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BC苏格兰史
- (英国)尼尔·奥利弗
- 23717字
- 2021-03-29 20:44:08
第一章 时间的基石
——利亚姆·奥弗莱厄蒂
那么,从哪里开始呢?
这部苏格兰史的第一句话来自一个爱尔兰人,以及他对伊尼斯摩尔岛的思索——那是爱尔兰西海岸阿兰群岛中最大的岛屿。不过有时候,对一个地方、对家乡的感受方式能够超越民族和地域。有时候,你反而会在其他地方和回忆中找到恰切的表达——那就是记忆,和历史本身同样重要。
在记忆或历史之前,位于所有事物最底层的是岩石。岩石塑造并考验我们。正如我们是家庭成员的一分子,我们也是脚下这片土地的一部分。魔法是变幻莫测的,但苏格兰古老的风景地貌中闪烁的是真实的微光。这也是一个环境艰难严苛的地方:大部分地方都风暴肆虐,而非阳光普照;这点至关重要。正是这样的地貌造就了苏格兰的故事和传说,造就了苏格兰人这个民族,因此也比我们用双手创造的任何东西都更持久,更刻骨铭心。
使人联想到苏格兰先民的最久远的事物,是用石头做的。有的从岩床中开凿出来,向天空矗立;有的用作艺术作品的画布;有的高高堆叠,筑成为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建造的住所;有的被炉火烧灼,迸裂;有的打碎抛光,做成工具。但历史仅仅从使用工具的人类开始还不够;正确的起点应该是岩石本身。在岩床的形成过程中(四处游走的岩石碎片聚集成为一片新的陆地,有一天它将被命名为苏格兰),隐藏着一条信息,也许是一则预言,预示了这个国家的形成和未来。
你选择从哪一刻开始看这个故事都不要紧:总有人会说你开始得太迟了。因此,为了抗衡这种批评,这本苏格兰史将从45亿年前地球的形成开始。大约50亿年前,一颗濒死的恒星爆炸了,产生的热量和气体填满了宇宙的一个小小角落。混沌中,一颗新的恒星被点燃了生命,而环绕在它周围的持续冷却的恒星残骸,就组成了这个世界,苏格兰和我们。炙热的星云冷却下来,凝结成团块。其中一些物质聚合在一起形成了这颗星球,被足够的引力牵制住,直到最终在它自己周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能够维持生命繁衍的气体。
早在大气层或生命出现很久以前,一个不比地球小多少的物体撞击了这颗年轻的星球,带走了其中一大块。这个神秘的袭击者继续沿着太阳或无限空间的其他轨道向前运行,但是被撞飞的那一块在地球的引力作用下还留在附近。撞击的力量将碎块的温度升至沸点,起初它是一大团被困在地球轨道上的液体,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液体冷却下来,固化成为月球。经过极其漫长的时间以后,生活在史前苏格兰大陆的人们就学会了计算那位银色旅伴的相位,追踪它穿越天空的轨迹。他们会竖起巨大的石块,排成圆形和道路的形状,有助于记住和预测它的出现和消失。不过这一切都必须等待,等到几十亿年过去,等到岩石移动数千英里,才得以组成现在这块大陆,让苏格兰人行走于其上。
地球因为这一次冲击而变得步履蹒跚,自转围绕的轴心以一个活泼的角度永久地倾斜了,但还是在继续摇头晃脑地旋转。无休止的运动使地球成了一个巨大的发电机,产生电磁场以保护地球上所有生命抵御最致命的太阳辐射。当条件符合时,人们能在苏格兰观测到北极光:地球磁场和太阳粒子发生噼啪作响的碰撞所产生的效果。
同样的磁场也决定了南极和北极的位置。位置并非固定的,而且已经围绕地球移动了很多次,每一次都引起了巨大的混乱。但是个别石头在形成的那一刻记下了北方的位置,这个位置在它们内部留下了永久的回音。地质学家通过倾听回音来辨别这些不同种类的岩石形成的那一刻正处于地球表面什么地方。如果说地质学能给出一块石头的出生证明,那么永无休止的地球磁场则仔细地给每块石头标注了“时间和地点”。
地球围绕太阳这颗年轻恒星的运行轨道也被造月的那次撞击更改了,变成一个规则的椭圆形状。在我们一年一度的绕行期间,对地球上的生命来说,太阳的温度不再是恒定的了。我们离火炉有时远,有时近。这样就决定了四季的轮回。
撞击产生的超高温度使大部分地球又变成液体,在冷却的过程中形成了同心层,而球体外层也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硬壳。外壳下面依然是液体,随着热量的流动,上升至表面或向地心沉没,液体的流动努力使外壳保持永久的运动。地壳由各块大洲规模的陆地组成,因此也极度不稳定。这些薄薄的“鳞片”或“板块”,像持续移动的拼图片一样紧紧挨在一起;或者被扯开裂隙,从中渗出灼热的熔岩,就像蛋白质渗出鸡蛋壳的裂缝。板块互相上下滑动,让上面的那层在寒冷的宇宙中变硬,下面的则被推回地狱的熔炉中。
尽管苏格兰国家和民族的完整历史追溯至地球诞生的混乱时期,从岩石形状的塑造开始,但事实是,没有任何物理证据可以证明这个地方,以及构成这个地方的、占据地球生命三分之一时长的岩石彼时已呈固体的形态存在。15亿年之后,现在被称为不列颠群岛的北部三分之一地区才开始出现特定的地质状况,揭示它是如何来到今天的这个地方的,以及更有趣的是,它在这过程中经过的地方。
苏格兰人脚下最古老的岩石叫作刘易斯片麻岩。这种岩石构成了刘易斯岛、西部群岛其余部分、内赫布里底群岛和西北部沿海地区一些地方的岩床基底。它们是在30亿年前,甚至更早的地壳深处形成的。刘易斯岛上的卡拉纳斯石圈是距今将近5 000年前由整块的刘易斯片麻岩蜕变成的。不过构成刘易斯岛的岩石早在距此至少30亿年前就形成了。
随着漫长的岁月过去,更多种类的苏格兰基岩形成了:比如古老的托里多尼亚砂岩,其中一些带着沙漠覆盖陆地时代的记忆;石灰岩最初由早已干涸消失的河流和海洋沉积而成;大片的玄武岩和花岗岩由岩浆喷出,流经片麻岩中的裂缝,形成了哈利斯山脉的内核;更多的花岗岩形成了凯恩戈姆山脉和南部高地的部分地区。地狱般的高温在适当的时候会把一些石灰岩变为大理石,把砂岩变为石英石。
各种地形地貌的碎片最终会结合在一起,让苏格兰在地球上开启一段永无止境的旅程。当大陆板块在地球表面移动时,它就像巨大的石筏漂浮在熔化的海面上,组成苏格兰的各个部分也随之一起移动。大部分时间它们位于赤道以南,而不是以北。更漫长的时间过去,这些建筑砌块或围绕南极,或向北漂浮至赤道甚至更远。苏格兰的岩石曾孕育了热带雨林、沙漠、沼泽、青翠草原和不计其数的温带林地;它曾搭载过蜥蜴和恐龙、狮子和狼、河马和大象、熊和巨麋鹿,当然也有远古人类。乘客们在气候适宜时上车,在气候恶劣时下车,有时大地冻结在厚厚的冰层之下,解冻,然后再次冻结。
正是这些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驱使苏格兰的岩石穿过地球表面,也让它像太妃糖一样被扭曲、挤压和折叠。有1亿年的时间,大部分岩石淹没在热带海洋下面。微小的生物在浓稠的海水中生存和死亡,当它们的无数尸体沉入海底后,形成了厚达几百米的白垩层。几百万年后,这样的白垩层被冰川冲走,几乎不留一丝痕迹。
