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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时代西方报刊上撰文报告中国国情的,除了商人——东印度公司即是其中代表,还有报刊记者、传教士、外交官、学者,以及在海外谋生的华商和苦力。
谈及古代中国最有名的欧洲商人,意大利人马可•波罗不可不提。尽管这个人物是否真实存在、他又是否真的在元代中国生活和工作过一段时间等问题,学界仍有争议,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马可•波罗”对中国的描述,以及他带给欧洲的有关中国的资料,欧洲人开始系统地研究中国。
传教士是不容忽视的力量。早在5—6世纪,景教(基督教的一支)就通过叙利亚和波斯传到现在中国的新疆地区。635年,景教传教士阿罗本从波斯来到长安,深得唐太宗赏识。3年后,唐太宗命人在长安城义宁坊盖了一间教堂,支持他传教。
明清时期,来到中国的欧洲天主教传教士越来越多。
1540年,法国传教士圣方济各•沙勿略(St. Francis Xavier)作为罗马教皇保罗三世的信使前往亚洲。1542年,他抵达印度果阿,7年后抵达日本。但是,他进入中国大陆的尝试止步于广州。1552年,他在广东台山附近的上川岛去世。
明季中国最有名的欧洲人莫过于利玛窦。
1578年,26岁的利玛窦(Matteo Ricci)从里斯本出发,赴远东传教。在印度和交趾传教4年后,他来到了澳门。在澳门学会汉语之后,他一路北上,经肇庆、韶州、南昌、南京,最终抵达北京。1601年,明神宗恩准他长居北京。
除了传教,利玛窦最重要的工作是将西方经典(例如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翻译成中文,将中文经典(例如“四书”)翻译成西文。他还制作了《坤舆万国全图》——这是中国第一幅世界地图。利玛窦对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当时的士大夫尊称他为“泰西儒士”。“泰西”意指遥远的西方。
清初最有名的欧洲人莫过于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与利玛窦一样,他也是意大利耶稣会的传教士。1715年,27岁的郎世宁来中国传教。因为擅长绘画,他很快就被召进宫,成为一名宫廷画家。他在康、雍、乾三朝皆被重用,并受乾隆之命主持圆明园的设计工作。《清史稿》有其小传如下:“郎世宁,西洋人。康熙中入直,高宗尤赏异。凡名马、珍禽、琪花、异草,辄命图之,无不奕奕如生。设色奇丽,非秉贞等所及。”17
根据美国历史学家大卫•蒙格罗(David E. Mungello)的研究,自1552年至1800年,共有920名耶稣会传教士到中国传教。
这些努力践行“这天国的福音要传遍天下,对万民作见证”的传教士,带给中国的不仅是一种全新的信仰,还有欧洲的文化。而带回欧洲的则不仅有丰富的中国典籍,还有不少中国人,其中比较有名的是沈福宗和黄嘉略。
沈福宗是南京人。1681年,24岁的他追随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从澳门出发前去欧洲,先后游历了荷兰、意大利、法国、英国等国。他在欧洲皈依了天主教。根据美国历史学家威廉•阿普尔顿(William W. Appleton)发表在《远东季刊》(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的一篇文章,在英国停留的两年时间里,沈福宗与英国东方学家托马斯•海德(Thomas Hyde)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还受到英国国王詹姆斯二世的召见。通过带去欧洲的诸如四书五经等儒家典籍,以及他本人的言传身教,他促进了欧洲人对中国的了解。18沈福宗在欧洲游历了9年之久。1691年,在回国的旅程中,他不幸在非洲的莫桑比克附近病逝,年仅34岁。
黄嘉略去欧洲时间比沈福宗略迟。他是福建人,生于天主教家庭,幼习天主教神学及拉丁文。1702年,23岁的他跟随法国传教士梁弘仁前往罗马,向教皇汇报礼仪之争的情况。4年后,梁弘仁带着他回到法国。黄嘉略的成长极为迅速,以至于到了1713年,已经可以与孟德斯鸠坐而论道,谈论中国的宗教、法律、文学及习俗等;后者甚至撰有专文,题为“关于中国问题与黄先生的对话”。黄嘉略最大的成就是编纂了第一部《汉法字典》。
