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镜像,自我镜像

“符号距离”说的第三条,引发另一条困惑:镜像是不是符号?这在当代符号学中是一个争议问题,牵涉如何看待“绝似符号”、“同一符号”、“自我符号”等特殊符号。所谓“绝似符号”(absolute icon)包括非常相似的绘画、照片、录音、摄影、电影、高清电视等。部分“绝似”符号与对象外形非常接近(例如3D电影),几乎可以完全误认为合一。但是符号与对象并非同时在场,因此它们明显是代替对象的符号。而且,无论如何“绝似”的符号,都有框架套出对象的一部分。既然是用部分代表整体,这就符合第一章所说的符号“片面化”要求。

绝似符号很可能给接收者造成“实有其事”的误会,诱导出过于现实的解释。例如早期电影造成观众惊恐,广播剧火星人入侵造成群体恐怖,例如今日3D电影造成观众身体退缩反应。但绝似符号依然是符号,下文会讨论到符号与对象完全合一的所谓“重复”(double),绝似符号并没有绝对到合一(sameness)的地步,绝似只是错觉,实际上是不同程度的“貌似”,文化解读程式从此种貌似符号中读出“现实感”。

而镜像,还有闭路电视、监听等“远距镜像”,其图像常被称为“同一符号”(identical sign)。因为其对象与镜像完全同时出现,或是两者都在场(镜像的发送与接收似乎没有跨过时空距离),不符合符号解释意义的“不在场原则”。

但是镜像、闭路电视、现场转播等,无法给出对象的全部,只是对象一部分的形象显示。接收者用这部分解释对象整体:对象的整体依然“不在场”,此时镜像所代表的对象与意义,依然需要解释。例如驾车者从后视镜中,只看见车后路面的一部分情况,需要从中解释出路况的全部情况,以决定自己相应的行动方案;闭路电视与监听也都需要接收者作出解释,而且是社会文化性的解释,例如解释看到的人的行为是否构成犯罪,所以它们依然是符号。

镜像有两种,他物镜像是接收者从镜中看到别的东西,自我镜像接收者照见自己。最难解释的是第二种,即自我镜像。我看镜中的自己,发出者/符号文本/接收者三者合一,同时在场,此时镜像还能不能算符号?笔者认为依然是符号。在自照时,我面对我,但是我并不了解对象我的全部情况。例如买衣服时要看一下穿衣镜,因为我不了解穿衣后的我是什么情况。在这个问题上,镜像有点像照片:我看着我自己的照片,也是在看着绝似我但是代替我的符号。某个姿势、某个场合中的我,并不是此地此刻对照片上我的形象作解释的我。既然自我镜像依然需要解释,那么它还是携带意义的符号。

《中国青年报》2001年6月4日报道:“在某市一些招聘会上,出现众多年轻的女大学生,这些求职者都携有个人的写真集。”此事从符号学来看,似乎大可不必,因为考察对象充分在场,而且被确认在场。有的公司对雇员外貌有所要求,但是考察对面的真人应当更为可靠,不必通过照片。实际的情况是,呈交花了上千元做的写真光盘的女生越来越多,招聘公司的确也收下备用。看来“同一符号”并不完全同一,所谓“上照”程度,化妆着装后的“颜值”,“写真集”可能提供不同的解释。

因此,镜像与写真集等“同一符号”,究竟是不是符号,取决于接收者(我自己,或公司经理)是否能从感知中了解对象的更多相关信息,也就是说,镜像是否携带了某些意义,即第一章所谓“放大化”效果。镜像的对象与意义实为不完全在场,而不完全在场也应当视为一种不在场,因为解释者需要解释的是全部情况。

讨论镜像,不可能避而不谈拉康著名的“镜像阶段”理论。拉康提出,无自我(selfless)的幼儿,发现镜子中的影像,会作“错认”(misrecognition),以为所看到的镜像是另一个小孩,一个玩伴。然后,他发现了在自我与镜中之人之间有奇特的对应行为。那个玩伴也皱眉;幼儿吐出舌头,玩伴也作出同样的举动;幼儿伸手去触摸玩伴,而玩伴似乎也在触摸着幼儿,只是玩伴的触摸显得生硬,由此他开始明白镜像不是另一个幼儿,而是自己。(30)

