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amber(法语动词):不仅用你手里的钱下注,而且还将你没到手的钱都赌进去。
我手里天生就握着一张王牌。
——鲍伯
在新浪潮之前,在戈达尔(Jean-Luc Godard)、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和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之前,在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用一个流畅的动作,将香烟弹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像一位好莱坞黑帮一样走上巴黎的街道之前[34],有一位叫作鲍伯的人。《赌徒鲍伯》中的鲍伯,是一位豪赌者,一位蒙马特高地(Montmartre)上的传奇,他风格冷酷,名声颇好,赌运却无可救药,就连警察都喜欢他。鲍伯留着一头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的光滑白发,穿着黑色的西服,打着黑色的领带,外头套着一件风衣,开着一辆帕卡德(Packard)敞篷车,在自家顶层公寓的壁橱中藏着一台老虎机。鲍伯,于本片中的一天之始赢了一大笔钱,然后却在轮盘赌上将这些钱输了个精光。他又一次身无分文了。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Jean-Pierre Melville)的《赌徒鲍伯》有理由声称自己是法国新浪潮的首部影片。在影片中饰演鲍伯那位乳臭未干的年轻朋友保罗(Paolo)的丹尼尔·柯西(Daniel Cauchy),回忆起梅尔维尔会在一辆送餐自行车上,用手持的摄影机进行外景拍摄。“戈达尔在《精疲力尽》中用过这招,但他比戈达尔早了好几年。”梅尔维尔在贫穷片厂[35]里工作,他告诉他的演员们没钱支付给他们,但是他们必须时刻准备着随叫随到。“现在我有够拍三四天的钱了,”他对柯西说道,“然后我们等到有钱的时候再拍。”
这部电影是一个传奇,然而尘封多年,未被人们所见,直至今日,梅尔维尔的导演生涯才进入人们的视线。他拍黑帮电影,他制作类型片,但是他有一种精炼、优雅的朴素风格,以至于他的电影就像是一曲罪行的室内乐。他有那种1950年代意义上的酷。在《赌徒鲍伯》中,按照梅尔维尔所叙述的,他的角色们在赌场和夜总会中游荡于“夜晚与白天之间……天堂与地狱之间”的“那些时刻之中”。
他的这个故事包括如下几位人物:赌徒鲍伯·蒙塔涅(Bob Montagne,罗杰·迪歇纳[Roger Duchesne]饰),此人在蒙马特高地上家喻户晓。伊冯(Yvonne,西蒙娜·帕里斯[Simone Paris]饰)经营着一家街角酒吧,这是她用向鲍伯借来的钱买下的。一位当地警务督察(居伊·德孔布勒[Guy Decomble]饰),曾因鲍伯推开一位杀人犯的手臂而捡回一条命。保罗(柯西饰)受到鲍伯的庇护,因为其父是鲍伯的老相识。电影开场的时候,鲍伯看到一位名为安妮(Anne,伊莎贝拉·科瑞[Isabelle Corey]饰)的年轻站街女在吃着法式炸薯条,然后搭上一位客户的小轮摩托车。后来,当安妮似乎要落入皮条客马克(Marc,热拉尔·布尔[Gérard Buhr]饰)之手时,鲍伯命令马克离开,并将安妮带回自家的公寓——不是和她一起睡觉,因为要是那样的话就一点也不酷了,而是给保罗创造机会。
这是1955年。鲍伯已经改过自新有二十年时间。在此之前,按照我们的理解,发生了一场银行大劫案,使得他锒铛入狱了一段时间。在战前的巴黎,鲍伯是一位匪徒;“往日已经不能重现,”他说道。柯西的独白回忆被包括在DVD之中,他解释说战争给老式的犯罪方式画上了句号:“现如今,匪徒们是一群可悲的违法者。而那时的匪徒们比现在的要复杂得多。”每个人都明白鲍伯属于守旧派。
梅尔维尔(1917—1973)原名格伦贝格(Grumberg)。出于对《白鲸》(Moby Dick)作者[36]的崇敬而改为此名。他热爱美国的一切。他看了无数美国电影,他访问美国,他还在纽约拍了一部电影(《曼哈顿二人行》[Two Men in Manhattan,1959])。柯西回忆道,“他开着一辆美国车,戴一顶美国帽子和一副雷朋(Ray-Ban)太阳镜,他小车上的广播一直都锁定在美军军方频道上,听着格伦·米勒(Glenn Miller)的音乐。”他贪婪地吸收着美国黑帮电影,尽管他自己的影片并不是对好莱坞黑帮片的原样复制,但是却在轻描淡写中吸取了其精髓,这也是一种很酷的感觉。他的角色们无需言语,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尤其论及为何要做某事,应该如何去做,以及为什么应如此去做这些方面。
