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登高频回首,误几回心动凝眸。叹霜风凄紧,残照当楼。落莫处,倚栏杆人,谁凭凝愁?拓跋晖缓缓抬起头,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他故意弄出声响,不要那二人忽视了他。
慕容昊松开白少枫,两人果真侧过头。
“晖,这么快就醒了吗?”
“难道要我装睡,让你们继续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
“乱讲什么?”慕容昊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少枫如果吃饱了,我们去书房坐坐,下两盘棋,喝壶茶什么的。”
白少枫眨眨眼,从刚才那迷失的氛围中悠悠清醒,天,又忘形了,这位太子不知不觉就能牵住自已的心神,让自已情不自禁走进他画的圈中。
魂归来兮,白少枫!
灿然一笑,“太子,我想我还是回去看下,不然家人会很担心的,日后我再住进来不迟。”他婉转地说,先把今夜对付掉再算,看窗外时辰,象是不早了。
慕容昊慢慢把袖子卷到腕上好几寸的地方,翻出白色的内袖。熟悉的人一看这动作,就会明白太子不悦了。而白少枫不知,仍勇敢地说道:“我中了状元,他们也很开心,说好今晚帮我庆祝下,我要是不在,他们会扫兴的。”
看吧,看吧,一群下人都比他这堂堂太子份量重。好歹他还疼着、惜着、呵着这位状元公,巴巴地想留他在东宫住下,换了别人,是多大的尊荣呀,这白少枫,不领情。莫非他起了别意,明白傅冲才是他状元公的恩师?慕容昊眯细眼,薄唇紧抿,脸色冷了下来。
这天下,是没几人敢拂他的好意的。
拓跋晖一看慕容昊的神情,忙上前来打圆场,“状元公,天色都这么晚了,再出宫回府,还得一个多时辰,让宫人们早些歇着吧。”
白少枫低头,耷拉着肩,象很委屈,如果他是真正男子,留下也无妨,可这说不出口的苦衷,有谁能明白,唉!
“你当真要走?”
白少枫惊喜地抬头,“是的,太子!”
“好,那小王送你出宫。嗯,你现在是状元公,有皇上看重、丞相宝贝,小王这小小的东宫容不下你的。”慕容昊一甩衣袖,站起身来。
“昊,这讲什么话呀!”拓跋晖听不下去,担忧地看着白少枫。白少枫再迟钝,也听出这话外音,一张俏脸又红又白,羞窘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如果是从前,他可能会回敬几句,但现在身份上的差异,他怎么也要忍受下。才刚刚涌起的好感,现在全化为乌有。
“走吧!轿子是不能抬进厅内的,状元公。”慕容昊象是赌气,语气很是刻薄。
拓跋晖私心里也想白少枫能住到宫中,这宫里一个个怪怪的,昊太过清冷,昭又太害羞,害他难得有个相谈甚欢的伴。这俊美的白大人看上去煞是可爱,又悦目又宜情,佳友佳友!可这情形,他想还是不要住在这里为好。昊一向城府颇深,让人摸不着心思,今日怎么象个孩子?
白少枫难堪地抬手,眼中泛起泪意,但却克制着,不让别人看出。“麻烦太子,臣告辞。拓跋王子,后会有期。”
“小王送你!”拓跋晖柔声说道。
“本太子亲自送。”慕容昊看都不看白少枫一眼,抬首阔步,跨出厅外。
“那一起送。”拓跋晖不放心,怕慕容昊为难白少枫。
秋深更重,星光闪烁,月冷无华。殿外小径上几盏宫灯的微光洒在三人的肩上,有种薄薄的萧瑟。
一阵夜风吹来,白少枫打了个冷颤。在这陌生的地方,他有一点恐惧,急急地跟上慕容昊的大步,拓跋晖含笑随后。
行到灯火通明的紫云殿前,慕容昊气稍稍有点消了,慢下脚步,想找个话题,让自已走下台阶。
白少枫不懂他的心思,速度不减,一下撞到了他坚实的后背上,鼻梁被撞得生疼生疼的,眼睛一酸,泪就出来了。
“怎么……”慕容昊侧身,刚想询问,话还没出口,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和几声狰狞的笑声,白少枫吓得一激零,想都没想,“啊”一声就扑到了慕容昊的怀里。
拓跋晖也怔住了。
