-反应是符号行为,至今是有争议的领域。据《军事信息报》2008年10月20日报道:“战争的突然性,对快速、灵活的反应能力要求,压缩了谋略的时间和空间。军事谋略的新时代已经来临,它的显著特征是:电脑与人脑合作,谋略与信息合成。”到目前为止,计谋这种复杂符号行为,还是要靠人来做(本书第十二章将详细讨论计谋问题),未来的符号活动不可预测,未来的符号学也不便预测。

本书不准备进入生物符号学与人工智能领域,但是本书承认生物与电脑的信号行为,是符号的边界,应当属于符号学研究范围。尤其在生态问题日益重要的今日,生物符号学日益重要,西比奥克为建立生物符号学作了长期而卓越的努力。但是这个区域过于模糊,本书只能划出符号学的这条门槛,不作深论。(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