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失去太平轮

走水路到了旴眙,幸运地买到了两张开往六合的汽车票,又从六合搭辆牛车缓缓到了浦口渡,折腾了两天,终于在下关码头上了岸,这一路辛苦颠簸自不必说,所带的盘缠亦所剩无已了。一下船,就有一艘开往上海的客轮开闸上客,一时间码头上下乌泱泱一片,人流滚滚几无立锥之地,那情景怎一个乱字讲得?

此时的南京,早已不复1946年国民政府还都时的风光。人们心里清楚,徐蚌战败,六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共产党打过长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往日冠盖云集的黄埔路,颐和路早已是十室九空,码头,火车站人山人海,人们正使尽浑身解数离开这座城市。而那些囊中羞涩的普通市民们,只好走上街头,拿着成捆成袋的金圆券,争抢已日渐稀少的食品,日用品。所有的迹象都表时,南京,即将再一次成为被抛弃的废都。

14日,连日风餐露宿,素云和茂良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小白楼满目的荒凉令人不忍细看,院子里枯黄的野草已齐膝,秋天的落叶无人清扫,积满厚厚一层。门口的石狮嘴里结满蛛网,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架钢琴孤独地伫立一角,诉说着主人昔日的辉煌优雅。

“你们是谁?怎么要饭要到人家家里来了!”秦月梅拎着包裹从楼上跑下来,厉声喝斥道。茂良先是一惊,继而愤怒:“你?是你?你怎么在我家里?你来干什么?”

“是你们。算你们命大,竟然能回来。我还以为------”

“我问你在我家干什么?”

“你家?我们离婚了吗?你别忘了,我还是你陈茂良的妻子,这也是我家!”茂良还待发作,素云劝道:“算了,良哥哥,别争了!她是个疯子,和她说话毫无意义!”

秦月梅的脸有点变形:“行,我是快疯了,我快被你们逼疯了!这空荡荡的房子有什么可稀罕的,既然你们回来了,我走就是!”

“要走快走,一辈子别让我再见到你!”茂良厌恶地挥挥手,秦月梅本已走出大厅,却忽然停住了。

“茂良,我知道,你从来没中意过我。但是,我还是想最后为自己争取一回。”

她转过身,象是下了挺大决心似的,从兜里抽出一张纸片捏在指中:“这是太平轮的订票凭证,只要拿着它在25号之前到上海轮船公司,就能领到船票去台湾基隆。这可是年前最后一班去台湾的船,多少人为它挤破了头?茂良,以前的事都算了吧,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因为太爱你的缘故,你跟我走吧,我们去台湾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好吗?”

她眼中充满着乞求,攥着纸片的手指微微颤抖,那似乎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茂良毫不为动,他鄙夷地冷笑了一声说:“秦月梅,何苦要这样自取其辱呢?别说一张去台湾的船票,哪怕你拿的是免死金牌,也休想我多看你一眼。快走吧!别污了我家的地!”

秦月梅收起票凭,她看着素云的目光如毒刺一般:“是啊,我真是自取其辱。陈素云,你赢了,不过你记着,你就是个克夫败家的扫把星,早晚会害死茂良的。”

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远,素云明白,此生与她的恩怨算是了了,她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有那么一点可怜,使尽一切手段终不能得到茂良的一丝丝眷惜。“砰”地一声响,茂良倒在地上,素云慌了手脚忙去扶他,却觉得他身上有点烫,伸手一摸额头滚烫,嘴唇烧得干灼起泡--------

其实,在受伤堕入沱河后,茂良伤口发炎一直发热,这一路他都是硬撑着没让素云发觉,这到了家,又被秦月梅一激,病便发作得狠了。一连两天,无论素云怎么细心照料,他始终高烧不退,继而粒米不能进。素云怕再这样下去,会发展成肺穿孔,必须好好消炎退烧才行。