5亿或6亿年以前,一部分苏格兰岩石位于一块被地质学家称为劳伦古陆的大陆块边缘。在一片至少与现在的大西洋一样宽广的海面,即所谓的“伊帕图斯大洋”的另外一边,有一块被称为阿瓦隆尼亚的大陆,未来有一天会成为英格兰和威尔士。接下来的2亿年里,板块运动导致这片海洋渐渐合起,在这个过程中海水要么被消耗,要么被推向了其他地方。
到了差不多4亿年前,劳伦古陆和阿瓦隆尼亚大陆彼此并拢。板块相遇时上下交错,粗暴的撞击在海面上形成了一条弧线状的岛屿带。两大洲最后合并时又将这些岛屿依次包夹起来,它们的山峰和山谷最终形成了苏格兰高地。这是苏格兰和英格兰有史以来第一次合为一体。这块大陆终将四分五裂,地质学家把它称为“古红砂岩大陆”,它坐落在赤道以南的某个地方。除了一部分未来的不列颠群岛,它还包括了格陵兰岛和美洲大陆。
苏格兰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慢慢地走。到了3亿年前,地球上的所有大陆都融合到了一起——这块幅员辽阔的巨大地貌被称为“联合古陆”。整片大陆向北漂移,携带着深陷内陆的不列颠群岛的建筑砌块。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大陆的岩石上覆盖着沙漠,那是早期恐龙生活的地方。沉积物中有它们在很久以前留下的脚印,时至今日仍然能在苏格兰发掘出来。
地球不断转动,板块移来移去,联合古陆沿着几条裂缝分开,当一条新的裂缝出现时,未来会成为大西洋的海水开始聚集在一个巨大的深渊中。差不多6 000万年前,当大西洋持续拓宽时,苏格兰岩石从未来会成为北美洲的大陆中剥离出来,留在东边的海洋里,从此它们就是未来的不列颠群岛和欧洲的一部分。海平面下降,首次出现不列颠群岛的轮廓,虽然只是一个粗略的草图。
从来就没有心平气和的分手。大陆板块的四分五裂将地壳置于难以承受的压力之下。满目疮痍的地表之下,温度不断飙升,一条巨大的火山链相继爆发,形成了艾尔萨岩、阿德纳默亨半岛、阿兰群岛、穆尔岛、朗姆岛、天空岛和圣基尔达。当岩石抵达它们今天所处的位置(岩石所在的位置其实并不比它们的其他特质更恒久)时,它们相当于你能想象的最破旧、磨损最严重的漂流包裹,连发件者都未必认得出。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令人相信的传说,但它包含了一条讯息和一个提醒:正如国家的诞生仅属偶然,一个被称作苏格兰的政治实体从来都不是必然的,因此苏格兰岩石的凝聚力也绝不是预先注定的——它们分别来自四五个大陆板块的碎片。
我们今日所知的西部高地、北部高地、中央高地、中央低地和南部高原只是来自其他时期和地方的残余:部分工作还在进行中。这些碎片是在压力和时间突发奇想的作用下偶然聚合到一起。一切本可以完全不同,1亿年后,一切也许又会不同。从来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万物皆在运动中,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
大约3 000万年前,冰川的力量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横行肆虐。过去300万年间,它们以类似“神谴”的能量和暴力塑造了我们整个大陆。不断的结冰和解冻在漫长而寒冷的冰河期和较短而温暖的间冰期周而复始。我们现在依然生活在冰河世纪,在过去75万年间,寒冷时期持续的时间比以往更久,气候变化也更剧烈,每一段几乎都要持续10万年。冰川的前进和后退迫使苏格兰的山脉降至断齿处,仅及原先的残余部分,山谷中数百万吨的岩石因此被推入低地或更远的海中。在我们之前,这片陆地上的最后一个署名以冰雪写成。
与我们外表大同小异的现代人类,一开始居住在非洲的东南部地区。大约能装满一个手提箱的骨头证据证明大约10万年前就出现了现代智人。他们从那个温暖的摇篮向北迁徙,然后向东,向西,逐渐向四面八方扩散,直到旧世界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他们的脚印。
不列颠群岛存在现代人类的最早证据来自德文郡的肯特洞穴。人们从石灰岩洞穴里发掘出一个妇女的下颌骨,放射性碳检测结果追溯至大约3万年以前。她是上一次冰河期之前不列颠群岛唯一已知的幸存者。尽管她和我们之间隔了千万年之久,但我们是一脉相承的。在英国其他遗址(如肯特郡的斯旺斯科比和西萨塞克斯的博克斯戈罗夫)发现的骸骨,揭示了这里存在着更古老的祖先。这些早期人类甚至早于智人尼安德特亚种,也就是尼安德特人的祖先。在那个时期,人类在一个比现在宜人得多的气候下捕猎巨鹿和犀牛。
但是我们完全找不到上一次冰河期来袭前生活在不列颠北部三分之一地区的人类,那应当是苏格兰第一批人类的踪迹。假设虽然很可能成立,可每一样能证明他们确实在这里生活过的东西——工具、居所、兽骨、艺术作品或遗骸——所有这一切似乎都被后来的冰雪抹去了。
上一次冰河期在大约2.5万年前开始,也许是因为地球在轴心上摇摆不定的晃动使北半球更加远离太阳的温暖;也许原先的轨道再次被改变了,变得更加椭圆,公转的两个极点也偏离维持生命的阳光照射更远。不管是什么触发了冰河期,气候的急剧恶化足以让任何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类察觉到异样。
在几代人生存期间,气温有了显著的下降。几乎很少下雨,尤其在较高的地方,只有雪越积越厚,直到下层不堪重负压成实冰。北方的山脉形成了巨大的冰雪穹顶,包裹住了最高的山峰。冰盖的蔓延引发了气候的恶性循环。北半球越来越多的地方被白雪覆盖,将太阳散发的热量反射回去,加速了降温过程。降水越来越少,因为大气中无论形成什么沉淀物(雨、雪、冰),都被冰层吸收了。出于同样的原因,海平面也在下降,与此同时,巨大的冰雪穹顶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重。
由于冰体大到连群山也无法容纳,它们开始向周围和较低的地貌延伸。所及之处,它们能将淤泥般的浮层大陆变为某种润滑层,使厚达几英里的冰体得以磕磕绊绊地向南推进。岩石被困在冰体的最底层,就像被用一张你能想象的最粗糙的砂纸压在地面上摩擦。在天空岛的库林丘陵上,摩擦造成的伤痕深深蚀刻进岩石,告诉了我们冰体滑过岩床的方向。冰的重量把陆地本身压进了下面的地壳,在冰川鼎盛时期,北欧部分地区的位置比现在要低好几百米,就像被一个胖子一屁股坐塌的沙发。
冰原驱赶着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为了逃脱它的魔爪,人类和动物一起向南迁徙。覆盖冰雪的山脉催生出巨大的冰川,冰川滑入山谷,使它们变得更深,更宽。不计其数的岩石从山脉中崩裂,滚落至下方的山谷。越过高地向南,冰川留下了一道温和而不引人注目的景观,到处是绵延起伏的丘陵和河谷。除了冲刷和开凿,冰原还产生出一些新的沉积物。大量的淤泥和碎石散布在低洼地带,日后将成为不列颠群岛最肥沃的良田。
