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血色黎明

四月人间春色满园,但时局的紧张却一日胜似一日。留在城里的人们,不时会听到一两声巨大的爆炸声,原以为是解放军开始攻城了,后来才明白,那是军统在破坏炸毁城里的重要工厂。看来,国都易主只在须臾之间了。

这天晨起,素云忽然觉得肚子有点痛,且一阵一阵有加剧的趋势,难道这就要生了吗?茂良有些慌乱,他将素云扶到楼上的大房间躺下,自己就急匆匆出门请接生婆去了。

这间屋子原本是陈伯钧和兰娣的卧室,是小白楼最大的房间。躺在那宽达两米的大床上,从墙角的大梳妆镜里,素云影影绰绰能看到自己无助的身影。腹部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渐渐地让她无法忍受,她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喊出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滴。这房子太空旷了,空旷地让她恐惧------

一个多钟头后,茂良一个人回来了。

“听说解放军开始渡江了,街上一个人也看不到,接生婆也跑了,云妹妹------这可怎么办?”

素云强忍疼痛:“算了!这孩子------生不逢时,也是我命------该如此。良哥哥,你出去,我------自己生!”

“那怎么行?没人帮你怎么行?”

“你能帮我什么?出去!”素云大声喊道,茂良只得退出门外:“云妹妹,要是疼你就喊出来,需要什么告诉我,我就在门外!”

就象有千斤重的坠子在把她的肚子往下拽,她的身体都要被撕裂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豆大的汗珠从额上,脸上,身上渗出,床单都快被她抓烂了。

“扶松,保佑我,保佑我和孩子平安!”每次疼痛稍缓,素云都默默在心里祈祷。

门外,茂良听着门里传出的声声惨叫,已是五内俱焚,可他却束手无策,有十分的心也使不上一丝力。天哪!他只恨自己怎么不是个医生,哪怕是个护士,助产士也好啊!

“嘀——嘀——”汽车喇叭响,一辆黑色凯悌拉克轿车缓缓在门前停下,一个十六七岁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孩子下了车,那不是洪氏诊所的Mary吗?茂良揉了揉眼睛再细看,还真的是Mary,天哪!她是上天派来帮我们的吗?此时,Mary在茂良眼里,除了没长一对翅膀,就跟那教堂里壁画上的天使没两样。他正要迎出去,驾驶室的门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钻了出来。

“顾维礼!”除了秦月梅,这是茂良最不想见到的人了。

“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茂良,我------是来接你们的。听梦琳说,素云快生了,我特意在上海请了个护士。”顾维礼一脸真诚,茂良就是再憎恶这张脸,也不好发作。

“素云呢?”楼上传来一声声惨叫:“她------快要生了!”

“Mary,快上楼去看看!”

素云见到Mary进来亦是一惊,但她已疼得顾不上问什么了Mary放下医药箱,拿出血压计替她量了量,又仔细摸了摸她的肚子,脸色瞬间变得有点阴沉。透过虚掩的房门,素云能听到她和门口两个男人的对话:

“这是个坐位胎,我只是个护士,这是难产-------产妇还有点高血压,我实在没有把握!”

“Mary,现在没有办法,只能靠你了,你可一定要保证她们母子平安!”

“是啊,Mary,只要你能顺利接生,我一定不会食言,带你到香港去,我保证!”许是顾维礼的这句话有些作用,Mary似乎下了决心:“那好吧,我试试!”

第二天正午时分,一声婴儿的啼哭终于从小白楼传出。“是个男孩!”Mary剪断脐带后,将孩子洗了洗,便包好抱出去给顾维礼过目。素云折腾了两天,此时她只觉得累,累得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顾老板,生了,是个男孩!”

“太好了,太好了,让我抱抱!”

“哎——,你还不能进去!”

“Mary,我不放心云妹妹!”

“你不能进去,胎盘还没娩出,我还要处理呢!”

一阵吵嚷过去,Mary抱着孩子又进来了。

“Mary,让我看看孩子!”素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她已没力气动弹,只能歪着脑袋看着放在枕边的蜡烛包。这孩子竟是这样的小,脸还没有一个拳头大。他的皮肤有点皱,且不够红润,有点泛黄。此刻,他正一只眼睛半眯着,想睁又放弃了努力,轻轻哼了一声,转而吐出一串串水泡。

“他在吐羊水呢,放心吧,孩子很健康,就是体重轻了些,有点黄疸,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谢谢!”素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孩子看,原来就是你这么个小宝贝一直呆在我肚子里呀!她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幸福中,完全没有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都一个多钟头了,怎么还没动静?”Mary正想掀开毯子查看,外面一阵嘈杂声吸引了她的注意。这卧室的大推门外便是一个大阳台,从那里直接可以看到湖畔公路。此时,正自西向东行进着一支队伍,有兵有民,既有成列的高档轿车,也有破旧的军用卡车,前后绵延足有一公里,正仓惶向太平门的方向疾驰。

“顾老板,顾老板!”Mary尖叫着冲到门外,带着哭腔说:“这可怎么办?他们打进来了!”

“你胡说什么?”

“我才不是胡说,代总统都带着军队跑了,我们再不走就陷在这里啦!”

一阵惊忙之后,Mary进来收拾医箱,顾维礼抱起孩子,茂良也准备抱着素云走。他的手仿佛摸到了什么粘乎乎的东西,是血!