可以对“镜像阶段”提出一种符号学的理解。在皮尔斯的“试推法”(后文将有详细讨论)理论中,解释者意识到错误,对进一步解释起重大作用。镜像阶段也就是人生的第一次严肃应用符号试错法。对玩伴的假设是错误的开端,而试错开始了符号解释过程,渐渐地镜像成为一种自我否定的经验。

正因为自我镜像是符号,才出现自我这种分裂:正因为自我镜像是符号,需要认识,主体体验这个人生第一出魔术,才得以上演。而艾柯则提出幼儿应当有一个“照相阶段”(photograph stage),因为幼儿要弄清照片中旁人的形象,甚至自己的形象,要到五岁左右。(31)这明显是符号距离造成更大的认知困难。

镜像作为符号,卷入的还有更复杂的问题,本书在第四章第六节讨论“类型化”时,再作详细探讨。


(1) 《论语·八佾》。

(2) 《路加福音》23:8。

(3) 《马太福音》7:6。

(4) 艾玛纽埃尔·勒维纳斯:《上帝·死亡和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第274页。

(5) Eero Tarasti,Existential Semiot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0,p.7.

(6) Umberto Eco,A Theory of Semiotics,Bloomington:University of Indiana Press,1976,p.18.

(7) Eero Tarasti,Existential Semiot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0,p.34.

(8) 参看朱前鸿《先秦名家四子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43页。

(9) 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Vol 2,p.643.

(10) Roscislaw Pazukhin,“The Concept of Signal”,Lingua Posnaniensis,16,pp.25-43.

(11) Paul Cobley(ed),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Semiotics,New York:Routledge,2010,p.347.

(12) Thomas A. Sebeok et al,Biosemiotics,Berlin & New York:Mouton de Gruyter,1992.

(13) Roberta Michnick Golinkoff,The Transition from Pre-linguistic to Linguistic Communication,Hillsdale,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1983,p.57.

(14) Thomas A. Sebeok,Contributions to the Doctrine of Signs,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76,p.121.

(15) Thomas A. Sebeok and R. Rosenthal(eds),The Clever Hans Phenomenon:Communication with Horses,Whales,Apes and People,New York: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1981.

(16) 关于生物符号,请参看笔者另一书中的介绍。赵毅衡编《文学符号学》,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第63—67页。

(17) 这是2008届博士生王冠在符号学作业中举的例子,特此致谢。

(18) Umberto Eco,A Theory of Semiotics,Bloomington:University of Indiana Press,1976,pp.18-19.

(19) 米歇尔·福柯:“什么是作者?”,赵毅衡编《符号学文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513—524页。

(20) 罗兰·巴尔特:“作者之死”,赵毅衡编《符号学文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505—512页。

(21) 这个例子是2010届博士王立新在符号学作业中举出来的,特此致谢。

(22) 笔者在1990年出版的《文学符号学》一书中曾经把这种符号称为“零符号”,但是现在符号学界把空白文本的符号称为零符号,本书术语尽量从众,特此自我纠正。

(23) Louis Hjelmslev,Prolegomena to a Theory of Language,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61,pp.99-100.

(24) Umberto Eco,A Theory of Semiot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6,p.134.

(25) Umberto Eco,A Theory of Semiot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6,p.28.

(26) Eero Tarasti,Existential Semiot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0,p.66.

(27) Thomas A. Sebeok,The Semiotic Sphere,New York:Plenum.

(28) 这个观点是2008级研究生肖翔首先提出来的,特此致谢。

(29) George Herbert Mead,Mind,Self,and Society:From the Standpoint of a Social Behaviorist,(ed.)Charles W. Morri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1934.这本重要著作是米德去世后,由他在芝加哥大学的学生兼好友、著名符号学家莫里斯编辑而成,米德的观念后来被称为“符号互动论”。

(30) Jacques Lacan,Ecrits:A Selection,1977,London:Tavistock,Vol 1,p.7.

(31) Umberto Eco,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4,p.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