大约1.6万年前,上一次冰川期达到了它的顶峰。冰原向南直至威尔士和英格兰中部地区,而这块土地上所有人类栖居地的踪迹都被彻底抹去了,就像抹去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然而从那时起,气温开始升高。也许地球又倾回轴心,增强了阳光照射的作用;或许我们的运行轨道变圆了一些。不管怎样,地球开始变暖了,冰川也随之融化和消退。
被冰层、岩石和时间凿出的山谷积满了融化后的雪水。当大量的水再次注入海洋时,激起了万丈高的巨浪。千百年过去,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海岸线。海水冲过冰川开凿出的低谷,形成了苏格兰西部沿海地区独一无二的轮廓。早在上升的海面淹没一切之前,阿尔舍湖、蟠龙湖、杜伊奇湖、埃里伯尔湖、芬尼湖、地狱湖、拉克斯福德湖、林尼湖、长湖和托里登湖以及其他所有的峡湾就已被冰川切割并塑造成型。
在洪水无法企及的内陆,冰川融化后的水注入被切开的伤口,形成了阿弗里克湖和阿凯格湖、洛希湖和卢卡特湖、莫纳湖和莫拉多克湖、莫勒湖和尼斯湖。大河从南部高原流出,灌溉了下面肥沃的平原。克莱德峡湾、福斯湾、泰峡湾提供了方便深入内部的路径。
海水和融化的冰川水以高光打亮的方式显示出古代断层线和地质断裂。马里湖和蟠龙湖、申湖和拉克斯福德湖被冰川切割,在凿出的刘易斯片麻岩上留下了从西北到东南的纹理。反之,大峡谷则是从东北到西南——它追随冰川走过的路径,两个构造板块之间巨大的地质断层线宛如一道刀伤贯穿了整个苏格兰。这些地貌先在地质的作用下塑形,又经过冰雪的改造,比人类所创造的任何标记都更深刻。
在人类留下脚印前很久,地质和冰雪就密谋把苏格兰大陆一分为二。山谷中逐渐形成的酸性土壤和北部、西部崎岖不平的山坡只适合放牧最好养活的家畜,种植最坚韧的作物。大峡谷的南部和东部会形成肥沃一些的土壤,日后将成为农作物栽培的“面包篮”。人类注定会来到这里,并最终在两块截然不同的陆地上定居下来,这至少某种程度上已经由自然和土地本身的性质决定了。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从大约公元前12500年开始,随着气候变暖和冰雪消退,生物得以在冻土地带立足。底层土壤原先全年处于冻结状态,但在短暂的夏季,表层土壤的解冻使得这片地带在数千年来第一次出现了绿色风景。食草动物受到了诱惑,成群结队地去向北方。猛犸象、披毛犀、野牛、巨鹿和驯鹿——当苏格兰处于亚北极气候时,它们都在这片陆地上游荡。这里环境虽艰难,却适合耐寒动物繁衍生息,它们既能享受广阔天地,也能一眼看到远处的掠食者。
大地持续升温,风从南方带来了其他物种的种子,兽群带来的则更多,直到后来林地取代了平原。在平原地带感到安全的动物——比如驯鹿和野牛,要么离开这里去别处寻找草地,要么就等待灭绝。在它们的地盘上出现了喜欢隐蔽在树丛中,或埋伏在森林植被阴影里的野兽。
苏格兰披上了一层由白杨、桦树、榆树、榛树、柠檬树、橡树和松树织成的斗篷,各种各样的生物在斑驳幽暗的森林里游走:野牛、野猪、鹿、狍子、麋鹿。上方的树冠里,臭鼬、貂鼠和鸟类窜来窜去。栖息着河狸、水獭与野禽的河流和小溪向海岸奔腾而去,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鱼类。哪里有猎物,哪里就有猎手,因此也少不了狐狸、熊、野猫和狼。
如果这片大陆曾经只有动物没有人,那么就是这段时期。它当然没能持续多久。有野兽可捕猎,有野果可采集,这些诱饵也将另一类机会主义者吸引到了北方,他们是最致命也最心狠手辣的掠夺者。冰层消退了,大地恢复了生机,人类也出现了。
在冰川融化后,我们没法确定人类是在何时重返苏格兰大地的,但他们肯定发觉了环境尚未稳定。最初,解冻导致了海平面上升,但随着冰川重量的减少,陆地开始比海面上升得更快了。沙发终于从胖子的屁股下解脱出来,开始恢复原本的形状。陆地渐渐从海面升起,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今天——所以说苏格兰确实在蒸蒸日上,而沙发另一头的英格兰,则稳步朝英吉利海峡下沉。
偏偏在经历了最初几个世纪的气候变暖之后,冰雪又回到了不列颠北部,这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公元前10000年后的某个时期,所谓的“寒流”肆无忌惮地摧毁了所有好转的迹象。从洛蒙德湖到兰诺赫高地的某处中间点,再一次形成了冰川,冰川又一次穿过了山谷。所有的生命(植物、动物,也许还有人类)再一次被驱逐出这里长达几个世纪,直到最后一次冰雪融化。
到了大约公元前8000年,“寒流”结束了,最后一点冰川也融化了。融化的冰水再一次注入大海,海平面再一次上升,陆地的反弹和上升的海面之间又跳起了复杂的舞蹈——有时一方占据了大部分面积,有时是另一方。苏格兰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海滩”,曾紧靠大海的悬崖峭壁如今却深居内陆。潜水员则在其他地方发现了海底的斜坡,它们在被上升的海水淹没之前曾是陆地。
无论如何,对第一批定居者来说,水域比坚实开阔的陆地更有用。几千年来,大部分陆地被茫茫无际的原始森林覆盖,人们只能沿着河流和海洋航行。如果人类最初栖息的踪迹是在海岸边和河岸上,那么上升的海面和反弹的陆地之间的对抗(直到公元前4000年左右才消停)抹掉了第一批人的许多脚印。
地质学家和地理学家认为,在相对较早的时期,位于苏格兰西海岸的艾莱岛和朱拉岛可能是一个无冰区的中心。1993年,一位在布里真德参加野外徒步考察的考古学学生,在艾莱岛鲍莫尔酿酒厂附近发现了一个石质箭头。这个箭头是大约公元前9000年制作并使用的,证明了冰层一退——很有可能在寒流期间或就要来临之前——人们就开始开采和利用不列颠群岛北部的自然资源了。最早期的发现确实寥寥无几,可证据的稀少并不是证据的缺失,毫无疑问,还有其他的痕迹有待发现。
朗姆岛坐落于马莱格西北海岸港口离岸15英里左右,像一颗胖墩墩的钻石。从北到南大约8英里,从东到西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总共占地约1 000公顷,几乎都是贫瘠的山地。整个28英里的海岸线只有一个入口——金洛克,位于东边的斯科特湖的源头。第一批开拓者正是在这里登陆,就像今天来到岛上的游客一样。
至少早在9 000年以前,人们就找到了登岛的路,也许是从艾莱岛和朱拉岛往南走。任何在苏格兰西岸水域划过小船的人都会知道,陆地和海水的混合处只有烂泥。海湾与大海本身融合在一起;四周都是岛屿和小岛,或者那是海岸吗?除非你时刻查看海图,否则太容易失去方向,不知道前面是大陆还是岛屿。
现代人总是以汽车为交通工具,这让我们看到的风景和我们的祖先完全不同。我们看到河流、峡湾或海峡时,看到的总是一道需要桥梁或渡轮才能越过的障碍,而习惯于驾船航行的古人看到的则是通衢,甚至捷径。对第一批乘船而来的开拓者而言,“岛屿”的概念在很长时间里是无意义的。既然最好的出行方式是水上交通,谁会在乎目的地是不是“大陆”?