进入19世纪之后,来中国传教的新教传教士日益增多,其中不少人对西方人认识中国产生很大影响,比如来自苏格兰的马礼逊(Robert Morrison),来自英国的戴德生(James Hudson Taylor)、海班明(Benjamin Broomhall)与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来自美国的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与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以及来自德国的郭实腊(Karl Gutzlaff)等。当然,来自其他教派的传教士的影响也不容低估,例如美国圣公会传教士施约瑟(Samuel Isaac Joseph Schereschewsky)。
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之前,传教士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香港、澳门及广州一带;之后,随着中国门户渐开,他们的足迹先是沿着海岸线由南至北推进,而后又由东至西,向内陆突破。但也有传教士(例如郭实腊)在《南京条约》签订之前无视政府禁令,冒险去了广州之外的内地其他地方。
1831年至1833年,郭实腊多次沿海岸线旅行,造访厦门、宁波、上海等地,并在后来将其旅行经历结集成册。《南京条约》确定五口通商后,这本册子对西方人发掘并掌握中国沿海的商机起了不小的作用。作为对清朝政府封锁内陆政策的回应,1844年,郭实腊还建立了一所培训本土传教士的学校,4年内培养了50名中国传教士。在中国很多历史著作中,他除了被视为传教士和汉学家,还被视为鸦片贩子和间谍。
郭实腊提供的有关中国的信息让西方人充分认识到,中国政府是“坚决的贸易保护主义者”,而且正是这种政策“导致了食品价格的高企以及大量的走私”。
除了效法先辈,通过将西方经典著作译成中文的同时将中国经典著作译成西文,以促进中西方文化交流,传教士还使用了两种新工具,即学校与报刊。例如,1818年,马礼逊在澳门创办了英华学院。1879年,施约瑟在上海创办圣约翰书院。1832年,马礼逊和裨治文共同创办了前文提到过的《中国丛报》。1868年,林乐知创办了《教会新报》,后来改名为《万国公报》。李提摩太则做过广学会的总干事,当过天津《中国时报》的主笔。
传教士们对晚清社会的记录,是西方汉学家研究中国的重要素材。当然,他们的记录通常也不乏谬误。例如,1852年9月23日的《伦敦早报》引述郭实腊提供的信息:“道光——乾隆侧室之子——以损害帝国合法继承人的方式登上天朝宝座。”19
事实上,仅前半句话已有两处明显错误:其一,道光皇帝的母亲(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不仅是嫡皇后,而且是清朝唯一生下皇帝的嫡皇后;其二,道光皇帝的父亲并非乾隆,而是嘉庆。
《伦敦早报》的这篇文章评论道,道光皇帝登上皇位的方式,与西西里国王曼弗雷德相似。
曼弗雷德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的亲生儿子, 但他的母亲兰西亚并非腓特烈二世的合法妻子。神圣罗马帝国是中世纪欧洲的封建帝国,一度与罗马教会合作无间,极盛时期的疆域包括近代的德意志、奥地利、意大利北部和中部、捷克斯洛伐克、法国东部、荷兰及瑞士。11世纪至13世纪,因在争夺主教任命权一事上与罗马教皇发生激烈斗争,帝国陷入内忧外患。在帮助神圣罗马帝国对抗罗马教皇的过程中,曼弗雷德于1254年当上了西西里的摄政王。4年之后,利用年仅6岁的西西里国王康拉德去世的谣言,曼弗雷德直接加冕为西西里国王。
事实上,道光皇帝登上宝座的过程与曼弗雷德完全不同。根据《清史稿》的记载,嘉庆四年四月初十(1799年5月14日),嘉庆帝“遵建储家法”,将次子旻宁(即道光帝)立为太子,并将建储诏书“缄藏鐍匣”。再者,道光皇帝并非嘉庆的长子,而是次子,不过,因为侧室所生的兄长早夭,道光实际上不仅是长子,而且是嫡长子。既然他原本就是帝国的合法继承人,“以损害帝国合法继承人的方式登上天朝宝座”的说法根本无从谈起。
至于在中国的西方外交官,则主要通过出版日记、书信和著作,或者通过接受媒体采访,甚至直接为媒体撰稿,将他们对中国的理解告诉西方人。他们对自己外交经历的记录以及他们对时局的判断,无论正确与否,都有助于我们理解那个时代,以及那时的中国。
前面提到的马嘎尔尼无疑是西方外交官中最重量级的人物之一。在他之后,另一位英国外交官阿默斯特勋爵(Lord Amherst)于1816年访问中国,并再次经历宫廷礼仪之争。
1818年4月25日,《悉尼公报》刊登了一篇题为《阿默斯特勋爵中国行记》的文章。根据文章的记录,1816年2月9日,阿默斯特勋爵及其扈从乘坐“阿尔切斯特”号轮船离开朴次茅斯港,前往中国。作为特命大使,他的使命与马嘎尔尼相同,即帮助英国与中国建立一种更令人满意的商贸关系。
他们一路经过马德拉岛、里约热内卢、好望角、雅加达等地,7月初终于触及中国的海岸线。而后,他们沿海北上,8月9日抵达渤海湾。在清朝官员的引导下,阿默斯特一行前往北京。文章写道:
