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中文的理据性与规约性

汉语与世界上其他语言相同，规约性占主导。《荀子》中说：“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这是中国古代哲人非常精确的卓见。

但书面的中文不然，中文是世界上唯一现存的非拼音文字。中文的特殊性引起许多文学家（如庞德）、哲学家（如德里达）、符号学家（如克里斯蒂娃）的注意，他们从中引出一系列对西方文化及其语言基础的质疑。他们的看法不一定符合中文发展的历史，只能看做有趣的误读。

拼音文字是纯规约性的，因为表音文字不可能表现除了声音之外的任何其他形象，而语言的声音对象局限于象声词和感叹词。

哪怕文字起源于象形，不约而同转向拼音。中文起源于象形，但是没有朝拼音的路子发展。中文迅速摆脱象形，发展出复杂的构词法，系统内部出现有效的指示秩序；也可能因为民族疆域过大，方言复杂，对文化统一的需要太大，必须拒绝拼音文字随方言而变化的像似性，中文文字强有力的规约性迎合了帝国的需要。当欧洲各地方言演变成独立语言，语言促成独立文化，独立文化创造民族国家；中文的固定写法，保证了中国文化的稳定延续。

“文”原意为图像，携带意义的图画，不一定是文字，“形声相益”互相配合，才成文字。成为文字之后，写下来才是“书者如也”，才成为文字规约性表意系统。甲骨文与金文中异体字之多，证明图像性比重很大，规约性不足。郑樵《六书略》中指出“指事字”有三兼：“事兼声，事兼形，事兼意。”事是文字符号的对象，要进入文字符号系统，要有规定的发音，有规定的写法，有规定的意义解释。这正是符号语言学的规定。

“六书”中的造字四法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赵元任给了它们一个符号学分析⁽⁵⁸⁾：象形源出描摹对象的图画文字（pictograph），其他三种实际上都是在象形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各式指示符号。

“指事字”（Ideographs）是在象形字上加符号，形成了皮尔斯所说的“图形像似符号”。指事字“视而可察，察而见意”：“本”为树根，刀边为“刃”，“日”为一轮光中有实，都是另加标注，引起注意。“乌”，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鳥字點睛，烏則不，純黑故不見其睛也。”这是“空符号”的妙用，缺失本身成为符号。

“会意”是形象组合，实际上是复合的指事，赵元任称之为Compound Ideograph。“比类合谊，以见指”：“休”为人倚树，日月为“明”，鱼羊为“鲜”，子女为“好”，心脑为“思”，女执帚为“妇”。本章上面已经讨论过，组合与序列，是指示符号的特点。

至于占了中文字绝大多数的“形声字”（赵元任称为Phonetic Compound），则是“以事为名，取譬相成”，“名”是形旁的类别，“譬”是声旁的语音，例如“刚”，例如“桥”。这是中文朝拼音文字转化的开始，简体字比繁体字更多语音因素。据《甲骨文字集释》统计，在商代的甲骨文字里，形声字仅占37%强，到《说文解字》，增到80%强。而现代汉字里的形声字则已经达到90%以上。所以中文语言实际上沿着皮尔斯的符号三分法，从相似符号，演变成指示符号，再演变成规约符号。或许其他书面语言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只有中文保持了三种成分并列，因此，可能接近上面说的皮尔斯的理想，成为“最美的文字”。

无论哪种字的构造，都只是词源问题，一旦进入中文这个符号系统，各种造字法本身都淡入幕后。因此庞德“借鉴中文”为现代西方诗学发明的“表意文字法”（Ideogrammic Method），根据的是中文中其实不复存在的“像似性”。德里达认为中文是不同于西方的“非语音中心，亦即非逻各斯中心”的语言，也是没有考虑到中文中语音因素越来越多，实际上是在逐渐拼音化。无论如何，当具体使用时，中文与任何其他文字一样，全部词汇都必须是规约符号。哪怕写诗时，也是如此。中文“诗中有画”，拼音文字写的诗也一样会有此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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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Ferdinand de Saussur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New York：McGraw-Hill，1969，p.61.

(2) 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对arbitary 一词下的定义：“1. based on or derived from uninformed opinion or random choice； 2. despotic”，也包括两个方面：没有理据而任意的；武断的。

(3)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7页。

(4) Émile Benveniste，Problems in General Linguistics，Coral Cables：University of Miami Press，1971，p.45.

(5) Ferdinand de Saussur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New York：McGraw-Hill，1969，p.65.

(6) Edith Hamilton and Huntington Cairns（eds），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p.423.

(7) Edith Hamilton and Huntington Cairns（eds），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p.469.

(8) Edith Hamilton and Huntington Cairns（eds），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p.68.