慕容昊轻拍着白少枫的后背,俊眉一蹙。
三人寻着声音看去,只见紫云殿外一只巨形铜缸前,点了几盏明亮的大宫灯,一圈太监趴在那儿,正中是一个束着金冠,穿红袍的五六岁的小男孩。其中几人正乐得手舞足蹈,狂呼乱叫,小孩也是一脸疯狂的兴奋。在夜色里看过去,犹若鬼魅。
慕容昊脸色一下就变得铁青,寒眸中射出两道冷芒。“晖,照顾好少枫!”他轻轻放开白少枫,大步向殿门走过去。
白少枫不解地追上。
“不要!”拓跋晖哪里拦得住他,这么近,什么也遮不了。两人在一侧停下脚步,惊愕地看着。
小王子昱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在宫中哭闹。不知哪位太监,想博小王子昱欢心,学着夏商时,奴仆为取悦宠妃妲已设“蛊洞”的游戏。从死牢中提来一位死囚,七手八脚地将其剥光衣服,抬起来,扔进铜缸中,然后在里面放满蛇蝎。慕容昱和太监们蜂拥着围在四周,只见缸内的蛇蝎,密密麻麻地爬到死囚的身上,又缠,又蜇,又咬。惊恐万分的死囚在里面挣扎,边发出惨绝人圜的惊叫。
慕容昱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先是一惊,尔后便开心得象个疯子般狂叫狂跳。
“哪个蠢奴才做下如此泯绝人伦之事?”慕容昊怒吼着,冷目扫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笑声和呼声戛然而止,众人抬头一看,见是太子,吓得跪倒在地。昱扬起小脸,眨巴眨巴眼,兴奋之情不减,“皇兄,你也来看看呀,太好玩了。”
“给我回宫,好好反省。其他人,每人罚杖五十。”慕容昊厉声大喝,眼中就差喷出火来了。昱没被人凶过,见皇兄这样,嘴巴一张,放声大哭起来。
“不准哭。”慕容昊真的气疯了,好好的后宫因一群邀宠争现的奴才弄得乌烟獐气。
“谁这么闲呀,连个小孩子的哭也要管?”身后传来一声凉凉的问话。
慕容昊没有转身,脸已从青到黑,气得身子都在打颤。
“娘亲。”慕容昱看见潘芷桦领着一群宫女盈盈过来,委屈地小嘴一扁,哭着扑进她的怀里,“皇兄凶我,不准我玩。”
潘芷桦心疼地蹲下身,为儿子抹去泪水,“乖哦,昱,娘的宫中有江南刚进贡来的桂花糕,你最爱吃的呀,记得吗?”
小孩子忘性大,一听说有吃的,早不记得刚才的事,破涕而笑拉住潘妃的衣袖,“我要吃,要吃!”
“好,那你先过去,好吗?”疼爱地亲了儿子一口,温柔地说。
“嗯!”
一位宫女过来抱走了慕容昱。支走了儿子,潘芷桦收起一脸慈母样,慢慢走到慕容昊的前面,看着跪了一地的太监,冷冷地说:“是不是想偷懒呀,那么多事想丢给谁做?哼,还不各忙各的去。”
太监们偷偷看看太子,又看看娘娘,一个也没敢动。
“都聋了不成?”潘妃音量不禁提高了些。“你们都是本宫宫中的奴才,谁能做得了你们的主?”
暗示到这个份上,太监们忙欢喜地起身,瞬刻就跑了没影。
慕容昊一张脸冷得没了人色。
白少枫一直站在慕容昊身后,没有看清具体情形,现人潮散开,他忍不住探前一看。死囚惊恐的死状,让他一口气惊得没有咽下,纤弱的身子晃了晃,向一侧栽去。
拓跋晖直觉地伸手去扶,仅托住了他的腰,乌纱帽不慎一滑,一头如瀑的青丝散落肩头,拓跋晖震撼地看着怀中之人纤腰不盈一握,再凑近一看,耳脚的洞眼隐约可见,天,拓跋晖微闭双眼,脱口问道:“你有耳洞?”
“呃?”白少枫还在惊惧中,好一会,才弄明白他问了什么,一怔,眼珠飞速地转动,讪然说道:“嗯,幼时体弱,怕长不大,双亲溺爱,当女子养,所以穿了耳洞。”
“哦!”拓跋晖将信将疑,他不太懂中原人的习俗,好象有点道理。可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状元公是位女婵娟。
白少枫不着痕迹把身子从他怀中挪开,这位匈奴王子有种让人窒息的惊恐,远点安全。
潘妃挑眉,看到一边还有外人,气势更甚了。
“太子,你现在可以好好向本宫解释下你以大欺小的行径吗?”弯高娇美的双唇,欲笑非笑的眼神阴冷地凝在慕容昊的脸上。
“娘娘,你认为昱做这样的游戏合适吗?”
