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翻过一月的日历,二月已是农历新年。大年夜晚上居然停电了,虽说这些日子来天天停电,却还是没承想年三十的晚上也会停电。餐桌上只点了孤零零一根白蜡,烛光下是茂良和素云忧心忡忡的脸。想起来,不就是三年前,也是在这座房子,父亲,哥嫂,兰姨,淑怡,还有大刘两口子,是一起过的年,一起守岁放鞭炮迎新年,那个年过得是多么热闹。也是在那个春节,素云第一次见到扶松,一切都历历在目。
可现在,茂功和扶松已殁,大嫂在香港,兰姨和淑怡在台湾,父亲被俘不知押在何方,一家子生死永隔,天各一方,只剩下他们两个守着这所空荡荡的房子,却谁也等不回来。人生落魄至死,叫人如何不泪垂?
年初二,小白楼有客来访。甘志得早已没了去年夏天时的志得意满,满身满脸写的都是颓丧。原来邱美娜上个月便抛弃了他和儿子,跟着徐令泰去了台湾,这让他情何以堪?
“那姓徐的可不是什么好人,美娜怎么这么糊涂,竟跟着他跑了?”素云很为邱美那担心,叶丹霞已是前车之鉴,她怎么还往火坑里跳呢?
“可不是吗?还是个独眼龙,唉——,谁叫他有钱有势,能呼风唤雨呢?算了,反正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走了就走了吧!”甘志得恨恨地说。
茂良想转移话题:“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甘志得将双手插进大衣兜里暖着,他原本就个子小,这下更像连衣服都撑不起来似的。
“父亲的后事已经办完了,我们兄弟也分了家,我还是带儿子回上海去。”
“怎么?你竟要在上海长住,你母亲也同意吗?”
“我又不是长子,有大哥守着甘家的祖业就行了,我还是在上海生活更习惯些。别说我了,你们呢?不打算离开南京吗?”
茂良摇摇头:“算了,不作此想了。再说父亲被俘,生死不明,我还要等他回来。”
“也好吧。现在国共正和谈呢,说不定李总统能实现‘划江而治’呢!”
“我可是从没做此奢望,只盼这仗早些打完,日子也可以安定下来!”
甘志得从兜里拿出一样东西交给茂良:“这块田黄是你订婚时我送的,要不是在我家当铺里看见,你真不打算赎了?”
茂良有点吃惊:“怎么?那是你家当铺?唉!南京城真是太小了,不过也好,本来也是你的东西,就算物归原主了!”
“说什么呢?我甘某人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赶紧拿着,我告辞了!”甘志得将田黄石往茶几上一放,起身就往外走,茂良忙追出去。
过了一会儿,茂良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包叮当作响的银元,脖子上的怀表却不见了。
“良哥哥,你把怀表当给他了?”
“是,当了十块银元。”
“你,那是伯父最后留给你的一点念想,它可是百达翡丽的怀表,你------你十块银元就给当了,你可真有出息!”
茂良将那包银元扔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知道那是百达翡丽,它远不止十块银元。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能换来大米白面吗?能当钱用吗?就象我们懂这许多的诗书琴乐,能换来一块光洋吗?‘落毛凤凰不如鸡’,人如此,东西也是一样,况且真拿到当铺去,恐怕还当不到这许多钱呢!”
茂良好歹也曾是名满南京的翩翩贵公子,如今满嘴的生计银元,素云实在心酸。
百达翡丽换回的十块银元可是发挥了大作用,茂良竟买了一条小船,原是在菱州采菱角的,现在那人要回老家,急着转手,三块银元就贱卖了。茂良还置办了渔网,斗笠,蓑衣等行头,象模象样地做起了渔夫。他戴着竹斗笠,身披棕色的蓑衣,手拿渔篓,可不是一个年轻的渔夫吗?素云笑他:“可惜现在开春了,不然雪下起来,你往那船上一站,可不是活生生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吗?”
