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BC苏格兰史
- (英国)尼尔·奥利弗
- 3220字
- 2021-03-29 20:44:08
引言
一个人如何能够做到公平公正地看待苏格兰的历史?题材的博大恢宏,加上早已卷帙浩繁的典籍著作,足以使这项任务令人望而却步。我身处其中殚精竭虑,发现自己就像深深海洋中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鲦鱼,周围到处潜伏着庞然大物——更不用说还有几条虎视眈眈的鲨鱼和剧毒水母偶尔出没。不过,苏格兰是我一生挚爱之地。因此对我来说,书写苏格兰就如同书写一位挚爱之人,唯恐辜负了她。
我发现迈出第一步的唯一方法就是接受,甚至是颂扬如下事实:苏格兰的历史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它既属于现在居住在那里的每一个人,也属于无论现在身处何地,其家族谱系追本溯源亦扎根于这个古老国家的每一个人。最大的误解便是只有学者才有资格记录以及评论这片土地,这个民族的过往。相反,在我看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去了解我们国家是如何,以及为何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呈现出当前的面貌。若不这么做,就相当于随手翻开小说中的某一页,并永远活在其中。历史是一段促使我们开启阅读本书的集体记忆——她让我们了解人物的出场,对于情节我们也有自己的几句话说。既然我们本身便是历史的幸存者,又怎能不为此着迷?“活着就是奇迹,”马文·皮克如此说道,而正是历史解开了我们是如何幸存下来的谜团。若是缺乏了解,我们就像漂浮在玻璃鱼缸里的金鱼一样,注定只能对当下的每时每刻报以茫然的惊诧表情。
苏格兰历史同时也是英国史、欧洲史乃至世界史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边境”以北事态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影响着这个(至少目前还是)“联合王国”的周边国家的局势。苏格兰、英格兰、爱尔兰和威尔士就像一栋房子里合租的房客,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一间屋子,可总免不了时常在大厅、厨房和客厅里遇到其他人。苏格兰亦对塑造更大的世界格局起到关键作用。苏格兰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像是被世界放逐的流浪者,“衣衫褴褛的弃儿”,我们的民族天性也决定了在地球上其他每个国家的历史中,都至少有属于我们的几句台词。
其他姑且不论,历史永远是家庭事务——好的、坏的、丑陋的,以及彻头彻尾可耻和尴尬的——公开谈论历史总是会引起争议。苏格兰的历史就像其他国家的一样,都是事实和意见的结合——后者的力量至少和前者不相上下。这也是它最吸引人的原因。没什么比一场激烈的历史辩论更精彩的了。
一开始,我只是对自己家族的故事感到好奇。我想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以及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我们会住在这栋房子里,住在这个镇上。我们的亲戚都是哪些人,他们又曾住在哪里,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为什么做这些行当。最终我意识到是好奇心开启了我对历史最初的兴趣:我单纯需要了解这些我认识的人是如何融入了更宏大的叙事。通过这样的理解,宏大叙事变得就像发生在家里的任何事情那样有趣和迷人。
因此,当我得以参与BBC的《苏格兰史》节目时,我将这视作一生中难得的机遇。像这样通过电视台、广播节目、书籍、网站、音乐和演奏会来进行制作的全媒体节目,并不常有——也许一代人才有一次这样的经历——而能够拥有这样的机会,以我这一代人的视角讲述我们民族的故事,这实在是令我欣喜若狂。
我是作为田野考古学家开始我的职业生涯的,工作内容是协助发掘和记录下苏格兰从石器时代到工业革命之间所有时期的遗址。我的第一次“挖掘”是在艾尔郡达尔梅灵顿村附近一个叫作杜恩湖的地方,这次行动的指挥者是亲爱的汤姆·阿弗莱克,他毕生热爱考古,但直到人生后期才把它变成了第二职业。汤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时拿到了他的第一个学位,专业是植物学,之后的岁月里他一直经营着一个蔬菜种植园。不过让我们许多人欣慰的是,在20世纪70年代,他又回到了大学,致力于学习他第二热爱的专业。当我们在80年代中期认识对方时,他正在为获得博士学位而努力奋斗。