16日,一夜北风紧,早起竟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茂良烧得有些意识模糊了,素云下定了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请个医生来为茂良诊治,还得是好的医生才行。于是,她关好大门,换上一双防滑胶鞋,穿上雨披,拄着拐杖,向四牌楼的洪医生诊所走去。

农历春节将至,但笼罩着民国首都的依旧是惶恐不安的气息。萧瑟的街道,有如惊鹿的行人,紧闭的一排排铺面,哪里有一丝丝新年的气氛?好容易走到四牌楼,素云只觉头昏眼花,双腿已疼得迈不了一步了,眼看“洪慈西医诊所”的招牌已看得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不料诊所大门紧闭,素云趴在门上细听,里面有声音,应该有人,于是她用拐杖使劲敲门。可敲了好几分钟也不见任何动静,明明有人在里面嘛!素云有点火了,她更用力地敲起来。

终于,还是那个中英混血的小护士来开门了,见到素云她一愣:“陈------陈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洪医生呢?他在哪?”素云边问边自顾自进来四处寻找,小护士忙去拦她:“我们今天不营业,洪医生不在,你明天再来吧。”

素云哪里肯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远远地登上二楼,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前。门没反锁,她见到洪医生正和一个戴着礼帽穿着呢子大衣的男人面对面商谈着什么。

“陈小姐,是你,陈将军不是被俘了吗?你怎么回来的?”洪医生见到她也很吃惊。

“伯父被俘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共军那边出了名单,报纸上都登了。”

“那就好,那就好。”素云觉得侥幸,伯父并未战死,只是被俘,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这可算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你来找我有事吗?”

“洪医生,良哥哥他病了,一直高烧不退,请你去看看吧。”

“对不起,”洪医生面有难色:“我这里有客人走不开,再说从昨天开始我们这里就停止营业了。”

“洪医生,求求您了,良哥哥他真的病得很重,你去救救他吧!我们没有钱了,请不到别的医生,看在从前陈家和您的交情分上,求您了!”

素云不断哀求着,另一个男人站了起来:“真是晦气!洪医生,我看咱们没必要谈了。我这票拿黑市上卖,想要多少黄的白的随我开价,还用得着在这白费功夫,告辞!”

洪医生忙去拉他:“别走别走!就按你刚才说的价,好吧?”他换了一张脸对素云:“陈小姐,你也看到了,我这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今天你就是磕头作揖,我也没空出诊!Mary,拉她出去!”

素云也怒了:“姓洪的,人说医者仁心,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茂良?你做过多少年我们家的私人医生,没有陈家,你的诊所能开这么火?现在看我们落魄了,你就这样落井下石,你配做医生吗?”

洪医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憋出一句话:“今天你就是说破大天来我也不会出诊!这样吧,我叫Mary拿些消炎退烧药给你,不收你的钱,咱们算是两清了!”

不管怎么说,那些阿莫西林的药片还是管用,服了两天,茂良的体温降下来了,只是人还是很虚弱。素云松了一口气,可是厨房里还有更大的挑战等着她——没有粮食可吃了,而且茂良这一病,本就囊中羞涩的他们再无钱到黑市买米了,这可怎么好?想到大刘走时留下半缸米,素云觉得或许别人家亦如此,齐家在鸡鸣寺附近离这不远,但决定去碰碰运气。

冬季已进入尾声,寒风正抓紧这最后的时机证明自己的存在,它夹带着玄武湖的水气肆无忌惮地往素云的衣服里钻。她自己的鞋是早就穿不进了,现在脚上穿的是茂良的棉鞋,宽窄尚勉强,长短则不合脚,不时有沙石溅入脚底,硌得慌。走一路歇一路,好容易鸡鸣寺的钟楼在望了,她加快了脚步。

那座法式小洋楼院子很小,且铁门是关着的。素云“喂,喂”地叫了好多声,没有人答应她。确信屋里没人,她试着拉了拉锁头,居然一拉就开了。她又进来推了推小楼的大门,也是锁着的,推不开。她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一楼佣人房的窗子没关紧,于是爬了进去。

屋里零乱不堪,东西翻得到处都是,素云忽然有点害怕。她是在干什么?到无人的屋子里盗窃吗?她是谁?她曾是京陵名媛,陈府千金,随园校花,发间扎着粉色蝴蝶结,衣服上散发着香根鸢尾的幽香,这一切仿佛还在昨天。但现在她却在做小偷,不要想了!她命令自己,你连人都杀过了,还怕偷东西吃?