“Mary,Mary,你快来看,云妹妹怎么流这么多血?”揭开盖在素云身上的毯子,Mary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何时,素云身下的床单已是殷红一片,这是产后大出血呀!

“你到哪儿去?”见她背着药箱只管往外走,茂良一把将她拉住。

“我要走。顾老板,你只说让我帮你来接人,可没说要接生。现在孩子都给你平安接生了,该我做的不该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能让我回不了香港吧?”

顾维礼恳求:“Mary,你给素云治治吧!只要你能治好她,我送你一套公寓做酬谢!”

“公寓?要是陷在南京,你给我什么都是枉然。放开!我要走!”她边说边挣扎着要甩开茂良。

茂良急了,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你听着!要是你不救云妹妹,我现在就掐死你!”

“不是我不肯治她,她这是胎盘滞留,产后大出血,在医院是要做手术的。我只是个实习护士,不是医生,你就是杀了我也还是救不了她!”

素云微弱的声音制止了这场纠纷:“良哥哥,别难为Mary了!她该做的已经做了。”

Mary一把推开茂良,她无比懊恼,不该答应来趟这浑水,弄得自己身处险境:“你们两个走不走我不管,可凭以要把我搭上。顾老板,我到车上等你,要是十分钟后你还不来,我就自己回上海。”

吾命休矣!素云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叹,她才十九岁,怎么好象活了九十岁一般。这样也好,只是在离世之前,要把茂良和孩子安顿好。

“良哥哥,你------你带着孩子,跟他们一起走吧!”素云恳求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不!”茂良紧握她的手,已是满面泪痕:“不!云妹妹,我决不离开你!你知道的。”

“我-----就快是个死人了,何苦-------白搭上你?”

“不!不!不!你别再说了,求你了,你是生是死我也要守着你!”

茂良心意已决,素云知道她管不了他,她的目光落到顾维礼抱着的襁褓上。孩子,可怜的孩子,他没出生就没了父亲,现在又要失去母亲,变成孤儿了。怎么办?自已已走在黄泉路上,良哥哥也是自身难保,“女在子时,男在午时”,这孩子正午出生,应该有个安逸光明的前途才对。

孩子刚才还啼哭不止,现在却安安静静地躺在顾维礼怀里,或许这就是缘分。顾维礼还是那样西装革履,头发上也是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对于这个粗暴毁了她清白的男人,她无法对他产生好感,但毕竟他在这个危急时刻远赴万里来接她,可见他的歉意肯定是真诚的。

“维礼!维礼!”素云攒起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向顾维礼伸出手。他有些惊异,将孩子放在素云枕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跪倒在地:“素云,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你还在女大上学呢!是我毁了你!你--------能原谅我吗?”

他的眼神充满乞求与希冀,素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卑微的道歉:“维礼,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也不是有意的。现在,我-----要死了-----”

听到这个“死”字,两个男人已是泣不成声,素云捋下腕上的白玉镯:“维礼,孩子就托付给你了,请你好好-------抚养他长大,这个,留个念想吧。”

无论是茂良还是顾维礼,都吃了一惊:“什么?”

“要是------你不愿意,到香港后,就送他到大嫂那里吧。这孩子,扶松取了名字,叫云飞,葛云飞。”

“我-------我愿意,你放心,我会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的。”顾维礼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住地保证着。茂良似乎也明白了素云的良苦用心,他仰面望天,双泪长流。

直到院子外的汽车马达声已听不到了,素云终于绷不住了。她把唯一的孩子送给了顾维礼,扶松会理解吗?九泉之下,她有何面目见他?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扶松,原谅我吧!”汩汩鲜血正从她体内一点点流出,正如她鲜活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是死了吗?恍忽间,素云似乎看到一个穿着斗蓬的身影推开房门,走到床前,那张脸似曾相识。她拿着什么东西递到她嘴边,硬是给她吞下-------她是谁?要干什么?良哥哥怎不制止她?素云想喊,想挣扎,却一点也动弹不了,她的意识正在一点点离开她的身体,终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素云终于睁开双眼,看到的是茂良熬红的双眼和略显憔悴的面庞。

“云妹妹,你------终于醒了!”茂良惊喜地大喊。

“我--------没死吗?”

“你怎么会死?这是老天不让你走,不让我们分开。”

素云的意识一点点恢复。孩子-------她是捡回一条命,可是却把孩子交给了顾维礼,造化弄人啊-------两行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她的心痛得无法言说--------

“云妹妹,你不要自责,这不能怪你。再说,孩子跟着顾维礼去香港,总比跟着我们强。”他的话虽轻柔,却字字落进素云心底,是啊!想顾维礼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南京只为接我,这份情义非假,必会对小云飞视同已出的!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有谁来过吗?”素云小声问道,茂良略一迟疑:“那个------纪香来过,她替你止了血,掏了胎盘,就走了。也亏得她,救回你一条命。”

“那等我好了,一定要去------谢谢她。”

“算了,她又没留下地址,你去哪里找?”

蓦地,有阵喧嚣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亢,似乎蕴含着排山倒海,压倒一切的力量。

“哦——,胜利啦——,解放啦——”--------茂良打开卧室的窗子,因为房间坐北朝南,直接可以看到南面总统府的旗杆。如血残阳中,青天白日旗正一点点坠下,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升起的,是一面鲜红胜血的旗帜--------

“啊!终于---------这个新世界来了!”茂良喃喃自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