我们当时正在考察的遗址后来被证实是几千年前狩猎与采集部落的野营地,现场发现的大多不过是极其微小的燧石和黑硅石碎片,那是很久以前人们用石块制造工具时遗留下的岩屑。汤姆天生的热情极富感染力,而为了让整个考察更有价值,他热情地向我们展示了他之前多年在遗址上辛勤工作的惊人成就。他胳膊下面夹着一卷白纸,领着我们这群人走到可以俯瞰杜恩湖铁灰色湖面的天然露台上,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站定。然后他展开纸卷,那是一幅精心绘制的考古图,画的是我们站立之处近旁的一小块岩石地面,图上标注出了他在这区区几平方英尺里发现的几百枚燧石碎片的精确位置。乍一看它们似乎(也的确是)随意散落在地上。但稍过片刻,汤姆便指出图中有四处近似圆形的小块地方完全是空白的。每处大小不超过一块啤酒杯垫,四处形成了一个相当规则的长方形。所以呢?“这两块大一些的是他膝盖跪着的地方,”汤姆说道,指向两个并排的较大的空白处,“小一些的是他脚趾所在的地方。”
刹那间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在这一小块地方,曾有人双膝跪地,用石头敲打、制作出几件工具。细小的碎片便是当时落在膝盖和脚边的残屑,理所当然留下了四处空白。数千年前,一位人类的祖先跪在这块小小的地方。我们对这位久远之人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过我们现在可以非常肯定地知道,他或者她,曾在这个地方度过了生命中的一些时刻,以及在这里他/她又做过些什么。
那一刻令我感到震惊,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也依然如此。在这里,我和一个远古时代,和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有了近似于身体上的联系。这份平面图几乎就像一只手,指出了膝盖和脚趾曾经所在之处。能够找到某人曾跪于某处;明白了哪怕是生命中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时刻都会留下几千年也难以磨灭的痕迹,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我。
和汤姆在小山坡上的那一刻永久地改变了我的人生,尽管他在几年之后便英年早逝。从那时起我意识到历史,即便是远古时代,其实也一直在我们身边。历史就在此时此地,我们伸手便可以触碰到。(我很清楚考古学和历史学被看作几乎独立的两门学科,后者由文献而来,前者则基于遗留下来的实实在在的物体,但对我来说这二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结远远超过阻隔。)
我认为,我们由我们居住的这片土地构成。我们呼吸这里的空气,饮用这里的水。我们吃的部分食物有时也是这片土地上独有的,而非几千英里之外空运而来。这片土地上的风景,以及我们对此的兴趣和欣赏,也毫无疑问地塑造了我们。于是我们通过这样的方式,渐渐吸收了我们称之为家园的这块小小陆地的本质。正是这些东西的原子组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对我们这些居住在此地的人而言,苏格兰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因此,对我来说,苏格兰的历史便是一段私人的历史,而节目的制作过程也有着潜移默化的效果。在巴黎的法国国立图书馆,我近距离观赏了“阿尔巴国王编年史”,即所谓的苏格兰“出生证明”;在林肯城堡,我亲眼见到了《大宪章》四份原始版本的其中一份;我曾在罗马南部一座中世纪山丘小城阿纳尼漫步,而七百年前的苏格兰教士为了说服教皇承认罗伯特·布鲁斯为苏格兰国王,曾走过同样的街道和巷弄;我也造访过卢瓦尔河边的安布瓦斯城堡,这里是苏格兰玛丽女王度过童年时期的地方。
我们跟随节目摄制组走遍了苏格兰和英国其他地区,北至设得兰岛的“维京火祭”;南至多佛城堡,13世纪初期,年少的苏格兰国王亚历山大二世曾在这里指挥千军万马征服英格兰的领土;西至苏格兰基督教的第一故乡,爱奥尼亚的圣岛;东至圣安德鲁斯大教堂,一座令其前身黯然失色的圣殿。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位于群岛中心,艾莱岛上的芬拉根。如今虽不复存在,昔日却曾是苏格兰诸王争夺的要害。所剩无几的废墟,仿佛是一道无声的标识,讲述了权力与意义的转瞬即逝。
如果在节目录制前我就深爱苏格兰,那么现在更甚。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片土地,可过去两年间不断的发现与再发现则有如天启。有些故事会让任何一个苏格兰人感到骄傲;也有很多让我们恨不得羞愧而死。可当你爱一个人时,你要么就是爱她的全部,要么就是一点都不爱,你既爱她的好,也爱她的坏。
苏格兰的历史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历史之一。其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便是我和我家族的故事。仅仅是属于这样的故事,对我而言,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