“有何不合适?反正是死囚,终归要死的。”潘芷桦眯细双眼,自那夜见过,她和他的梁子结大了。
“死,对,他是要死的,因为他做下错事,死就是对他的惩罚。但死也是要尊严的,让他如此死得这般惨无人道,何忍?”
“本宫不觉得这有何区别?难道刀砍就不残酷?”
慕容昊自嘲地一笑,“昱年幼,不懂是非,让他从小就见识如此惨烈的血腥场面,没了良知,颠倒黑白,你日后会后悔的。”
“是吗?那应该是本宫的事,你操的心太多了吧!不要告诉本宫你借此事,欲达到除去昱的目的。”
慕容昊灰心地低下眼,转身而去,无法和她偏执的观念理论。在她的认知里,这宫里没有亲情,除了相互残杀,便是尔虞我诈。
她不也是父母所养吗,不也有手足,为何就不懂血脉相连,相亲相爱这些话?
是什么让当年那个欢乐可爱的女子毁去了呢?
富贵?权力?
她太杞人忧天了。
“你做你的太子,本宫管不了你,我做我的妃嫔,本宫和昱任何点滴也请你不要过问。昱闯了多大的祸,自有他父皇管教,不劳你太子阁下费心。”
潘芷桦脸色急促冰冻成阴狠,语气恨了起来。
没有回头,不必回头。对,昱有父皇,这皇宫是父皇的,不是他的家,他无需插手后宫中的是非,随她去吧,昱成了什么样,与他有何关系呢?
深秋的风怎么这样的寒,连心都冻得凉凉的。
白少枫看着慕容昊痛楚的面容,象重新认识一般。太子原来也有一本无奈的心酸账。
送客的人忘了义务,身子一转,不奔宫门,转回了东宫。修长的背影孤傲而沉重,原本就没什么情绪的俊容越发深沉如海。白少枫愣了一会,认命地跟在他身后,哪里还敢提出宫之事。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帝家也不例外。拓跋晖在这宫中呆了多年,什么看不懂呢!“少枫。”他亲切地拉了下郁闷中,一直埋头走路的白少枫。
“呃?”白少枫还没太能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觉着这宫中周边阴森森的。
“昊今日心情很差,你就在东宫住一夜!现在,你该在高中探亲期,有的是时间整理府院,今晚好好陪昊吧!”
“你呢?”白少枫可没那个自信宽慰太子殿下,一直以来,自已可都是随着他画好的圈转的。
“酒喝过了,话也讲过了,小王留下有何用呢?”拓跋晖笑笑,按规矩,他这异国王子不可在东宫过夜。
“嗯!”白少枫轻轻点头。该怎么安慰这位太子呢?话音未落,慕容昊猛地回过身,冷然扬起眼,说:“少枫,随小王出宫。”
“好!”急急应声,白少枫一喜,挨在他身边,恨不得飞出这森冷的宫。
“现在?”拓跋晖皱眉拉住慕容昊,“天这么黑,你要出宫,皇上问起,不好交待的。”
慕容昊冷漠地一笑,“他管不了这么细,这后宫再呆下去,小王只怕会疯的。”
“昊。”拓跋晖蹙着眉,“何必为一些不足道的人烦心呢?又不是第一天发生这些事,你是太子,在意的的应该是国家大事呀!”
“可小王也是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为人子,为人兄,也有家。在这寒彻透骨的宫中,小王冷,冷,冷!国家大事,明日再想不迟,小王现在只想远离这没有人情的地方,好好放纵痛快。”慕容昊失控地一挥袍袖,对着远处东宫门外正张望的人喊道:“李公公,备轿。”
李公公欲语还休地怔在那里,看到慕容昊的寒面,什么都咽下,转身去准备了。
拓跋晖抿下嘴唇,耸耸肩,“出去散散心也好!”回身,白少枫沉静地瞪大秀目,不明白地看着他们。
“好好宽慰他,我们以后再聚。”轻声叮嘱着,有些留恋。
白少枫冲他嫣然一笑,“好!”
