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晚清,无论是国内学界的主流观点,还是《大英百科全书》的定义,皆指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至清朝灭亡的这一段历史时期,即1840年至1911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有历史学家则认为,这段历史的起点还要往前推,应该从天主教耶稣会士被迫撤离中国(1700年前后)开始算起。这个分歧无疑十分有趣,它说明历史学家都试图用自己的标准去解读历史。印第安纳大学之所以看重耶稣会士撤离中国这一史实,可能与这所大学脱胎于神学院有关。
本书并无明确的晚清概念。如果非要划定一个时间范围,那么,本书讲述的大致是1793年前后至1911年前后的一段历史。之所以从1793年前后讲起,是因为英国特使马嘎尔尼勋爵在这一年访问了中国;无论是访问过程本身,还是这件事反映出的制度或文化差异,都非常有意思。但历史本身是无缝的,前后相承的,因此,讲述这段历史时,对之前的历史也偶有回溯。
当然,本书只能提取晚清历史上的一些重要而有趣的片段。挂一漏万、不见森林在所难免。但我相信这些片段是有意义的,如同生物切片之于生物实验的意义——它并非事物全体,却能反映本质,甚至能让人发现重要的基因。
本书引用的中文史料主要是《清实录》,辅之以《清史稿》《钦定大清会典》《筹办夷务始末》,以及清人的笔记与著作。其中,《清实录》《钦定大清会典》《筹办夷务始末》都是官修史料。在这些史料中,又以引用“上谕”为主。通过原汁原味的谕旨,我们几乎可以感受到当政者当时的心情。本书引用的最早一道上谕,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农历七月下发的,内容是康熙与大臣探讨开海禁一事;最晚一道上谕是宣统三年(1911年)农历九月下发的,是一道“罪己诏”。
本书引用的外文史料以同期(18世纪末至20世纪初)西方媒体的报道为主,辅之以同时代西方人的笔记与著作。在少数情形下,引用了当代外文著作。
西方媒体的报道可以为我们提供丰富且具有时代气息的历史素材。至于这些报道的真实性,我们可以通过对比中文史料,加上逻辑分析与常识判断等途径加以确定。总的来说,报道的真实性与开放的程度呈正相关。
中西方史料的对比,可以使我们确定中文外文史料的可信度。我们发现,中国皇帝几乎一直在被臣下愚弄。作为最应该及时得知真相的最高统治者,他们往往直到最后才明白真相。
本书初步考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信息传递机制。
在西方制度下,因为主要的信息提供者——商人(公司)与国家决策者利益大体一致,他们之间形成了利益分享型或共享型关系,而且信息提供者彼此处于竞争状态,信息得到真实而有效率的传达的可能性比较高。
而在古代中国,主要的信息提供者(官员)的利益直接取决于上级对他的评价,最终取决于最高决策者(皇帝或摄政者)的评价,而这种上下级属于利益赏赐型或输送型关系,况且信息提供者彼此处于互保合作型关系,因此,自下而上呈送的信息往往都经过层层修饰,最终可能面目全非。正是在这种制度之下,在强敌环伺、大厦将倾之时,最高统治者还以为天下太平、四海宾服。
在“蒙蔽圣听”这一点上,即便是对国情和“夷情”都十分了解的林则徐都不例外,尽管他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例如,鸦片战争爆发前,林则徐将他和邓廷桢、怡良联名写给英国女王的一封书信上呈道光,其中不乏“惟我大皇帝, 抚绥中外”“贵国王累世相传,皆称恭顺”之语,让皇帝继续沉迷于“我天朝君临万国,尽有不测神威”的迷梦之中。
西方人对中国这套信息传递机制十分了解,并为之头疼。英国《泰晤士报》刊登的一篇文章说,英法联军之所以要杀入北京,摧毁圆明园,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想让被臣下蒙蔽的皇帝知道“英国随时能够攻打中国”。
西方媒体和书籍对这段历史的记录,可以让我们认识这样一个事实,即相对于当时中国对西方的了解,西方对中国的认识要更清晰。例如,鸦片战争爆发后不久,英国杂志《旁观者》(The Spectator)便准确预言了林则徐将被降职。甲午战争开始三个月后,西方人已预见到中国政府将求和。
西方人对中国的认识,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们在中国的信息网络。其信息网络的效率之高,甚至让他们可以获得皇帝下发给地方要员的“密谕”。通过这些“密谕”,他们了解了皇帝的“帝王之术”以及大臣的“为官之道”,从而制定出相应的对策。
其中一个例子是,1856年底,基于两广总督叶名琛所呈有关广州局势的奏折,尤其基于“夷胆已寒”“美法两夷及西洋诸国俱知该夷无理,其势尚孤”的断言,咸丰对江苏、浙江、福建等省督抚下发了几道密谕,通告诸省:英夷势单力孤,若其沿海而上,断不可被其气势压倒,完全可以“据理折服”,使其“无隙可乘,废然思返”。密谕百般叮嘱诸省见机行事,切勿轻易激起沿海战事,因为“中原未靖(指太平天国及捻军起义未平),岂可沿海再起风波?”。
不料密谕很快被英国驻宁波副领事密迪乐(Thomas Meadows)掌握。密迪乐立即致信港督包令(John Bowring)。通过共享机制,包令又将密谕传给美法两国驻华公使。美国驻华公使伯驾(Peter Parker)在写给包令的回信中惊叹道:“在这个伟大帝国的官员中,一个像叶名琛钦差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竟能堕落如斯,以致误导君主,使国家卷入最严重的民族灾难之中。”随后,包令给伯驾及法国驻华公使布尔布隆(M. de Bourboulon)回信说:“这份文件是……条约国之间应精诚合作的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几个月之后发生的事情是,英国人卷土重来,与法国人组成联军,一起入侵大清,彻底摧毁后者薄弱的防线。
海外华人及其他国家国民对发生在中国的重要事件的反应,也是西方媒体的关注焦点。这些报道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国家与国民之间的关系。例如,甲午战争期间,美国华侨与日侨对战争的不同态度,足以让人反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悖论。对重要历史人物(例如孙中山)的采访,则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这些历史人物以及与之相关的历史事件。
如果说,历史是一面铜镜,那么,这些报道就是镜头。时至今日,西方汉学家在讲述这段历史时,仍在引用同期西方媒体的报道。他们试图透过这个镜头寻找历史的焦点。我们也可以透过镜头看看自己的改变与未变,或者透过镜头中的焦点,反向探寻西方人的“审美标准”。这是我重视西方媒体报道的重要原因之一。
历史的价值在于提供人类进步与幸福的经验。无论铜镜中或镜头下的身影到底是从容还是狼狈,都需要今人理智而诚实地面对,1793年至1911年的这段历史尤为如此,因为我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