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误会了!”
尽管裴行俭轻声细语,还是被耳聪的杜行如听到了,只见他耷拉着脑袋丧气道:“灾祸殃及后,我等家中余粮尽数埋于废土,生计全无,想要祈福上香,连个香火钱都没有,亏得良相调来面粉……”
“而后你等便将救灾的面粉,化作祈福上香的香火钱?”裴行俭强忍心中的怒火打断道。
经过南北朝沙弥的大盛,因果循环深入人心,裴行俭虽说默认坊民祈福上香,却也明白其中事理。此前是为了安抚坊民,才将面粉发到他们手中,愚民不知感激圣恩也就罢了,竟将朝廷发放的面粉,化作香火钱。
那华严寺一众沙弥也是有够胆大包天,你悄悄自己吃了,也没人说你,竟恬不知耻拿出来以华严寺名义施粥,此事若为御史所知,必然于圣人面前弹劾房玄龄个耗损朝廷钱粮,贻误圣恩之罪。
正在他思量应对之法时,李君羡默默地向和平坊外行去,裴行俭以为他要撒手不管,急忙追上去,却见他神情呆滞,口中自言自语道:“回去睡觉,睡起来一切都会变好。”
此后,任由裴行俭如何相问,李君羡全然默不作声,无奈,他只好先召回归义坊的差役,回到县廨,自己连夜前往务本坊,将此事告知于房玄龄,得到的回复是,此后救济粮食,皆由县廨差役每日定时按点发放。
次日辰时,旭日东升,浮云万里,裴行俭前去普宁坊寻觅照看鲍伯的李君羡时,却得知其一大早便前去了大通坊。
领着一班差役匆匆赶来时,李君羡正率领一干工匠在大通坊东北隅的废墟上拉线量尺,画地计校。其人精神抖擞,神情自若,俨然没了昨夜的丧气,好像真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再提房玄龄的回复,也是煞风景,裴行俭进步上前,俊逸的面庞浮现一丝好奇:“大通坊已基本筑建完毕,正待泥瓦风干,五郎何以又画地计校?”
“搭建豆腐坊!”李君羡头也不抬地回道。
抬首搭眼,望了望三丈有余的拉线,区区一间豆腐坊岂能占如此之大面积?再一侧眼,相隔十步的另一边也对称画地计校了三丈有余,如此搭建五十间豆腐坊也绰绰有余。
且先不说搭建五十间豆腐耗费工料之钱谁人来出,就五十间豆腐坊酿制出的豆腐卖给谁?
疑惑间,只见李君羡抹去朝阳扑在脸上的汗水,双手叉腰低语问道:“裴郎可知长安城每日食豆腐者,多为何人?”
不知他所问为何,裴行俭略作思量,机械地回道:“豆腐补中益气、清热润燥、生津止渴,便宜实惠,多为寻常百姓食之。”
“非也,非也!豆腐虽便宜实惠,却也需耗费钱帛换取,平常百姓相隔几日食用,倒还可行,每日食用,岂不与达官贵人一般滋润?”
“那卖于达官贵人,似乎也无需如此之多吧?”裴行俭越发不解。
但见李君羡挤眉弄眼,频频暗示,见状,裴行俭不禁长嘶一声,恍然大悟的他激动到无以言表,良久缓过神来,嬉笑着赞道:“妙哉,妙哉!”
长安城一百余坊内,几乎每一坊都有一两座寺观,有几坊甚至遍布寺观,具贞观八年粗略统计,有九万余众沙弥,近万余众道门中人。两者都不用缴纳赋税,其中沙门万千信徒每日奉上的香火钱,将一众沙弥喂养地白白胖胖,平日食用极为精细,豆腐又是素食,可谓必不可缺。
如此一来,再看规划出来的五十余间豆腐坊就有些狭小紧张了,正喜兴间,裴行俭又想到了房玄龄的回复。
筑建五十余间豆腐坊即使有坊民中的工匠相助,也是需要钱财购置必用品,以及大量黄豆,而有了此前坊民的愚钝,想来再让房玄龄调拨钱帛相助,已是无有可能。
正当他踌躇要不要告诉李君羡时,杜怀恭领着十几个行色匆匆之人来到眼前,众人躬身见礼后,杜怀恭神情激动地向李君羡介绍道:“这几位在长安都是以酿制豆腐为生计,平日与我阿耶交好,都是守诚之人,不知李将军有何示下?”