那灿然闪动的风情,拓跋晖看得呆住了,一颗心猛然狂跳不停。
李公公备好轿,从柜内拿出披风,欲帮慕容昊系上。慕容昊摇头,接过披风,侧身把白少枫轻拥在怀中,细细地为他束紧披风。
“那是你的,我……”白少枫困窘地指着自已。
“秋寒料峭,不要冻了。”慕容昊扫了他一眼,牵住他的手。小手冰凉,轻柔地捂在掌心,分他一些温暖。
白少枫只是瞪大一双秀目,木头人似的任他牵着。
拓跋晖和李公公更是呆若木鸡,那是高高在上的昊吗?怎么做得那么自然?
趁着夜色,一顶青布小轿出了宫门。拓跋晖站在殿阁前,怅然地摇摇头。
人的一生有许多时候是无法选择的,如父母、使命……他和昊虽生为皇子,却都不快乐。爷爷的庇护,让他在大晋朝里暂得一份安宁,但日后,匈奴国那叔伯间相互厮杀后留下的残局,却要他去收拾。不能想,一想就觉着活得太累太苦太无奈。
不知那清丽的状元郎可有这样的烦忧?刚刚那回眸一笑,灿然的光芒,一下就把他的心闯得七零八落、丢盔卸甲,二十四年,今天才知心动原来是这种滋味呀!拓跋晖在夜色中,不由笑了。
“前面可是晖哥哥?”几位宫女提着宫灯从紫云殿方向行过来,后面跟着的一位娇柔少女看着拓跋晖站立的地方,甜美地问道。
他侧过身,“小昭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慕容昭深情款款地看了他一眼,轻盈地走上前,欣喜地说:“真是晖哥哥呀!我以为晖哥哥还要几日才回来呢,路上好吗?”
“想晖哥哥啦?”含笑看着一同长大的她,他欢快地说。
慕容昭羞得都不敢看他的眼,让夜色把自已酡红的面颊遮住,低喃道:“当然想晖哥哥了,你走了可近半年呀!”
“哈哈,还是小昭有良心,心中放着晖哥哥,不象昊,一见我过来,就跑出宫去。”
“皇兄又出宫了?”小昭小脸笼罩上一层忧色,担心地看着东宫的重重殿阁。
“没什么大事,送那位新科状元回府。”拓跋晖温声安慰。
“哦。”小昭回头看看不远处的宫女,轻抓住他的衣角,走向一个僻静之处,低声说:“我刚从紫云殿那边经过,本想去问候下父皇,守门的太监告诉我,说潘妃娘娘在里面哭呢。我寻思不知其故,就过来问皇兄。晖哥哥,你不知你离开的这半年,宫中传出多少怪闻,什么昱才是储君之相,什么太子妒忌昱的受宠,唉,皇兄什么都压在心中,我好心疼。”
说到这,小昭的眼圈红了红。“父皇现在看皇兄象不顺眼似的,母后又忧郁成结,终日病恹恹的,我是个女流,不会宽慰皇兄。我就盼呀盼,盼晖哥哥早些回来。你在,皇兄多少会开朗点。”
“怪不得昊今日象崩溃般,我本以为潘妃娘娘几句冷言冷语,耍点性子,他应不会往心中去,原来最近有这么多事发生呀!”拓跋晖沉吟。“不过,以后你不要担心了,今科新科状元是位不错的才子,温慧又体贴,昊欣赏他。”欣赏到相依相偎,拥在一起。
那位状元会不会是女子?拓跋晖突地闪出刚才的一幕。昊很少表现出柔情一面,可刚才那举止,外人看到都会吓住。但是,不会吧,以昊的个性,容不得欺瞒,更容不得做下这欺君大事,也许只是单纯的喜欢,象故交、好友、知音。
喜欢上那粉面状元,太容易了。初见,他不就怦然心动了吗?
瞧着拓跋晖脸上悄然荡起的温情脉脉,小昭在黑暗里扣住了他的十指,轻贴着他宽肩,温暖馨香的气息柔柔地扑在他的脸上,他不禁惊得僵硬在那里。
“晖哥哥,这次有谁陪你过来吗?”