即便如此,关于朗姆岛的一些事情既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又令人望而生畏。仿佛有人给岛上施了咒语,对几千年以前的人来说它想必是一处若隐若现的晦暗之岛。作家加文·麦斯威尔在小说《孤注一掷》中写得好:
我在距今二十多年前的本科毕业论文中引用了这段话,那时朗姆岛(Rum)仍然沿用拘谨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拼写(Rhum)。1986年夏天,我在俯瞰斯科特湖的一片“农田”参加挖掘活动,我想亲身体会一下发现某样东西的快乐,至少能和考古学家共事。在翻地的过程中,自然保护委员会雇用的林业工人注意到有大量敲凿的碎石,还有一个美丽的、锋利的、缠绕的箭头——然后考古学家便前来考察。林务员不小心踩到的是当时已知的苏格兰最早的史前聚落遗址。
此处发掘最终共计发现了超过15万片碎石片和工具,经考古学家鉴定为中石器时代的人类居民制作。像旧石器时代、中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这样的标签往往既帮助归类,也妨碍归类,但它们提供了某种秩序感,否则我们更加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时期、什么风格的古器物。但是人们不会周五晚上睡觉时还在中石器时代,只是因为周末突发奇想,认为采用新技术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周一起床就进入新石器时代了。重大的变化和发展不会连贯发生,更不用说一夜之间发生了。有着不同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的人们会同时并存几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
放射性碳检测的日期证实了金洛克这处遗址的重要性,它告诉我们这些先民们至少从公元前7000年起就开始在岛上生活。挖掘出的其他证据,如住所和生火留下的痕迹,说明他们不只是在白天活动。在岛的西北海岸有一座山叫作“血石山”,在数千年前从金洛克上岸的狩猎采集者眼中,正是这座山使朗姆岛成为特别目的地。血石是一种玉髓状硅石,和燧石差不多,可削成薄片并制成锋利的工具。而血石山的玉髓石质地尤其出色,拿来制作细石器的刀片格外理想,安装在木头、兽角或骨头制成的手柄上,可制作出锯齿状边缘。(考古学家鉴定这些细石器为中石器时代人类制作工具的关键特征——几百代人类就这样被细小的石片分门别类。)
除了来到岛上收集原材料,并把其中一些加工成工具,这批狩猎采集者还留在了岛上——也许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人们在山下的吉尔迪尔湾收集到血石碎块,显示古人当场对这些石头进行了质量筛选,随后这些“坯料”在金洛克的一个成熟有序的营地被加工完成。
为了在岛上待得更舒服,这些开拓者搭建了类似美洲印第安人住所的圆锥形帐篷,用从我们已知当时岛上生长的榛子树、桦树和柳树上割下的树枝搭成大致框架,然后将灌木或兽皮覆盖在上面。1万多年以前就住在苏格兰这片土地上,并学会利用自然资源的人类,从各个角度来看都和我们相差无几。以潜力、身体素质、智力,以及外表而言,他们完全是现代人,和今天的人没什么分别。他们所处的环境当然和今天大不相同,技术的落后限制了他们的成就。他们和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有时间。
如果这群人更早出现,去捕猎苏格兰苔原上的野生驯鹿,那么第一批进军北方荒原的探险就值得同现代人类的边疆生活相比较。
杰克·伦敦在《白牙》里想象19世纪晚期加拿大育空地区探矿者,或者说淘金者遭遇的艰难困苦,写下了上面这段话。
“但在这一切之下,他们是人类”:当我们想象苏格兰的第一批探险家时,应该牢记这一点。人们在一块广袤无垠的新大陆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能够毫不畏惧,带着无情的决心面对它。从欧洲北部其他地区发现的人类骨骼来判断,冰川期结束后来到此地的先民也许比今天的人类身材矮小。男性身高大约在1.67到1.73米之间,女性不超过1.65米。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学会了充分利用现有的资源,祖先们后天习得并掌握了这些技能,将它们永久地流传下去。
对苏格兰而言,他们可能是新来的物种,但上一次冰期结束之后来到这里的现代人类,至少已经在地球上其他地方存活了9万年之久。他们为了开发利用环境而创造的物质文明是来自远古时代的经验和实践的产物。他们可能比任何一个19世纪的探险家都更善于野外探险,更灵活,装备也更齐全。
由于想从采集到的物品中获得温暖和保护,他们会穿上舒适合身的兽皮和毛皮制作的衣服和鞋子,用骨头、兽角、木头或石头做成纽扣(如牛角扣)系牢。石头留存的时间最久,故而埋在地下数千年后,在考古学家发掘修复的东西中,以石头为原材料的最多。但对早期定居者而言,石头并不比其他材料更重要,甚至是次要的。他们的工具箱包括用来打猎的矛和刀;用来加工圈套和陷阱的细绳和绳索;用来切割、制备兽皮的工具;用来修补衣服的针线;还有采集野果要用到的包和篮子。他们还需要生火工具。他们佩戴首饰和其他有象征意义的东西,这些图腾能表明本人身份、和他人的关系,以及关系的密切程度。最重要的是,他们会把之前无数代祖先流传下来的实践智慧牢牢记在脑中。
在至少公元前8000年登陆苏格兰大陆之后,人类发现自己身处超乎想象的丰富自然资源中:各种各样可捕食的动物;各种各样可采集的野果。海岸线周围环绕着盛产鱼类与贝类的河流和海洋。这是一片丰饶之海,提供的日常食物比我们现今所知的任何饮食方式都更加健康。因此,尽管疾病和伤痛时常给那时的人类带来生命危险,并且他们也缺乏现代社会视为理所当然的药物和治疗,但超乎想象的自然环境所馈赠的食物,也算在某种程度上进行了弥补。
千百年来,这群狩猎采集者走过了沿岸的每一寸土地,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唯一的生活方式。先民留下了幽灵般的痕迹,表明他们是游牧民族:流浪者,而非定居者。他们不豢养动物,除了狗,也许是出于安全、陪伴或者狩猎的缘故;他们亦不种植作物。相反,他们往往听从需求和欲望的召唤,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形成季节性的循环,也许是沿袭了早先设定好的,历经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固定路线。他们还驾驶小船,顺着河流和小溪深入探索内陆腹地。不过西海岸周边的岛屿尤其引人入胜,本领高超的水手即便驾驶最小的筏子也能抵达。
正是因为远离现代社会的喧嚣,让这些岛屿在考古学家眼中变得有趣和值得研究。苏格兰大陆的大部分地区是通过农业和林业、城市化、工业、道路建设等方式发展起来的,但在内外赫布里底群岛、奥克尼岛以及设得兰岛,人们对自然风景的破坏性干预却少得多。正是出于这些原因,我们才得以在这些离岸岛屿上发现这么多早期人类栖息地的短暂痕迹,完好地封存于历经千万年形成的泥炭层之下。从科伦赛岛、奥龙塞岛、艾莱岛、朱拉岛,以及朗姆岛上发掘出的史前器物和其他遗迹,使得我们可以一窥全豹。
这些如堡垒般坚固、封闭的岛屿使得苏格兰最早期人类定居地的大量物品得以保存,我们同样在本土大陆上也发现了许多中石器时代的人类活动遗址。在靠近东洛锡安海岸邓巴的伊斯特巴恩,考古学家被召集去考察一片即将被石灰石采矿场吞没的场地。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一处以结实的柱子建成的椭圆形大宅的遗迹。天然的石材经放射性碳元素检测,显示这座“大宅”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圆锥形帐篷式的建筑——大约在公元前8000年建成并使用。往西,在爱丁堡郊外福斯湾南岸的克拉蒙德,人们发现了燧石制成的石头工具,以及烤过的榛子壳,而榛子是丰产的食物来源。这些微小的遗迹能够追溯到大约公元前8500年,是迄今为止在苏格兰发现有人类居住的最早证据之一,甚至比朗姆岛发现的营地还要早。克拉蒙德岛上的狩猎采集者选择此处制造工具和采集食物可谓明智至极,位于阿尔蒙德河和福斯湾交叉的地点便于他们捕捞各种海水和淡水食物。
大约1 000年后,公元前7500年,在韦斯特罗斯的阿普勒克劳斯附近的桑德地貌,一个家庭以天然岩石作为栖身之地,以石材、兽骨和兽角制作工具,并且用它们来捕猎红鹿和鸟类。他们采集贝类,吃完后把空壳丢成一堆,也叫贝丘。更有意思的是,他们把宝螺的贝壳和野猪的獠牙打磨做成首饰,并且收集红赭石和一种能提取紫色染料的犬峨螺。很显然,食物的充足让他们有闲情逸致去发掘生活中美好的事物。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在冰雪之后的头几千年里,生活在苏格兰的狩猎采集者数目到底有多大——或多小,高也不会高出几千,低也不会低于几百——但我们现在足以认为,最后的解冻期开始之后没多久,苏格兰就已经是一块宜居的大陆,持续了8 000年甚至更久的冰期结束了。
无论气候如何波动,海平面如何不断调整,不列颠都被视为一块宝地。人们往两个方向迁徙,朝向或远离欧洲大陆。消息传到了其他人口差不多的部落,这里方便捕猎打鱼,可采集的野生食物种类繁多,气候也同样宜人。一代又一代,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不断拥来。
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意味着每一个相对较小的群体都需要相对较大的领地进行活动。从南边和东边来的新人很有可能不受欢迎,只能继续向北、向西而行。旅人陆续到来,并意识到必须继续寻找空旷无人的陆地。不是出于人口压力,更像是挽着野餐篮,带着野餐垫的一日游游客,情愿沿着海边走远一点,这样可以找到一个更清静的地方,可以更自在地开展活动。
最令人沮丧的是,虽然我们能够绘出一幅相当翔实的狩猎采集生活图景,我们依然无法了解人类祖先关于这个世界的想法。如果说我们对苏格兰原住民的精神生活一无所知,那么我们至少可以研究一下其他地方发现的线索。在如今的丹麦东北部的维德拜克,考古学家发现了中石器时代的一处人类定居点,差不多就在第一批探险家进入苏格兰的同期。出土的迹象表明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也许持续了几个世纪之久。然而最让人困惑的是遗迹中发现了一个墓地。尽管那个时期之前或之后都未再发现这种情况,但少数墓葬也足以证实一直以来人们对死亡都怀有迷茫而敬畏的心情。
在一次极为艰巨的挖掘中,人们不仅发现了一具女性遗骸,还发现了一件纪念品,来自一个了解并深爱她的人。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雄鹿牙齿,是从四十多头不同的雄鹿嘴里收集来的。她是否有一个善于打猎的丈夫,或儿子,或父亲?人们是否认为这样打扮会让她被视为一个有身份的人,一个被英雄保护起来的女人?如果埋葬她的人在她死后承认并尊重这种关系,那么他们肯定在她生前也怀有同样的感受。
在她身边有一副婴儿骸骨,放在一只天鹅翅膀上,也许是她的孩子。婴儿的腰旁放着一柄石头匕首和一枚硬币。墓地其他死者的头或脚置于鹿角做成的王冠中。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他们是死于摧毁了这个群落的,一次性夺走几条生命的灾祸吗?或者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分别死亡?是否曾有一场战斗,敌人突然发动了袭击,抑或疾病暴发?母亲和婴儿被如此小心翼翼和充满想象地安葬,这说明了什么?天鹅翅膀仅仅是一个舒适的衬垫,只因某人无法忍受他的宝贝在坟墓里受冻?还是他希望这个小小的灵魂能借助翅膀的力量飞翔,跟随成群的候鸟飞向遥远记忆中温暖的远方?