“第一,我只有26岁,不是老翁;第二,我有渔网的,要真一条一条地钓,可不要饿死吗?”
“那我明天陪你去打渔可好?我可以帮忙的。”
茂良皱皱眉:“你?不行!你一上船,可要出大乱子!”
“怎么会?又没有别人。”
“你知道曹冲称象的故事吗?”
素云歪了歪头,象是明白了:“好哇!你是说我比大象还重是吗?你拐着弯骂我哩!”她看了看自己,实在觉得茂良说的也没错。现在别说站着,就是坐着她都快看不到自己的脚了,肚子大得已抵住了胸口,真的是快和大象差不多了。这孩子有多大,她生得下来吗?虽说茂良已在城里找了个接生婆,可她总还是暗自担着心。
茂良每天天不亮就乘船下湖撒网,捕了鱼便拿到街市上卖,再换回些米肉菜蛋,过了惊蛰,大地回春,湖鱼渐肥,日子竟也渐有盈余,最艰难的日子似乎已经过去。
天气转暖,素云身上的大棉袍也已穿不住了,原来的衣服她早穿不下,置办新衣是不可能的,她就将楼梯转角处的窗帘拆了,做了一身单衣裤。那上衣是袍子样式,只是在胸口抽了松紧带,有点象朝鲜人的韩服,只是颜色是深绛红色。素云知道她还是未出服的寡妇,不该穿红着绿,但情势使然,许多事情也是顾不得了。
随着素云的身子一天天沉重起来,行动也日渐困难,当年扶松给她做的那把轮椅也派上了用场。白天茂良打渔出去,她便在家坐着轮椅穿梭忙碌;傍晚,茂良也会推着她去湖边看日落。春分将至,湖畔清风微凉,却已难掩春天的气息,那夹杂着泥土味的青草香,那一排排油桐树花开正好,雪白的一簇簇衬着嫩绿的叶儿煞是好看。春天终于来了!正值黄昏,鸟儿归巢,叽叽喳喳,一派生机盎然。红红的夕阳高挂,玄武湖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啊!春天来了。”素云轻轻说道,这个冬天对于她来说,太残酷太漫长了。
“是啊,冬天总会过去的。云妹妹,记得吗?以前我们也常来这里看夕阳,好象就是昨天似的。”茂良边说边将搭在扶手上的披肩拿起来替素云披上,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背。
“良哥哥,让我看看你的手。”素云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了?”茂良有点莫名其妙,迟疑地伸出手来。
茂良的手原是握笔持箫的,修长而细嫩。可现在,这只手又粗又黑,掌心两条粗硬的老茧,是每天拉渔网的结果。手指上,手背上,密布着细小的象网一样的伤口,这是每天在湖岸小丘上抽柴火留下的。素云本以为自己的心肠已是无比坚硬,但茂良的手掌摊在她眼前时,她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瞬间刺穿了裹在心上的厚重铠甲,她的心好痛,好痛-------眼泪一滴滴落在茂良的手上:“这是你送我的珍珠吗?我要好好收藏才是。”
素云哽咽着说:“我干吗要学那么多没用的东西,早知这样,我就跟着田妈好好学些针线,也可以换些钱度日,你也好轻松些。现在却什么都帮不上你,还连累你这么辛苦,良哥哥,我对不起你!”