“没,没,没别人。”一向豁达开朗的拓跨晖变得结结巴巴,神色也慌乱起来。
小昭抬起头,目中徘徊不去的眷恋,“晖哥哥,那你亲自向父皇提吧,我想和你一起走,离开这宫,天涯海角都随了你。”
拓跋晖感觉她细长的手指微微在颤抖,一时怔住了。
“我不知匈奴国在哪里,不知会不会习惯那边的生活,但只要晖哥哥在身边,就算是冰峰、荒漠、沧海,我也甘愿的。哪怕流转不定一世,我也会什么都不想,随着你一直走,一直走……”
以为昭只当自已是兄长,也就视她如妹妹般的疼,没想到昭对他用情如此之深。小昭象被捧在掌心的宝石般,怎适应得了塞北那酷寒的气候,他心底刚刻下一缕身影,现在怎么能接受小昭的表白呢?但如果拒绝了昭,昭一定会哭。
拓跋晖在黑暗中又是难堪又是不忍。
“小昭,匈奴国国势还没有稳定,我暂时不能回去。”沉默了半响,他含蓄地说。
“那就在宫外要个府第,我们住在宫外。”
“这个时候,这样提出来,皇上会同意吗?”拓跋晖为难地说。
“唉,晖哥哥,小昭从八岁就等你,一直等到二十,你还要小昭等到老吗?”小昭叹了口气,离开他的怀抱。
“小昭,你有没想过,皇上如有心将你与匈奴国和亲,还至于等到现在吗?我在这宫中呆了十多年,不是吗?匈奴国的冬终日吹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黄土和沙粒,寸草不生,暗无天日,他舍不得的。”
女儿家都敏感,她都先开口提婚了,他如此说,慕容昭一颗芳心都寒透了。
“呵,晖哥哥,你没有试过,怎知父皇的态度?我明白了,今夜的事,就当是小昭痴人说梦话,到了明天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掩住夺眶的泪水,背过身,深恋十二年的心瞬刻轰然倒塌,只想快快离他而去,不想让他看到狼狈的心酸。
“小昭……”轻唤了一声,唤不停急促的脚步。宫灯渐远,拓跋晖一跺脚,猛拍了下头,无力地叹了口气。
呵护了那么多年的小昭,这般伤害,心中一定好恨他吧!可是这情感之事,怎么能随意呢?
拓跋晖怔怔盯着树上轻披的月色,想不到自已也成了这宫中又一个无情之人。
此时,他脑中心里都是那位俏状元的影子。
“爱妃,不要再哭了!”慕容裕拥住哭得梨花带露般的潘妃,边替她拭泪边心痛地说:“朕实在不忍让你伤心。”
潘妃扬起脸,望着慕容裕满是皱纹的脸,心下生起一股厌恶,她忙掩饰住低下头,哭得更狠了。“皇上,昱儿只是玩个游戏,太子他嫌烦,当着太监们的面大声喝斥昱儿,还不准昱儿哭出声来,还要杖打陪昱儿玩的太监。皇上,我们娘俩在这宫中还有没有立足之地呀?笑和哭都要看人脸色,皇上,你把我们送出宫,远远的,不要惹人嫌了,让你们一家和和美美地过。”
“乱讲一气,昱儿不是朕的儿子吗?怎么说是外人,你潘芷桦是朕的爱妃,想出宫到哪里去?爱妃呀,太子他今日一定是忙得有点累,心情不好,言语有些过激,你不要往心中去。”慕容裕劝慰道。
潘妃生气地背过身,抽泣着说:“明明是昱儿受了委屈,皇上却向着太子,谁重谁轻,不是一眼就看得清吗?”
“爱妃。”扳过她娇媚的身子,慕容裕讨好地凑上前,细吻着,手上上下下爱抚着,“自你入宫以来,朕可曾让你独卧过空床?”
潘妃撒娇地滚过他的怀里,轻轻晃了两下头,“这到没有。”
她花一般的容颜,楚楚动人的苗条身肢,又识字懂文,下得一手好棋,很快就让皇上倾心,夜夜形影不移,纵情到天明。
“朕也有三宫六院,百十个妃嫔,却把三千宠爱集于你一身。就连结发之妻袁皇后都没有得到过朕这样的专注,爱妃,你说这到底谁重呀?”惩罚地咬了下娇艳的红唇,薄衫轻褪,慕容裕已是情不自禁。
“难说,日后要是皇上再觅得年轻貌美的妃嫔,臣妾这边自然就轻了。”阻住他湿湿的热吻,娇怯怯地故意东闪西躲。
“爱妃,你当朕还年少啊,有你,朕就够了。何况你还为生了机灵可爱的昱儿,朕的心中,你永远最重。”
潘妃妩媚地抬起头,“皇上,可当真?”