维德拜克人和苏格兰原住民的想法似乎不谋而合。直到公元前4000年,不列颠群岛还和欧洲连接在一起——它们那时还不是群岛,而是欧洲大陆的一部分。早期原住民除了驾驶小船探索英国的海岸线之外,也在干燥的陆地上行走。由此,想象当时那些生活在今天的丹麦领土上的人们,和那些通过陆路或海路来到不列颠的人拥有相似的精神生活,也就没什么好争论的了。
北海的多格尔沙洲资源富饶的渔场以被淹没在海水中的多格尔陆地为海床,在水深只有10米的地方,渔民们时不时能从打捞的拖网中发现远古时期的人造工具和兽骨。在不久之前,这还是另外一个国家,而不仅仅是连接英国和欧洲的桥梁,它本身也足够吸引人。“多格尔”来自荷兰语,指一种拖网渔船。在现在这个全球变暖和预测海平面上升的时代,能够注意到这片人和动物安居乐业的富饶大陆在不久前还位于比现在这些渔船和汽车渡轮低10米左右的位置,倒是令人警醒。
气候一直在好转。到公元前4000年左右,当多格尔陆地和其他通往欧洲的桥梁终于被日益变深的北海淹没覆盖时,气温比今天更高,气候更加干燥温暖,海平面高到几乎将苏格兰大陆一切为二。克莱德湾和福斯湾处于它们有史以来最深的位置,从西到东贯穿了整个内陆,只剩大约10英里左右的干燥地带将南方和北方连接在一起。
狩猎采集者的生活方式持续了数千年——比同时期演变至今的其他任何生活方式都要长久。适宜的气候环境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舒适温暖的住所,同时对劳动的要求相对较少,人们有大把时间用来休闲娱乐、过家庭生活、聊天、和孩子们玩耍,以及思考生命本身的奥秘。能够这样安逸度日,谁会选择每天累死累活呢?但劳累的生活恰恰是苏格兰的一些人从公元前4000年起就一直提倡的,这段时期被称为“新石器时代”。
谁也不认为从狩猎采集到农业(种庄稼或圈养动物)的转变,或者说作为一个统一进程的步骤能够迅速完成。从近东地区的“肥沃新月地带”(即现今伊拉克附近的利文特和美索不达米亚一带)发掘的考古证据显示,大约在公元前9000年左右,那里就有了农业,然后用了整整3 500年的时间传到了地中海地区,又花了至少2 000年才越过重洋发展到苏格兰和其他不列颠群岛。直到大约公元前2000年左右,农业才在苏格兰占据主要地位。转变并非一夜之间发生,也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好逸恶劳的狩猎采集者被逼到万不得已才做出的决定。相反,是农业生活方式的好处——为度过短缺时期提前储存粮食,为不用再辛苦捕猎而圈养动物,拥有一个稳定的不用四处迁徙的家——逐渐赢得了人们的青睐。
这两种生活方式并存了几百或几千年。某些狩猎者尝试了新的方式之后,也许会出于个人偏好而选择回归之前的生活;同样的,某些农夫也可能看到了游牧狩猎和采集生活的优点,从而放下锄头,过上了那些隔一段时间就路过他们领地的游荡者的逍遥日子。
随着海平面的上升,对海水淹没大地的恐慌也许改变了人们对这块陆地的看法。某些地区的土地流失(比如多格尔陆地最终消失在水下)已经迅速到足以让住在附近的人们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也许他们开始思考,是否会有一天这里不再留有任何一片干燥的土地。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开始照料土地,而不是视其为理所当然的恩赐,也许是比较明智的做法。领头人只需寥寥几句便可宣扬发展农业的好处——占有土地,种植庄稼,圈养牲畜,否则就要面对在下一次涨潮中失去一切的风险。
农民的移民概念(指从人口持续过剩的东部向人口稀缺的西部的大规模流动)在这些年来经历了盛行和过时。这种概念是考古学家针对放弃游牧狩猎和采集,过上永久定居并且开始耕种的早期诠释。随后开始有其他人认为农业是知识,是一套技能,可以轻易通过口耳相传传遍整个欧洲,不需要农民通过迁徙或入侵来获取。根据人类DNA的最新研究显示表明,就算有新的人口从东方向西方扩散,他们在当地人口中也只占了少数。
以伦敦大学皇家霍洛威学院的克莱夫·甘布尔教授和利兹大学马丁·理查兹教授为首的科学家团队研究了整个欧洲西部遗址中发掘出的古人类遗骸的DNA。其中一名成员,牛津大学教授布莱恩·塞克斯研究了一块被称为“切达人”的头骨上收集到的牙齿DNA。这是一块于1903年在萨默塞特郡切达峡谷的高夫洞穴中发现的现代人类骨骼,经放射性碳检测的断代大约为公元前7000年。他将经过修复的DNA序列与附近韦塞克斯社区小学的学生和老师的DNA进行了比较,发现和两名儿童及一名男子匹配。也就是说,小学历史教师阿德里安·塔吉特和“切达人”拥有相隔9 000年的血缘关系,由一股DNA链牢牢相连。简单来说,这意味着如今住在切达峡谷附近的人和冰期后来到不列颠群岛的狩猎采集者其实是同一族系。
尽管几千年过去了,外来文明接踵而至,在过去的1万年间,英国人的DNA并没有真的被冲淡。对更大的人口样本的检测也得到了同样结果:大约80%的人口都拥有狩猎采集者的DNA。在狩猎者之后到达不列颠群岛的,无论是第一批农民、罗马人、盎格鲁—撒克逊殖民者、维京海盗、诺曼征服者或其他任何人,他们的数量从未多到可以改变当地人口的纯正血统。我们和那时候的人基本上是同一种人。
在苏格兰的某些地区,比如多山的北部和西部地区,在贫瘠的酸性土壤上耕作是非常艰难的。气候也在持续变化,而且并没有在好转。到公元前3000年左右,环境变得更凉爽、湿润,这样的情况并不适宜森林发展,树木的生长开始变得困难,尤其在高地。如果树木的生长都受到阻碍,那么依赖其他物种、无法独立存活的庄稼或动物还有什么希望?艰难与否,农业都在这片大陆上扎下了根。如果天气的变化导致森林日益稀薄,农业的发展将很快使森林进一步减少。庄稼作物需要经过清理的土地才能耕种,从公元前4000年起,石斧砍在绿树上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熟悉了。
如果那些农夫懂得给土地施肥(海藻肥和牲畜粪)的价值,他们就能从一块土地上获得几轮丰收。如果他们知道轮种的好处,这么做也能延长地块的肥力。但最终,随着越来越多的邻居放弃了狩猎采集,转投农耕文明,人们需要更多的土地,因此也需要砍伐更多的树木。一旦开始耕种,森林砍伐就走上了不可逆转的过程,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开始对自然景观产生重大影响。
有了简单的耕作提供的饮食,比如用谷类做的粥和面包,牛奶和奶酪,偶尔有肉,苏格兰的人口开始增长。人们以一种在数千年的狩猎采集过程中从未有过的方式依赖特定的土地,而这种依赖感渐渐变成了一种归属感。家庭和宗族头一次感到有必要悉心料理土地,因此也对土地提出永久主权;人们划分了疆界,也许以栅栏或石头为标志。伴随家庭地盘意识的增长,族群身份变得日益重要,你是来自哪块土地的?哪块土地属于你?