一一扫过神情紧张的众人,李君羡和气地问道:“尔等都在何处置业,豆腐作坊每日营收几何啊?”
众人闻言,喏喏不知如何回话,杜怀恭一再解释,李君羡并无恶意,良久,才有一身材臃肿的中年近步上前回话。其人右脸紧贴着一块巴掌大,泛起无数气泡的暗紫伤疤,一直延伸至脖颈间,应是酿制豆腐时,为热气烫伤遗留下来的。
说话间,暗紫伤疤颤颤蠕动,十分慎人:“不瞒这位将军,草民豆腐坊置业于西市,每月倒也有两三百文的营收……”
言罢,回身看了一眼同来的友人,又回禀道:“草民家中世代以酿制豆腐为生,人唤黄三郎,对长安各家豆腐坊颇为熟悉,将军若有问,尽可示下。”
颔首略作思量,李君羡转而问道:“东市可有人置业?”
见李君羡确无恶意,黄三郎紧随询问,思索脱口回道:“东市四周乃公侯官宦聚集之地,不常食用豆腐,唯有余家老叟置业于偏东的常乐坊,勉强维持生计。”
“朱雀大街沿街而下,可有人置业?”
“甄家七郎子承父业,于安业坊有间豆腐作坊,只是去年染病后,便不再酿制,临近诸坊凡有所需,皆去开明坊曹家大郎处购买。”
再问城南、城东各坊,黄三郎也都一一应答,除了他自己在西市每月有所进收,其他几人,也都如杜怀恭家中一般,作坊狭小,仅能勉强维持生计。
抬手指向已经画地计校差不多的豆腐坊地基,李君羡问众人道:“本将想集尔等各家之力,于长安筑建如这般大小规模的豆腐坊十间,容尔等合力经营,不知尔等意下如何?”
“十间?!”众人惊愕地看着李君羡,又看看三丈有余的面积,恍如听到了市坊中的游侠在夸夸其谈。
良久,黄三郎缓过神来,埋头无奈道:“将军有心,只是置业如此庞大的豆腐坊,耗费钱帛,非我等力所能及。”
这时,连裴行俭也看不下去了,筑建十间如此大小的豆腐坊所耗费钱帛,都能养活此次受灾坊民两三年了,更不用提期间购买黄豆周转所用钱帛,再者,何处寻觅那么多擅长酿制豆腐之人?
按捺不住的他,拉李君羡于一侧,将房玄龄的回复脱口而出,想着打消李君羡这个荒诞不羁的美梦。却见他哈哈一笑:“裴郎误会了,我本就没想着再麻烦良相!”
言罢,回到众人身前胸有成竹道:“钱帛地契之事,尔等皆无需忧心,如今只管回去与家人商议,而后打探长安何人积存黄豆,明日邀其前来此处,本将与其商定日后供应价格。”
裴行俭还想再劝时,李君羡已然开始为他安排差事:“置业十间豆腐坊,需大面积地契,还要麻烦裴郎前去告知良相,拖其言明户部。”
“与良相言明容易,只是钱帛如何而来?”裴行俭几乎崩溃道。
“裴郎快去快回,晚些你我只管去取,钱帛就在胜业坊等候你我。”
说时,牵来马匹,架着裴行俭上马,一鞭抽下去,烈马嘶鸣之中,带着惊慌失措的裴行俭奔出了大通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