“千真万确。”
“那皇上也给昱儿奉个什么王吧,这样与别人相差不到哪去,别人也就不敢随意欺负他了。”她顺势依向他,躺到了龙床上,由着他脱衣解带。
慕容裕停下脱衣的手,脸色一板,坐了起来,下床穿上龙袍。
“皇上,你要去哪?”潘妃诧异地喊道。皇上从没有在这种时刻变过脸,扔下她,心下不由慌了起来。
慕容裕转过身,神情有些失望,“爱妃,朕以为你是特别的,没想到你也会如此贪心。朕承认自已喜欢女色,但有你之后,朕变得专情,宠你爱你,但显然你还嫌不够,那朕就没有办法了。”
不顾半裸的身子,潘妃从床上滚下来,扑进慕容裕怀中,娇滴滴地说:“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懂皇上的好。”
“爱妃。”慕容裕叹了口气,抱着她回到床上,为她拉过丝被,“朕怎么宠你都可以,但是后宫不涉政,你要记着。昱儿小,大了后,朕会给他封王。关于太子,那是朕一手教大的孩子,他有什么样的性情,朕看得清清楚楚。作为家事,朕永远都会偏向你,但是扯进江山社稽,朕自有分寸,你往后不要再提。”
潘妃忙不迭地点着头,“臣妾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乱使性子惹皇上生气。”
“爱妃。”慕容裕低下了嗓音,“朕喜欢你恰到好处的小性子,很可爱。”
扁起小嘴,娇怜地抬起头,“那臣妾为皇上宽衣好吗?”
“荣幸之至!”慕容裕愉悦地展开双臂,享受着美人难得的主动。他的爱妃只是担心昱儿,其他方面都还不错,那点女人的把戏,他能包容。
锦幔坠地,今夜,潘妃曲意讨好,慕容裕有心疼爱,小执过后的缠绵比往日更多几份狂野。激情到三更,慕容裕方搂住潘妃,沉沉睡去。
睡梦中的皇上,威严消去,老态尽显。潘妃冷冷地移开他的手臂,探身下床,净身洗面。
总是在每次欢爱后,就会想起那张冷俊的面容,不由自主。
这可能是她心中仅存的一丝梦想,今生已无缘再圆了。情缘未结,恶缘已深。这是谁的错?
不能让一个人爱你,那就让他恨吧!她与他反正已渐行渐远,为了昱儿,她会收起所有的往昔,不惜一切。
皇上虽年老,却不是个昏君。宠归宠,但一碰到朝事,就会拐弯,以前她怎么就没看出呢?看来,仗着宠爱是不够的,她还要想点别的法子,让那个英俊的太子疼上一疼,主动退出。
昱若做了太子,日后就是皇上,她就会是太后,那时,谁还能伤得了他们?
换了一件依稀可见胴体的薄衫,走近龙床。梦归梦,识时务者才为俊杰,她现在的大树是皇上,厌恶放在心里,面上还是要温柔如水、妩媚诱人。
几声轻叹,一会便沉沉睡去。
虽同床异梦,四双手臂却缠得生紧。
暄闹一天的皇宫安静了下来。
宫外,彻夜的狂欢才刚刚开始。闹市区的一处酒楼中,桌桌爆满,酒香菜盛。一位粉敷得面目不清的小女孩正在唱弋腔,许多人都听得摇头晃脑,白少枫却一句都没听懂。侧脸看看沉思着的慕容昊,他似乎心不在此,一脸阴云。
出了宫,两人在谢明博院落中,各换了一件便装,便直奔这座京城最大的酒楼。要了两壶好酒,要了一桌菜,要了个半敞的雅间,对坐着。那个要喝个痛快的人,只是注满了一杯酒,两个时辰过去了,也没见底。白少枫碰不得酒,吃了两筷菜,看他没有讲话的意思,便自已看着外面的人划拳行令,打发时光。
负责倒茶的伙计提着大大的茶壶,挨桌地帮着客人注水。到了白少枫这桌,砌好茶,笑吟吟地欲走开,不想茶壶的把口没及时调整方向,碰倒了茶碗,一碗茶一滴不拉地全倒在慕容昊的衣襟上。
沉思中的他吓得一激零。
伙计呆住了,慌不迭地就用衣袖来擦。
“拿开你的脏手!”慕容昊本就一肚子气压着,这下有了突破口。掀起湿湿的袍摆,神色一冷,眼中射出锐光,周身散出危险的气息。“唤掌柜的来,看看他这种笨手笨脚的伙计干的好事。”他怒吼道。
伙计吓得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客官,对不起,对不起,小的错了,小的给你烘干去。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求你不要叫掌柜的。”
“烘干?有这么轻巧?”慕容昊冷笑道,挥起手,迎面就想一掌上去。
一只温软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
恼怒地掉过头,白少枫冲他温婉一笑。“莫公子,你所言有误哦,这伙计干的不是好事,而是雅事。这酒楼的茶泡得特别香,泼到衣服上,待得干了,正好留下茶香,岂不是抱得茶香满怀?瞧这全酒楼,只有你有这样的福份哦!”