在公元前第四个千禧年间,新石器时代早期的人们开始为亡者建造房子。一开始的墓是用木头建的,然后用石头,不过功能始终不变:用来储存遗骨。当时的习俗是将死者的尸体长时间放在露天空地,让食腐动物叼走身上的肉,或者任其腐烂,当遗体基本上只剩下骨架时,人们再把这些骨头收集起来放置在专门建好的墓室中。男女老少都被放在墓穴中,虽然其数量还是远远少于整个群落的死亡人数,但是死者年龄和性别的各异暗示了一种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态度,不过仍只有一小部分死者被选中葬在特定的墓地里,其余的绝大多数都是被丢弃在别处了。
虽然遗骨已经被安置在墓穴中,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局。墓穴保持开放,人们可以自由进出,在长时间内,甚至几个世纪间,越来越多成员的遗骨被放置其中,祖先的遗骸时不时被拿出来举行仪式,为了提醒活着的人,他们已经拥有这块领地多长时间了。我们的祖先同亲人的骸骨和睦相处,如同在树荫下乘凉。
讽刺的是,早期农耕文明最令人瞩目的遗迹并不是为活人建造的房屋,而是为死者建造的坟墓。即便如此,在第一批农耕群落房屋中,考古学家也有一些著名的发现。就像石头工具保存下来的可能性更大,石头建造的房屋也是如此。在过去,木头是一种常见的建筑材料,但在考古学上,它不可能像石头一样持久。柱桩式房屋和抹灰泥的篱笆小屋基本无迹可寻,只会像影子和污迹那样若隐若现,只有最用心的挖掘者才会在奋力挥铲时捕捉到或“感应”到它们的存在。因此,只有更加坚固耐用的石头结构的建筑才能在时间中幸存,而这很容易让我们对大多数祖先的居住环境产生美化和失真的印象。
在奥克尼郡帕帕韦斯特雷岛的霍沃尔山上,考古学家发掘出两座建造精良的房屋,在公元前3600年前后总共使用了500年左右。两座房屋紧挨在一起,外形大致呈长方形,不过四个角是弧形的,仅用石块建成,没有抹灰泥。入口是下沉式的,大约是为了抵御寒风和恶劣天气,一段长长的通道把两座房屋连接在一起。遗址中挖掘出的兽骨表明农夫们当时豢养了牛、猪、羊等牲畜,还种植了少量谷类作物。
到公元前3100年,在奥克尼岛西海岸斯卡尔湾附近的斯卡拉布雷岛,一个农耕群落已经基本形成,并且在良好地运转。1850年,一场风暴刮走了靠近海岸的一堆沙丘,群落遗址才得以重见天日。在沙子和草丛之下,露出了不知是几千年还是几百年前被沙丘掩盖的一片房屋(严重的暴风雨和随后铺天盖地的沙暴很有可能就是这些村落被遗弃的最初原因)。七座自给自足的独立建筑留存了下来,以及第八座也许是工作坊的小屋。村落原本可能有更多的房屋,经过几百年来沙子和海水的侵蚀已经消失殆尽,但在废弃之前,它至少被不间断地使用了500年。
游客可以自上而下进行参观,走在沿着墙顶生长、经过精心照料的草皮上。你无法不对当时的房屋建造者的高超技艺赞叹不已。为了容纳体量巨大的生活垃圾,他们挖出房屋大小的洞室,建造了通道,并且将天然形成的奥克尼石板巧妙地铺在这些地道和空间内,作为干砌石墙。当石墙超过头顶高度时,建造者们开始一层层地把石板往里叠加,墙面便可以逐渐闭合。这样一来,通道和房屋既可以用拱顶石,也可以用木材加顶。
一个个通道连接着房屋,成了名副其实的兔子窝,人们得以在糟糕的天气里相依为命。暖和的时候,堆放垃圾的洞室会散发较为强烈的气味,尤其对我们现代人灵敏的嗅觉而言难以忍受,但是它能庇护人们不受恶劣自然条件的侵害,这一点是不可或缺的。空气中也许有腐烂的味道,但对于那些在暴风雨肆虐时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堆边的人来说,这是他们能想象的最舒适温暖的家了。每个家庭都有一个石柜,用来展示贵重物品。睡觉的空间用石头标出,一个大壁炉占据了每个家的中心。甚至有迹象显示有一条活水通道经过每栋房子,能够有效地冲刷室内厕所。
参观斯卡拉布雷遗址是一次超现实的经历,就像窥视到超出人类智慧的成果,它就像是土壤里自由生长出的,而不是人为建造的东西;或者像一个巨大的被切成两半的黄蜂巢穴,露出内部的蜂室和蜂道。对遗址的维护和不断修缮使它看起来完美无缺,仿佛是一两年前才建成的电影拍摄景点。
有时候这地方给人的感觉就像居民刚刚离开。倘若某天游客众多,他们的低声细语会提醒你,这个村子本来就充斥着繁忙的生活与生产。正是这样的时刻会让你不禁好奇,居民们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据推测他们的语言应该是类似盖尔语或威尔士语,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和第一批狩猎采集者一起由东至西穿越欧洲来到这片土地上。无论是哪种语言,他们没有留下任何书写的痕迹。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看待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如何称呼自己。因此,斯卡拉布雷村庄是一个静默无言的地方,在一个静默无言的世界中慢慢成为化石。
随着农耕的生活方式成为常态,越来越迅速的人口增长也变得不可避免,这片土地第一次感受到压力。所有能够用来种植庄稼或养牲畜的土地都被牢牢控制、清理和占用了,不仅是肥沃的低洼地和溪谷,连较高的山地也是如此,所有的土地最终都被投入使用。随着公元前第三个千禧年的流逝,家庭、宗族和部落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第一次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享有充分的空间,足以让彼此相安无事,而从现在起,农民们不得不寻找和其他人和平共处的方式。
不仅人口增长引起了紧张的局势,不断恶化的气候无疑是雪上加霜。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苏格兰的气候变得更加凉爽湿润。自公元前7500年以来,最潮湿的地区已经形成了泥炭层,现在它们生成的速度更快,进一步缩减了适合农作物生长的土地面积。泥炭层的增长目前还没有完全找到原因,但似乎是由过度湿润的气候引发的。当枯萎的落叶和凋落的植物浸泡在地表的积水中,而不是在土壤中腐烂成为肥料,它们就会形成一块不断增厚的有机覆盖物。如果这种情形持续上几年,就变成了泥炭。大规模清理森林的行为(无论是气候变化、病害,或者是人为因素)亦会引发整个过程,或至少是加剧。没人知道具体原因。
如果人类历史上曾有过那么一段乌托邦式的和平安详,那个时候有着温和的气候和丰富的资源,广袤无垠的天空照耀着几乎空旷的大地,那么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这样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就永远地结束了。到那时,自然景观中开始点缀着新的纪念碑,那是宗教和巫术的场所,第一次禁止民众进入。那是一些高大的石碑,通常被环形的堤岸和壕沟围住,在封闭的环境下举行仪式,以免被窥探。有时早期的公共墓地也被圈在禁区内,隐藏起来,入口也被掩盖,只有某些有资格、有头衔的人才有权进入。
死者也受到不同的对待。以前的墓穴是放置许多人骸骨的公共储藏室,而现在只允许埋葬特定的人,坟墓也只为个人而建。第一次出现了等级制度和精英阶层。某些人和他们的家人被另眼相看——他们被认为无论生死都应给予特殊对待。奥克尼郡托米斯顿磨坊附近的大型古墓“麦豪石室”,就建在一个先前被划出并以巨石围成的遗址上。这座陵墓是一个建筑学上的奇迹,由巨大的石块建成,其中一些重达30吨,但不需要灰泥也能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这是一个灵魂安息之处,不过不是针对死者当中无差别的代表,而是仅针对极少数特别人物。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他们”和“我们”。