《赌徒鲍伯》通过建立周边的环境基调来开场。我们看到洒水车在黎明破晓前冲刷着街道。我们跟着鲍伯走到了一条小径,到了赌场,然后他又回到了附近,把自己最后的两百法郎全都输了个精光。他听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多维尔(Deauville)一家赌场的保险柜中有时会存着八亿法郎巨款。他决定集结一群自己的黑帮好友与行家能手来打开保险柜。尽管梅尔维尔清楚意识到这样一种传统,即一位决策者会用一张图纸来让他的同伙们(以及观众们)理解偷窃的整个流程,然而《赌徒鲍伯》还是令我们大吃一惊:首先,鲍伯引领他的能人志士们走进一个巨大的赌场平面图,它被用粉笔画在长满草的空地上。画外音告诉我们:“这就是鲍伯打劫的计划,”然后我们就看到这群江洋大盗走进了一家赌场,这是一个幻想场景,因为赌场里既没有顾客,也没有雇员,空空如也。他们的计划相当简单,主要就是持枪者把所有人都控制在侧厅中,然后专家进去破解保险柜。专家用保险柜的复制品练习过,他一开始用耳机,后来是用示波器听锁的齿轮转动声。梅尔维尔用破箱达人的狗——一只德国牧羊犬,欢快地喘着气,好像受到了他成功的鼓舞——的镜头,来强化这种排练的寂静。
破箱达人由雷内·萨尔格(RenéSalgue)扮演。按照柯西的说法,他是一位真正的大盗。对于梅尔维尔而言,找到一位彼时已是收入颇丰的成功演员,愿意放下一切,零片酬出演这部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迪歇纳来扮演鲍伯,被认为是一种冒险的尝试,因为他有酗酒的毛病。而对于伊莎贝拉·科瑞而言,她所扮演的安妮成为该片最棒的元素之一,梅尔维尔是在街头把她带过来的,用他的美国轿车载了她一程。然后发现她还不到十六岁。部分是由于《赌徒鲍伯》这样的传奇,著名演员随后接踵而至。后来被梅尔维尔的崇拜者吴宇森于2003年重拍过的《红圈》(Le Cercle Rouge,1970),是由阿兰·德隆(Alain Delon)和伊夫·蒙当(Yves Montand)主演的。德隆还在他的《独行杀手》(Le Samourai,1967)中担任主角。而且德隆和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还联袂出演过他的《大黎明》(Un Flic,1972)。
演员无需做太多事情。如同布列松电影中的演员,他们表现,而非激发。我们对鲍伯的看法,大部分源自于片中其他人对他的谈论与对待他的方式。迪歇纳扮演的角色长着一副扑克脸。他的眼睛永远眯着,从没有舒展过,而且在保罗对躺在床上的安妮泄漏了他们的计划,然后她又躺在床上将此消息泄露给警方的线人马克之后,鲍伯掴了她一巴掌,离开时亦不显露出任何的情绪。哦,首先他把他公寓的钥匙留给了依冯,“给孩子,”因为他明白安妮需要一个可以待着的地方,既然鲍伯知道了保罗的情况,而保罗又知道了马克的情况的话。
女人是鲍伯世界里大部分麻烦的制造者。安妮的鲁莽行径在电影中得到了补救,但是赌场员工之妻同样背叛了鲍伯,她从丈夫那里发现了这个密谋。柯西告诉我们,梅尔维尔喜欢女性,但是他更愿意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出去玩儿,聊聊电影。鲍伯为安妮找了一份夜总会酒吧女的工作,注意到她很快晋升为香烟女郎,然后变成“舞女”,他尽力阻止马克变成她的皮条客。有一天晚上,或许是因为尽管她还是表现得很冷淡,但是心生某种感激之情,她给了鲍伯一朵花。这种动作对梅尔维尔来说一定意味着什么,在他的《红圈》中,也有一位香烟女郎向一位男士献上一朵花的镜头。
《赌徒鲍伯》的高潮进展得出人意料,有一种极为出色的反讽效果。一个男人的不可救药的天性,会导致他既陷入诱惑,又从诱惑中脱身而出。这真是奇怪。这种曲折的剧情启发了很多其他导演,并为他们所借用。包括《赌城纵横》(Hard Eight,1996)的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宝刀未老》(The Good Thief,2002)的导演尼尔·乔丹(Neil Jordan)和刘易斯·迈尔斯通(Lewis Milestone),以及《十一罗汉》(Ocean's Eleven,2001)的导演史蒂文·索德伯格(Steven Soderbergh)。然而《赌徒鲍伯》并不是一部关于意想不到转折的电影。它讲述的是忠于自己本性的鲍伯这号人物。他是一位赌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