一场刚燃起的怒火被这句俏语泼得连火星都不见了。慕容昊很震惊很震惊地看着白少枫。
伙计到也机怜,见白少枫这样一说,忙跟着说:“是,是,泼茶留香。客官你饶了小的吧!”
白少枫俏皮地冲慕容昊扬起头,抿嘴而乐。
自从撞见慕容昊被潘妃羞辱的一幕,他就象突然找到了与慕容昊相处的方式。不那么惊恐,也不那么拘束和疏离了。
“你走吧!下次再有这样,别谈泼茶留香,就是香飘千里,也没用的。”慕容昊微闭下眼,收回手,掸掸水迹,坐了下来。
伙计重重叩了几个响头,又冲白少枫施着礼,留下干净的布巾,偷拭下冷汗,惊魂未定地退出雅间。
“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慕容昊全忘了郁闷,边拭着水迹,边惊叹不已地打量着白少枫。
白少枫指指脑门,“当然是从这里出来的。不过,谢谢你给我面子。这倒茶的事,看似低下,说不定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生计,你如此宽容,他会感激你一辈子。这等美事,何乐而不为?”他举起茶杯,“我敬你。”
慕容昊真有点哭笑不得,他是在夸自已吗?瞧他笑得那一脸坏坏的样子,佯装瞪了他一眼,心中却不禁又爱惜了几分。自已有时确实性情很坏,做起事来不顾一切,一发怒,没人敢作声。以后,身边有这样的人能及时提醒下,想必后悔的机会就会少许多。
含笑端起酒杯,轻抿着。先前烦闷的心情轻快了许多。当初真的没看走眼呀!
“少枫,人生在世,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真正的快乐极少。但我们却总在渴望、努力,想快乐多一点。你认为何为快乐?”慕容昊抬起眼,冷不禁地问。
白少枫微微一笑,“你先吃点菜,然后我慢慢为你道来。”
“哦,你似乎对于快乐深有研究。”
“对,对!”白少枫把菜盘往他前面挪挪,“每个人、每个季节快乐的方式都不同,你若吃饱了,听起来会更快乐!”
慕容昊喉结上下滚动,眼角在灯光下一跳一跳,但一会,他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换回白少枫熟识的淡淡的漠然。拿起筷子,随意吃了几口,菜有点油腻,他拧着眉,在白少枫恳切的目光下,又多吃了点。
满意地看着他吃到一定程度,再也不会饿着,白少枫莞尔一笑,缓缓说道:“常人认为,世上最快乐的境界,唯有帝王可以达到,随心所欲,富贵逼天,但有为的君王则认为,造福万民,四海平和,才是真正的快乐。”
慕容昊颔首,放下筷子,直视着他晶亮的双眸。
“富人呢,钱财赚得辛劳,多花一个,都如割肉般心疼,哪里还舍得行乐,活得很累。但真的大富大贵之人,把赚下的钱财赈灾救民,落得轻松,享得快乐,留得美名。”
慕容昊听了会心一笑,招来小二,要了壶好茶。“润润口再继续吧。”
白少枫点点头,为两人各注了一杯,抿了一口。“穷人的快乐就很难了,也便是退后一步,海阔天空般的畅怀。我以为我穷,但世上仍有比我更穷之人;我以为我苦,世上仍有比我更苦者。有一亭长,夏日露宿野外,被蚊虫叮咬,无法成睡,只得起身在路边跳跃,可他不以烦恼,反一脸微笑。他人不解,亭长说某年夏日,身在狱中,手铐脚镣,蚊虫遍身,无法动弹拍打,只得任其叮咬,痛苦难耐,今日这样四肢动弹自如,才觉是天大的快乐。”
“哈哈!”慕容昊忍不住仰面大笑,“好一个天大的快乐。如少枫所言,我们都无烦恼的理由啦!”