斯丹尼斯与布罗德盖石圈紧靠着麦豪石室,附近随处可见各种遗址,它们都是失落已久的宗教或科学的吉光片羽。当整个祭祀和仪式的场景建造完成、投入使用的时候,奥克尼岛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对于辛勤耕作、放牧牲畜的人们而言,这些举行仪式和典礼的场所将会是固定不变的、无法回避的存在。从早到晚,当他们四处奔波时,他们会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或多个纪念碑附近,这些巨石阵、陵墓以及它们之间的行进路线都经过精心选址,确保人们从方圆数英里以外都能看到,并且无法把目光移开。这是一个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并驾齐驱的世界,一个统治阶级已然毫无疑问地因为要求和组织建造这些场所而形成。
当韦塞克斯郡的艾夫伯里巨石阵和巨石圈建成时,斯丹尼斯和布罗德盖石圈已经有500年的历史了。和奥克尼岛上的相比,其他石阵的年代都差不多新近。不管新的宗教是什么,它最先出现在遥远的北方。只有最早期的巨石阵历史与之差不多久远,意味着由壕沟、堤岸和石块组成圆圈的想法也许是从北向南传递的。刘易斯岛上的卡拉纳斯巨石阵也表明了同样人群的存在:一个灵感迸发,创造出解读世界奥秘的新方法的精英阶层;阿盖尔岛基尔马丁峡谷令人敬畏的仪式场景也是如此。
到了公元前第三个千禧年的中期,这片大陆上开始流行起一种新的炼金术:那便是制作珠宝、工具和金属武器的技艺。人们也以这种铜和锡的合金命名这个时代:青铜时代。这让热衷于佩戴青铜制品的不列颠北部三分之一地区的人民面临了一个具体的问题:苏格兰产铜,却不产锡,而只有锡才能使柔软的铜变硬以形成锋利的边缘。由于锡必须从几百英里以外的不列颠群岛的西南角才能获得,那些希望获得它的人必须能够从贸易中获得利润。他们还必须克服距离上的遥远,建立和维持贸易的联系。
精英阶层不仅控制了巨石阵和陵墓,以及出入这些场所的资格,现在又设法控制了能够显示他们地位的珠宝,以及用来强制执行和确保统治能无限延续下去的武器。青铜制品开始出现在单人墓穴中,进一步告诉人们这里埋葬了一个特别的人。他或她不仅活着的时候用得起珠宝或武器,还能带着这些东西进入永恒。
随着青铜时代的发展,人口也在增长。在某些地区,农民们开始打起高地的主意。从前人们更倾向于争取肥沃低洼地的主权,常常忽略了高地。但现在人们在气候持续恶化的情况下迁入了更艰难的山区。那些被迫居住在贫瘠的高山等边缘地带的人,将会首先感受到生存压力。生产力低下的土地已经让生活变得困难匮乏,天气的变化莫测只会让一切更加脆弱。
金属加工技术在持续发展,当公元前第一个千禧年到来之际,手握工具和铁制武器的人才能获得人们最大的尊重,并能最大限度地控制利润和贸易。由于高地的某些地区完全无法耕种,走投无路的人们不得不回到低地去争夺土地,凭铁剑铁盾来一决胜负。到了公元前1000年左右,车轮也传到了北方,只是人们不仅用它装备马车,也用它装备战车。
人们会将贵重的金属制品扔进湖水、河水和潭水中,有时数量惊人。这些东西不是随意丢弃的,而是有意为之。似乎自从人们掌握制造金属制品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觉得有必要将其中一些献给大自然,或神明,或一个虽然我们看不见,但是他的存在确凿无疑的生灵。1780年,在爱丁堡的杜丁斯顿湖里打捞出53件青铜刀、矛尖和剑。对将其一股脑儿抛在湖里的人来说,这批宝贝的价值不可估量。当人们掌握冶铁技术时,也发生了大量类似的情况。
向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献祭,在当时已是一种历经数百年或更长时间的实践。也许其意义在于“重新播种”这片土地。矿石像其他农作物一样,是天然的收成。因此,也许回馈其中一些以确保资源不会有一天耗尽也不无道理。至于人们为何选择投入水中,也许是为了缓和天气,或求雨。也许强大的武器和贵重的珠宝可以说服雨神听从祭司的请求。
当统治阶级忙着砍伐清理苏格兰北部和西部的山丘时,南部和东部的权力集团也开始在最高的山峰上建造宏伟的堡垒,对他们自己的高地进一步加以掌控。气候变化对每个地区产生的影响各不一样,苏格兰南部的高地也许比北部高地具有更持久的吸引力。边境的艾尔登山有着容纳6 000人左右的体量,但其位置极其暴露,再加上供水不足的问题,很显然无法作为大规模永久性防御设施的建造地点,作为聚会和节日场所倒更加适合,并且在发生激烈冲突时,周边地区的人也可以带着牲口和家当撤退至此。一半出于防御一半出于炫耀,这些巍然高耸的城堡仿佛在清晰而响亮地宣示着主人的控制能力:首先他能够调动足够多的人来建造这些堡垒,然后维护和偶尔的保卫也需要人力。
当公元前第一个千禧年将近尾声的时候,在北部和西部出现了一种独特的建筑类型:石塔。在耶稣诞生前后的几个世纪,显要的人物和家族以石塔为家,也将其视作权力的象征符号。这些形似冷却塔的巨型建筑首先出现在古尔内斯和穆萨岛的海岸,然后扩散至周边的数百个地点,表明了有权势的土地所有者,甚至是小国国王所拥有的优越生活和强大野心。它们还表明了那些建筑专家在工作完成后还会被叫来继续劳作。厚厚的圆形外墙高达几十米,包围着一个相当小的内部空间,易于防御,因此这些石塔是一种凸显力量的方式,即使只是威慑周边地区。想象当那些住在以木头、草皮和石块为材料的简易房屋里的农民,看见这些犹如天外来物的塔楼出现在海峡和海岸线周围其他醒目的地方时,这对他们而言是多大的冲击和震撼。
到了耶稣基督的时代,生活在不列颠北部三分之一地区的人们已经感受到相当大的生存压力了,然而这压力至少有一部分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土地无法支撑更多的人口,可人口依然在持续增长。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气候开始稳定地恶化,变得更寒冷和更湿润,曾经肥沃的土壤现在也成了贫瘠的荒地。由于人们对生存空间的渴求,争夺控制权已成为统治阶级的当务之急。
占统治地位的个人和家族很早以前就形成了,他们能够对大众行使自己的意志,宣称自己有权获得更多的庄稼和牲畜,能够哄骗或强迫大批人去建造宏伟的纪念碑和夸张的防御工事。他们生前佩戴珠宝和武器,死后将这些东西一起带进坟墓里。野心勃勃的人们通过这样的方式巩固了他们对自己领土、领地、部落和氏族的控制力。
商业和贸易网络不仅使物品和武器的引进成为可能,而且带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新思想。很快它们就不只是新思想,还会塑造出新人类。内部压力会持续上一段时间;不同群体毫无疑问会相互竞争,考验彼此力量的极限。这片大陆上分散着不同的部落和氏族,都有各自的特性;他们既忠诚于自己的领土,也会为土地的划分争吵不休;但每个部落都能自给自足,基本上和隔壁的部落井水不犯河水。
人们的脚下是岩石,是大地本身,几十亿年来被火、水和冰锻造、试炼。直到最近,相较于地球的寿命不过就是几个瞬间,人们才在岩石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几千年时间,和岩石的寿命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但人类已经将大自然逼到了极限。
到了公元前最后一个千禧年的末尾,在这片史前苏格兰的土地上,人们发展到空间已被瓜分完毕的地步。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部落和氏族既自给自足,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当地首领也许会得到当地人的尊敬,但还没有人能超越这样的影响力。
对大部分人来说,每天需要担心的无非是从前和将来都要担心的那些事:确保自己和家人能吃饱,照料田地和牲口,地界没有受到侵犯。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忠诚,要维护关系,时刻提防对手和敌人。也有人试图理解和驯服变化无常的自然。宗教,或类似的事物,已经发展了几千年,以帮助人们控制无法控制的事情。