“胡说!你的女红好着呢,现在我穿的布鞋,可不是你做的吗?我都舍不得穿,你要不给我做,我可就得打赤脚了!快别说这样的话了。”
“良哥哥,要不你还是想办法去上海吧,说不定能有什么贵人相助,若你能到香港找到大嫂,她一定会帮你的。你就别管我了,这孩子本来就和你没关系,你没有义务照顾我们的。”
“我答应了扶松哥要照顾你们周全,就一定要做到。”茂良的语气不容商量。
“云妹妹,这孩子该叫我舅舅的,怎么会和我没关系呢?你知道吗?在云南有个地方,那里的孩子都是由舅舅抚养长大的。”
“哪有这样的事?”素云不信。
“你不信?在联大暑期社会实践的时候,我就去过一个很神奇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美的湖泊,生活在那里的部族实行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婚制-------”
夕阳西沉,茂良低低的嗓音还在缓缓讲述着那悠远的往事-------
三月春分,人间芳菲,人也更容易发困了。是日,素云照例午间睡了一觉,现在她肚子大得已无法仰卧,只能将身体侧着睡,朦胧中要翻身却分外困难,得用双手托着肚子将它搬到另一边才行。每每这个时候,她总会想到扶松,如果现在扶松在,他一定会帮她翻身,伏在她肚子上轻轻地哄着:“小调皮鬼,快别闹了,让你妈妈好好休息一下吧!”为什么生命中的美好总在我手中转瞬即逝,怎么也留不住呢?
窗子是虚掩着的,茂良正在院子里和谁低声说话,这个时节了,谁还会来看他们呢?素云吃力地坐起来略探了探头,只见茂良又穿上了那件月白色长袍,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飘然若仙。一个女子面对她站着,她穿着一身紫罗兰色西装套裙,剪裁合体,腰捏得恰到好处,齐肩的大波浪卷发上还压着一顶紫罗兰色的小礼帽。别说素云自己没穿过,象这样时尚的衣装她这几年都没怎么见过了。
“茂良,你再考虑一下吧。这可是离开南京的最后一班飞机了,我也只能带一个人走,以后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是顾梦琳。
“不,梦琳。我不能走,云妹妹快临产了,我决不可能丢下她自己逃命。你应该带家铿走,我听说他特地从香港过来接你,这份情义你可不能辜负!”
顾梦琳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中难掩失落:“好吧!既然你早已下定了决心,我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我也真是,明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还是要来试一试,这下好了,终于可以死心了。”
她仿佛如释重负一般:“那我走了,你们自己保重!”
“等等,梦琳!”茂良叫住了她。
“我一直想向你当面道歉,从前的事是我错怪了你,对不起!”
“我明白,你也是关心则乱。都过去这么久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天不说,我怕这辈子都再没有机会说了。”
顾梦琳猛一转身,素云清楚地看到她眼角分明有泪光闪动:“茂良,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素云,你会爱我吗?”
茂良点了点头:“会的,梦琳。其实当年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本已决心和你过一辈子的。”
顾梦琳泪如雨下:“好,好,茂良,有你这一句话,我终于------可以甘心了。”
她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茂良:“茂良,抱抱我吧!也许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茂良轻轻揽住她的腰,声音亦有些哽咽:“到了香港,就和家铿结婚吧!他比我更适合你,也更爱你。我已经耽误了你这么些年,不能再耽误你一辈子。你该有个好归宿的,这样我才能安心啊!”
“陈茂良,你混蛋!”顾梦琳一把将他推开,情绪有些失控:“你伤害了我,自己不负责任,就让别人替你补偿吗?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你休想安心。我恨你!我恨你!”
看着她哭着跑出去,素云内心充满矛盾。理性和良心告诉她,应该让茂良马上追出去,和她一起走,离开南京。可是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他走了我怎么办?我已失去丈夫,失去娘家的庇护,没有了朋友,茂良现在是身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精神支柱,我能失去他吗?
一阵风吹过,洁白的樱花瓣纷纷扬扬从树上飘落,仿佛下雪一般。茂良呜咽的箫声低沉幽怨,他已经很久没吹了,此时他心中一定翻转着许多难言的苦楚,只能将那无尽心事付与一管洞箫。
素云的感情此时已战胜了理智,她决定就当自己从没看到过,也从不知道顾梦琳下午来过,也永远不对茂良提起。她不知道,就为这一念之私,她将痛悔一生。
据说,自“中美号”始,每一架离开南京的飞机,都会低空绕这座城市飞行一圈。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