清朝官员一路上用尽了一切办法,想让勋爵遵守满人的叩头礼仪,但遭到勋爵的抵制。他的理由与马嘎尔尼勋爵相同。勋爵表现出的尊重,在各个方面都与其君主的尊严以及国家的荣誉相符……1795年,荷兰人遵从了叩头礼仪。出于明显的理由,中国人十分渴望英国大使也遵从这个礼仪。为了让阿默斯特勋爵就范,威胁、谄媚、谎话连篇,清朝官员把各种招数都用了,但都是徒劳。20
阿默斯特的这次出使再次以失败告终。
除了出使中国或者常驻中国的西方外交官,中国的政府官员,中国派驻欧美国家的外交官,以及与中国有交往的其他国家(例如朝鲜和日本)的官员,都是西方媒体了解中国的重要渠道。后文将会提到美国记者在甲午战争之后对日本驻美公使栗野慎一郎(1894—1896年在任)的采访。
晚清官员中,与西方媒体打交道比较多的是恭亲王奕䜣和李鸿章。这与他们二人的职务有关:奕䜣曾主管总理衙门——相当于清朝的外交部;李鸿章则是洋务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还当过北洋通商大臣。我们可以从西方媒体对他们的报道中看到晚清时期的改革努力、政治现实,以及王朝末日的无奈。
中国的学者或革命家,以及研究中国的其他国家的学者,也是西方媒体了解中国的渠道。前者如康有为、梁启超与孙中山等,后者如美国著名汉学家、耶鲁大学第一位汉学教授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以及东京大学教授克拉克(Edward Warren Clark)等。
在美国唐人街谋生的中国商人和苦力,也是西方媒体观察中国的渠道。从他们的反应中,我们能深切体会到政治与民生之间的关系。
关于西方的情报体系,后文将有进一步补充。
1The Gentleman’s Magazine and Historical Chronicle, Vol. 63, Part2, 1793, p. 758.
2《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二一。
3《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二二。
4《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三一。
5《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四三一。
6The European Magazine and London Review, Vol. 26, 1794, p. 121.
7The Gentleman’s Magazine and Historical Chronicle, Vol. 64, Part 2, 1794, pp. 709-710.
8John Barrow: Some Account of the Public Life and a selection From the unpublished Writings of the Earl of Macartney, 1807, p. 294.
9The Gentleman’s Magazine and Historical Chronicle, Vol. 64, Part2, 1794, p. 711.
10Prof. Kenneth Morgan: Records relating to the slave trade in the Liverpool Record Office. Microform Academic Publishers, 2007.
11《明史》,卷三百二十五,列传二百一十三。
12《清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一一六。
13《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五五〇。
14Tertius Chandler: Four Thousand Years of Urban Growth: An Historical Census. St. David’s University Press, 1987。第一大城市是北京,人口110万。
15The Sydney Gazette and New South Wales Advertiser, Nov. 11, 1826.
16The Sydney Gazette and New South Wales Advertiser, Aug. 13, 1831.
17《清史稿》,卷五〇四。
18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 Vol. 11, No. 2 , Feb., 1952, pp. 246-247.
19The Morning Chronicle, Sept. 23, 1852.
20The Sydney Gazette and New South Wales Advertiser, April 25, 1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