在这里,在不列颠群岛北部三分之一的地区,千百年来都存在着持续发展的社会和文明。没有人期待外人出现,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这里没有中心,没有领导者,也没有国家,那是因为这个时候还不需要引入这些概念。
在被冠名苏格兰之前,这片大陆良好地运转着。它复杂、成熟、完整,一个自顾自忙碌的世界。到最后,一股来自熟悉的地平线之外的力量改变了这一切。
船队在公元43年春天从奥克尼大陆启航。这趟航行前景未卜,几乎不能确保抵达目的地。这艘船是为沿着海岸航行而设计的,只够从一个安全港口到达下一个安全港口,对它而言,这次航行的距离太远。到最后,这依然会是一次例行航行,最多花的时间长一些,也许几周,但不会出现没有遇到过的风险或问题。
数千年来,船只穿梭往来于长长的岛屿沿岸,载着人、牲畜、农作物和其他贸易物品,还有和其他地方从事贸易的人交换来的新鲜事儿和流言蜚语。在公元前325年,地理学家彼得亚斯被马西里亚(就是今天的法国马赛)的首领派遣出去查明各种贸易商品的来源和目的地。几年以后,他在《在海上》这本作品里写到了沿不列颠海岸线的一次环航,在所有近乎神秘的地方里,他提到了奥卡斯,或曰奥克尼群岛。
3 000年前,石阵和石圈的科学和巫术正是通过陆地上的长途跋涉,才得以从北部传到南部。如果这种宗教仍旧依赖于陆上旅行,那么很有可能在公元1世纪,它还走在向南行进的路上,迷失在某处的森林里,或陷入人迹罕至的泥潭。巨石阵、艾夫伯里或其他那些遗迹也许永远都不会建成。
如果非要说公元43年4月到5月间从奥克尼岛向南的这次航行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的话,那就是因为船上那位最重要的乘客。任何人在海上被夺去生命都会令人遗憾,但若这个人是一位国王,则是令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及时到达目的地也是这趟航行至关重要的目标,因为国王要见的人即将离开不列颠,很久都不会再回来。委婉一点说,他对别处有着更大的兴趣。对这样一个人而言,迟到是不能接受的,事实上这种失礼的后果很可能极其严重。
幸亏负责掌舵这支小型船队的水手经验丰富,技术高超,他们甚至提早到达了。于是,奥克尼国王来到了卡姆罗多努,也就是今天我们所知的科尔切斯特,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是不列颠南部的特里诺文提斯部落的首府。奥克尼国王和其他十位不列颠的国王一起,向罗马皇帝、不列颠尼亚征服者提比略斯·克劳狄乌斯·恺撒·奥古斯都·日尔曼尼库斯低下了头颅。这样的会面完全取决于你是否能及时了解远方的消息,并且是否能跟上一个复杂而苛刻的行程表,这对于一个生活在公元43年奥克尼的人而言也许的确不同凡响,克劳狄乌斯只在不列颠停留16天,因此奥克尼国王对于他行程的了解程度必须非常详细、准确,才能在他到达科尔切斯特之前很早就启程出发。
人们总是会想象,公元1世纪,生活在遥远的不列颠北部的人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他们生活之外的世界。事实并非如此。不管在其他方面如何,史前苏格兰人民并不是原始人,也没有和外界断绝联系。虽然人、货物和消息的传播速度比现在慢,他们的行动却同样迫切和坚定。
罗马和罗马帝国不停地扩张,征服了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地方,其权势在不列颠群岛上的那些部落中无人不知,奥克尼也不例外。在古尔内斯皇宫,国王家中的壁炉旁,人们必然还记得上一次罗马人在英吉利海峡不列颠一岸登陆的传说。
那是公元前55年和前54年,恺撒皇帝曾两次试图入侵不列颠尼亚,决心要把这片北方之地纳入麾下,但他没有成功。他两次被迫撤回了军队。在公元前44年,他被同伴刺杀,其中至少部分原因在于他们生怕他让一位异国女人成为罗马皇后,这个女人是来自埃及的克利奥帕特拉。在公元前最后一个千禧年的最后那几年,古尔内斯皇宫燃烧的炉火边是否曾流传过关于她美貌的传奇?或者他们只听说过她的名字?
公元前54年的罗马人观察到了一件事情:不列颠尼亚的当地人用一种靛蓝色染料画在他们的身体上,这样别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在这些所谓的野蛮人当中,罗马士兵一次又一次地注意到这种做法。这些有着许多不同名字的野蛮人曾在整个北欧地区公然反抗他们。这是铁器时代不列颠人精心培养和发展外交关系的又一迹象。一个多世纪后,另一位罗马皇帝派兵渡过海峡,也证实了这是一种当地风俗。
一位奥克尼的国王决定航行数百英里,只为了向罗马的克劳狄乌斯大帝卑躬屈膝,这件事本身并不足为奇。所有的国王,尤其是那些希望坐稳宝座的国王都是政治家。当地统治者前来觐见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他想除掉不列颠大陆上的其他部落,那么和极有可能成为不列颠新领袖的人结成盟友,就再完美不过了。
直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枚来自罗马凯旋门的浮雕碎片证实了这次会面。即便如此,许多历史学家也相信提及奥克尼国王并不是误译,也不是误会。近日,在古尔内斯进行考察的考古学家发掘出了罗马陶器的碎片。更确切地说,他们发现了一种双耳细颈椭圆罐的碎片,这种黏土罐是用来运输葡萄酒和橄榄油的,在公元60年左右就不再有人使用了。如果在公元60年之前,贸易往来把罗马的美酒和橄榄油运给一个住在古尔内斯的有权势的人,那么罗马皇帝亲自访问最南端领土的消息也极有可能传到这个人的耳朵里。
因此,当罗马士兵第一次入侵苏格兰时,重要的是要记住,这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当地原住民因为突然面对陌生外来文化而感到惊诧的案例,也不是火星人和地球人之间一边倒的世界大战,而是两个文明的冲突,双方都认为自己在道德上比对方更优越。当公元82年罗马人抵达这里的时候,北方人民已经对这些入侵者非常熟悉了。
在公元78年,尤利乌斯·阿格里科拉被任命为不列颠尼亚总督。他一到这里就打响了镇压威尔士部落的战役,并最终赢得了胜利。到了第二年,他就牢牢控制了英格兰北部地区。罗马对不列颠群岛的统治像潮水一样向北方蔓延。在公元80年,罗马军团再次北伐,阿格里科拉认为这场战役能圆满完成帝国对不列颠尼亚的征服。两年内罗马就以北至克莱德河与福斯河为界,建立了统治。
身为一个苏格兰人,当你想象接下来的事态时,你一定会感受到大脑中古老的反抗火花在噼啪作响。你知道这不是真实的,这是远古的荣誉仪式遗留在你脑海的东西,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变过。不过事实上,在克莱德河和福斯运河以北,罗马人遇到了他们永远无法攻克的顽强抵抗。
在苏格兰南方部落中,达姆诺伊、诺瓦泰、塞尔格瓦、沃塔迪尼——这些民族已经完全被罗马文明同化了,作为帝国臣民满怀感激地接受了帝国的生活方式。在一开始征服了较为配合的几个部落之后的几个星期或几个月里,罗马士兵还是建造了常见的堡垒和防御工事,这样他们才能睡个安稳觉。他们已经充分了解这些野蛮人的行事风格,明白即使在占领区,他们也得时刻保持警惕。
两条大河将陆地冲刷成山和泥沼之间细窄坚实的平原,平原以北的部落,情况则完全不同。这几支部队由于常常集结在一起,被统称为喀里多尼亚人。他们在某天夜里对第九军团西斯帕诺发动袭击,在黑暗中发出呼号,从这时起罗马人便开始尝到苦头。幸好大批罗马骑兵在最后一刻赶到,才避免了全军覆没。
喀里多尼亚人偏爱游击战术,几千年来,他们都能用这一招以少胜多。由于阿格里科拉决心把所有的敌人引诱到一起,然后一网打尽,他开始折磨民众。冬天即将到来,罗马人忙着将他们所有能找到的粮食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