厨房是她搜索的重点,幸运的是她果然在米缸里找到了一点剩米,大约五六斤的样子,橱柜里还有一小罐腌菜。厨房里的收获只有这么多了,素云颇不甘心,她开始上楼寻找。终于在露台发现了两挂掉在地上的腊肉,在地下室还有几颗过冬用的圆白菜,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些食物,又可以支撑一两个星期了。

当素云背着满满的包裹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行进时,她还没意识到,这个世上已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感到害怕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无疑是最无奈的悲哀------

茂良的病终于在过年前彻底好了,他能下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点三楼的贮藏室。门把一扭就开了,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往日的情景。昔日摆满瓷瓶古玩的柜格上全部空空如也,放在东北角的大箱子被拖到了房中央,箱盖大敞着,几件金毓贞穿过的旗装被扔到了地上,箱子里只剩一副旗头,大约嫌重不愿拿。地上分布着零乱的脚印,有的已覆盖了厚厚的灰尘几乎看不出来了,有的却还清晰可见,看样子不止遭过一回洗劫了。保险柜的门大开着,里面什么也没有。

茂良失望至极:“我早该想到的,却还是心存侥幸,以为他们不会发现这个柜子。”

“他们?是谁?”

“还能有谁?兰姨,大刘,秦月梅,左不过他们几个,拿走了保险柜里的金条银元,那是父亲特意留给我们的。”

素云摇摇头:“兰姨应该不会的,是伯父让她把这里的东西全带去台湾的,再说她也不缺那点钱。秦月梅不知道这个柜子,即使知道,凭她自己也搬不动箱子,撬不开锁啊!大刘?他不会吧,他可是伯父用了几十年的老管家了。”

茂良苦笑:“怎么不会?现在是‘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的时候了,谁不为自己打算?情义,哼!能买到船票还是飞机票?”

素云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展开来递给茂良:“良哥哥,这是我收拾房间捡到的,好像是大嫂写给父亲的,但只有信封,信却找不到了,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茂良看了一眼,肯定地说:“发信地址是大嫂在香港的娘家,没错,是大嫂的信。”

他再看了看信封背面,香港的邮戳是1月7日,南京的投入日期是1月13日。

“我明白了。大嫂一定替我们订好了太平轮的船票,但信和票凭一起都落到秦月梅手里了,和上次在徐州一样。”

“真是冤家路窄呀!”素云唏嘘。

“这下好了。兰姨带走了所有值钱的古董字画,大刘拿走了陈家最后一笔钱,秦月梅劫走了船票,云妹妹,我们现在------除了这栋空房子,什么都没有了!”

见他如此沮丧,素云心疼不已:“良哥哥,如果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怀着这个孩子,你一定走得成的,是吗?”

茂良急忙安慰她:“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妹妹。我从没觉得你拖累了我,相反是你一直在支撑着我。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可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

素云还想说什么,茂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再说这个话题了,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了。”

“好,我不说了,良哥哥你也才好,不要动气。”

什么是身无分文而又坐吃山空的日子,素云算是体会到了,厨房里的米肉菜煤一天天消减,她心急如焚,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了,真到要生的时候,她怎么办?茂良开始奔走于昔日亲友间求些赊借,可要么找不到人,要么所得微乎其微,受尽冷眼后,他不得不典当度日,可在这乱世之中,除了黄金白银,什么都不值钱。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着,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1949年元月27日夜,从上海开往台湾基隆的太平轮在舟山附近海域沉没,船上千余名绅士名流,生还者只有五六十人。不过对于素云和茂良来说,秦月梅的生死早已与他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