(9) 也有人认为系统是元素的集合，而结构是元素之间关系的构筑，这也就是说系统观是元素组成加上结构性。即使如此解释，“系统”一词，依然比“结构”这个词更清楚地解释结构主义的原则。

(10) Georges Mounin，Semiotic Praxis：Studies in Pertinence and in the Means of Expression and Communication，New York：Plenum，1985，p.105.

(11) Stjepan Gabriel Mestrovic＇，Durkheim and Postmodern Culture，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1992，p.72.

(12) Claude Levi-Strauss，Structural Anthropology，New York：Basic Books，1974，p.7.

(13) Claude Levi-Strauss，Structural Anthropology，New York：Basic Books，1963，p.45.

(14) Roland Barthes，Elements of Semiology，London：Cape，1967，p.25.

(15) 钱锺书：《管锥编》，《老子王弼注》，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一卷，第685页。

(16) James W. Loewen，Lies My Teacher Told Me：Everything Your American History Textbook Got Wrong，New York：The New Press，2008，p.23.

(17) Louis Hjelmslev，Prolegomena to a Theory of Language，Madison，Milwaukee：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69，pp.109-110.

(18) 巴尔特：《流行体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页。

(19) 参见Fredric Jameson，The Prison-house of Language，1972，pp.5-6。

(20) 参见Fredric Jameson，The Prison-house of Language，1972，第164页。

(21) 皮亚杰：《结构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页。

(22) 别林斯基说，艺术作品比现实更美，是因为“里面没有任何偶然和多余的东西，一切局部从属于一个整体，一切朝向一个目标，一切构成一个美丽的、完整的、单独的存在”。《别林斯基选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卷二，第457页。

(23) Martin Jay，Marxism and Totalit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p.81-102.

(24) Paul de Man，“The Concept of Irony”，in Aesthetic Ideolog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6，p.170.

(25) Roland Barthes，Elements of Semiology，London：Cape，1967，p.58.

(26) 巴尔特：《流行体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页。

(27) 格雷马斯：《论意义：符号学论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下册，2005年，第148页。

(28) 巴尔特：《明室》，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7页。

(29) Slavoj Žižek，The Invisible Remainder：On Schelling and Related Matters，London & New York：Versos，1996，p.26.

(30) Keir Elam，The Semiotics of Theatre and Drama，London：Methuen，1980，p.4.

(31) Carol Strickland and John Boswell，The Annotated Mona Lisa：A Crash Course in Art History from Prehistoric to Post-Modern，Kansas City：Andrews and McMeel，1992.

(32) Roland Barthes，Image-Music-Text，New York：Hill & Wang，1977，p.44.

(33) Frank Kermode，The Art of Telling：Essays on Fict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75.

(34) Frank Kermode，The Art of Telling：Essays on Fict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67.

(35) 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Vol 3，p.362.

(36) Ernst H. Gombrich，Art and Illusion，London：Phaidon，1968，p.12.

(37) 阿莱斯·艾尔雅维茨：《图像时代》，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06页。

(38) International Symposia on Iconicity i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39) 胡易容：《图像符号学》，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

(40) 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Vol.4，p.531.

(41) William Mayerthaler，Morphological Naturalness，Ann Arbor：Karoma，1988.

(42) Clemente Greenberg，“After Abstract Expressionism”，in Collected Essays and Criticism，Vol IV，p.124.

(43) Steven Naifeh & Gregory White Smith，Jackson Pollock：An American Saga，New York：Clarkson N. Potter Inc，1989，p.12.

(44) Charles Morris，Writings on the General Theory of Signs，The Hague：Mouton，1971，p.273.

(45) Umberto Eco，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4，p.210.

(46) Umberto Eco，A Theory of Semiotics，Bloomington：University of Indiana Press，1976，pp.216-217.

(47) 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Vol 2，p.310.

(48) 转引自Winfried Nöth，Handbook of Semiotics，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0，p.113。

(49) Umberto Eco，Semiotics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4，p.214.

(50) Noel Stock，The Life of Ezra Pound，London：Routeledge and Kegan Paul，1970，pp.205-206.

(51) 据2009年7月9日《羊城晚报》：“全国少年乒乓球比赛骨龄测试，竟查出三成多小选手虚报年龄。”

(52) Charles Sanders Pie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Vol 2，p.297.

(53) Saul Kripke，“A Problem in the Theory of Reference：The Linguistic Division of Labor and the Social Character of Naming”，in Philosophy and Culture，Montreal：Editions Montmorency，1986，pp.241-247.

(54) 《南方周末》，“2008年中国人最关心的十大问题之八：电影会实行分级制吗？”，2009年第1期。

(55) 《破邪集》，卷三，转引自陈义海《明清之际》，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55页。

(56) 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Vol 2，p.304.

(57) Charles Sanders Peirce，Collected Papers，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Vol 4，p.448.

(58) Yuen Ren Chao，Language and Symbolic System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8，pp.10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