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述与传播形式上,神话是人与万物相互关联的故事,是人与外界交往中,对生命存在与宇宙运行的认知、理解和表达。在神话故事的表达中,宇宙是万物有灵的世界,与人的心灵内外相连。在这样的神话世界里,时间、空间和万物完整对应,构成了因果关联的有机整体,其中包括从初始的缘起到终极的未来、从茫茫无际的星空到微不足道的沙粒,同时也呈现了极乐至美的天堂与恶魔称霸的地狱。

过去的一些理论把神话视为原始,认为是人类进化阶段中的过去式产物,仅仅隶属于不发达的史前社会,这是一种误解。作为人类思维的灵性体现,神话永恒存在,不止源于过去,延续至今,而且指向未来。神话“提供智慧而非知识,统一而非碎片,秩序而非混乱,精神慰藉而非不信,意义而非困惑”。[日]马修·斯滕伯格撰,王继超译:《神话与现代性问题》,《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1—8页。

迄今以来,人类物种的演化进程,主要依靠三组由内及外的思维类型:①依托情感和意志养育个体经验的“感性思维”;②借助智能(也就是如今科技术语所说的程序、算法)使社会组织有效运行的“理性思维”;③通过万物有灵信仰建构世界整体的“灵性思维”。作为囊括并整合了感性与理性的升华物,“灵性思维”堪称最高象征。“灵性思维”的突出代表就是神话。关联如下:

图1 三者关联示意图

在人类演变的时间序列中,神话长久存在,只不过相对于工业兴起后的现代而言,它更为普遍地呈现于被称为“初民社会”的“原始”人群里。必须重新厘清的是,此处的“初民”当指秉持“人科人属智人类”天赋的人。“初”和“原始”的意思,也非被进化史观判定的代表蒙昧、野蛮的史前阶段,而当指人人具有的原初性,即可由基因传递的生物特性,因此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生命基点和本源。所谓“原始”该理解为“元始”才对。由此类推,将神话体现的灵性思维称为“元始”而非“原始”就更合适了。作为人类社会的知识类型,神话承载的知识也不该归入史前遗产而当视为更深层和珍贵的原生知识。

于是可以说,与人类成员普遍具有并以“知、情、意”三位一体构成的心理模式相类似,灵性、感性与理性也是三维并置的人类思维类型,是共时性互补结构而非历时性的前后替代。这样说来,列维——布留尔那部流传甚广的《原始思维》就暴露了明显的认知局限和表述误导。因为在他笔下,“原始”的含义还不仅仅指“前”和“初”,而更表示“低级”和“落后”。[法]列维——布留尔著,丁由译:《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5年。布留尔对“原始”的解释与评判最早出自其在1930年代出版的《低级社会中的智力机能》(Les fonctions mentalcs dans les societes inferieures)一书。在其中他把与“地中海文明”相异的其他类型称为野蛮、落后和低等。布留尔的此种划分对后世影响深远,负面与正面并存。

世界文明的多元事实是,通过口头传诵及仪式展演,神话承载的“万物有灵”或“万物归主”信仰的确获得了普遍而充分的呈现。“初民”的神话表达出,人类与万物赖以栖居的世界是被超自然神灵创造出来的,因而这个世界不仅具有生命,而且与神性关联。由此,天、地、人、物乃至整个宇宙,绝非彼此疏离的散沙或相互对抗的仇敌,而是血肉相连的有机整体。

希伯来《旧约》记载:神(上帝)创造出天地之后,又按自己的样子造出人,从而把神性赋予人类,使之成为高于其他存在的有灵类。

在多民族构成的中国传统里,华夏世界流传着“盘古开天辟地”及“女娲造人”的创世传说。被郭璞注解《山海经》(《大荒西经》)时记载下来的神话:

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89页。

在汉代应劭的《风俗通》里,则阐发为更为具体的“造人说”,曰: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第365页。

如今,“女娲造人”神话已列入当代中国的学校课本,女娲在具体教学案例中不仅被称为中华民族的“伟大母亲”,刘云:《还原一个朴实感人的母亲——〈女娲造人〉教学片段》,《语文教学通讯》,2011年第32期,第28页;新沪教版语文小学四年级上册《盘古开天辟地》资料《女娲造人》:https://wenku.baidu.com/view/c7c9dfa5c9d376eeaeaa d1f34693daef5ff71305.html。并被作为“神和人的结合体”予以强调,继而希望引发对传统神话之现代意义的关注。教学者转引学界阐发的观点说:“中国现代文明远离神话,现代人不能从祖先那里感知‘灵性’,这个损失太大了!”刘宏业:《从发现到呈现——以〈女娲造人〉为例谈神话教学核心价值的确立和实施》,《语文学习》,2010年第4期,第60—61页。

这样的事例说明,作为一种思维传统,神话不仅并未消失,而且其所隐喻的人神合一观念仍对当代人的认知产生着深刻影响。

在与华夏关联的四夷人群里,流传于湘西与黔东的苗族古歌唱诵了神灵对天地的多次创造,表达说本来的世界“开天立地,气象复明”,后又混沌不清,“陆地粘着故土,天空连接着陆地”。在被称为平地公公和婆婆两位神灵的合作开创下,天地才重新分离,平地公公用平地婆婆的身躯为材料再度创制了万物相连的血肉世界:

把她的心制成高高的山梁,

将她的肾做成宽大的陡坡。

这样地分开了,

下面的就成了陆地,

上方的变成了天空……石如金、龙正学收集/翻译:《苗族创世纪史话》,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113页。

在收集于21世纪的田野资料中,贵州麻山地区的苗族歌手则颂唱了创世过程中人神与万物及子孙后代的因果关联:

女祖宗造成最初的岁月,

男祖宗又造接下的日子。

造九次天,造九次人。

有了天,才有地,

有了太阳,才有月亮。

有了天外,就有旷野,

有了大地,才有人烟。

……

有了根脉,才有枝丫。

有了上辈,就有儿女。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编:《亚鲁王》,中华书局,2011年,第57页。

在此前发表的论述里,笔者曾尝试对苗族古歌的创世颂唱进行分析,认为其核心就在“万物相关”和“神灵创世”。从知识论及认识论意义来说,这种颂唱的重要意义不但体现为“道出了万物起源、人类由来以及历史演变和族人命运”,而且“为关涉者自我的主体确认和文化的口承传递提供了最基础的构架和前提”。徐新建:《生死两界“送魂歌”——〈亚鲁王〉研究的几个问题》,《民族文学研究》,2014年第1期,第74—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