“烦恼是有的,但能够克服,那就能把烦恼变成快乐。”白少枫深深地说。他知道太子心中压着许多事,很少展颜,他不知如何宽慰,但他真挚地想他快乐一点。
“少枫,你不要太出众但识意,那样我真的会把你留在宫中。”慕容昊幽幽地说。
“难道你现在不要我住进宫里了吗?”白少枫惊喜地问。
“是呀,你还是住在你府中好,读书抚琴,自由自在的快乐,那里太冰冷,不要把你扯进去了。”少枫太年少,今日昱那样的恶作剧把少枫吓得不轻吧!他不能太自私。少枫应该多笑,在阳光下。
“可是你……”
“你说过,能够克服的烦恼就不是真的烦恼,我没事的。你有了自已的府第,我日后可以常常光临,听你抚琴,和你谈心。”
“对了,我的府第离皇宫远吗?”
“呵。”慕容昊卖关子的一笑,“这个先保密。那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怎么讲,方便你,也方便我吧!”
“好,我等着你。太……不,昊,可以这样喊吗?”酒楼里人多眼多,不宜喊尊称,白少枫小心地问道。
低柔的一声轻唤,慕容昊心中轻漾,暖如春风扑面。“我喜欢,少枫!”
“我也觉得这样好,昊,不如我们现在就回谢叔那里,我抚琴给你听。”夜深几重,他存心想让慕容昊开怀,心生一念,说道。
“安神曲?”慕容昊挑起眉。
白少枫笑了,“不会,听了就会知晓。”抢先喊过小二,付了银子,两人趁黑回到谢明博的小院。
柳叶和宗田在等门,谢明博已睡了,看到白少枫和慕容昊一起进来,她呆了下。
白少枫轻笑地让她把南厢房烛火挑明,掩了门,燃香,净手,等慕容昊落了坐,端坐到琴架前。
抬眼绽开一朵微笑,纤细的十指一下就把他带进了一个优美的意境。一根弦便是一道月光,曲径通幽,将时间细细地丈量,穿过前世也穿过了来世。所有的悲欢离合,都随这如水的曲子涟漪成心湖上粼粼波光,渐远,寒江之上,三两烟树……盈盈秋水乱作朦朦淡雾。
“夕阳衔山,一骑如飞,问那没入烟尘的背影是谁?有星自天穹跌落,灯已朦胧入睡。我在前世佩剑独行,趁午夜时分梦回。”和着琴声,白少枫加进了慢吟,“从前世走到今生,独行的敛客感觉已累,灯下一只饮空的酒瓶,一本线装龙泉方志,人安祥如鱼剑,却以锋刃试生命之美。”
琴音和着他的余音化作一声低笑,一曲终了。
“今天的昊,让我蓦地想到了这首曲,也想起了以前的戏言。昊,你不觉得你有时很象一个独行的剑客吗?孤单却高贵,人生华美又壮重。”白少枫转过头,笑着说。
慕容昊早已听得震住了,琴音、吟诵,每一个都让他心折万分,不是感动,是震撼,倾慕。
“少枫,你是人吗?”他不禁脱口叹道。
“是,还是太子的状元公。”白少枫起身坐到他身边,“雕虫小技啦,琴本就为助兴,你喜欢就行了。”
“真怕这世界染脏了你。”不自禁地抬手抚上他清丽如花的容颜,声音沙哑。这十六岁的少年,不止是才华出众,他一颗高洁善良的心也把他征服了。
“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在哪里都一样。”不觉得慕容昊行为有什么怪异,他平和地看着他,认真地说。
“少枫,你好好管你的国子监,不要理我那些俗事了。”再也不想让他成为自已的什么助手,他太单纯,不要象他过得那么复杂。还想提醒他不要被傅冲所利用,话到嘴边又咽下,那些就让自已为他解决吧,不要吓了他。
“你是怕我做不来吗?”白少枫闷闷地问。
慕容昊叹了口气,把他搂住,“你做什么都会很好,但我的事太复杂。我不要你受到任何伤害。”朋党之争、官场如战场,总有防不胜防之处。
白少枫有些伤心了,倚着他的肩,沉默不语。
“少枫,我们做朋友,好吗?”含笑抬起小脸,看得出他眼中的失意。
“好吧!”
朋友的意义很广,可以两胁插刀,可以义薄云天,可以同心协力,可以患难与共,那么他所谓的复杂之事,自已当然能帮一下了。不舍他独自承担所有的心思,为他参加秋闱,就准备了陪他做做大事,白少枫慧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