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金娘

从前，在一个名叫麦阿诺的村子里住着一对夫妇，他们结婚多年，却一直膝下无子。他们日也盼，夜也盼，就希望能有个孩子。尤其是那个妻子，整天都在念叨着“老天啊！如果能让我有个孩子的话，哪怕他是一株桃金娘，我也不在乎。”也许是这话实在重复了太多遍，老天都听腻了，最后她的愿望竟然实现了。她怀胎九月，然后顺利生产，但是生出来的既不是小男孩，也不是小女孩，而是一株漂亮的桃金娘。她开心极了，把它种在画有各种美丽图案的花盆里，然后摆在了窗台上。一早一晚，她都悉心照料这株桃金娘，简直比要交租的园丁种卷心菜还要殷勤。

有一天，王子要去打猎，刚好路过这户人家。他无意中看到这株桃金娘，就被它的美丽深深地迷住了。于是，他问女主人是否愿意出售这盆花，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一只眼睛来换。女主人自然是百般拒绝，然而耐不住王子一会儿豪掷千金地利诱，一会儿声色俱厉地威逼，一会儿又声泪俱下地哀求，最终还是同意了。但她再三恳求王子要好生待它，因为她像爱女儿一样爱这株桃金娘，它就跟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宝贵。于是王子小心翼翼地把桃金娘带回自己的房间，摆在了阳台上，每天都亲自浇水照料它。

一天晚上，王子早已就寝，房间里的蜡烛都已吹灭，皇宫里的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这时，王子忽然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走动，似乎正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的床前走来。他想，一定是某个侍从想从他的钱包里偷点钱，要不就是哪个恶作剧的淘气鬼想来脱掉他的睡衣。王子素来胆大，天不怕地不怕，因此，他假装睡着，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当他感觉到有东西靠近时，便伸手去抓。他甚至都做好了被刺猬刺伤的心理准备，不料却感觉触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是个小人儿，比巴巴里[2]的羊毛还要柔软可人，比貂鼠的尾巴还要柔顺，比蓟花羽毛一般的花瓣还要纤柔精妙。王子思来想去，觉得她应该是个仙女（事实上她确实是），并且对她一见钟情。第二天早上，王子照例像查房的主治医师一样，在日出之前去看桃金娘。他发现，桃金娘的花朵变得枯萎了，显得没精打采。那个不知名的仙女，刚刚出现就消失了，空留王子独自一人陷入了好奇和不解。

此后，这个仙女每晚都出现，天亮就消失。然而，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好奇不已的王子感到火烤一般的煎熬，他非常想知道这等美事究竟是给他带来了什么好运气，还是载着爱之魅力的船朝着他驶来，停在了他的房间。所以，一天晚上，当这个小仙女又很快睡着以后，王子把她的一缕头发系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这样她就走不了了。随后，王子唤来侍臣，吩咐他点起蜡烛。这下，王子看到了花朵的美丽、女性的光芒、画着维纳斯女神镜像的彩蛋，还有爱的诱惑；看到了一个小玩具、一只美丽的鸽子、一座海市蜃楼、一面旗帜；看到了一副金饰、一位猎人、一只鹰眼、一轮满月、一个鸽喙、一份国王的点心、一颗宝石——总之，他看到了一幅让人目瞪口呆的画面。

王子吃了一惊，失声喊道：“哦，我一定是在做梦，在做美梦！这美丽的宝石像堆起来的罂粟花。请不要叫醒我，让我尽情享受这美丽带给我的欢欣吧。小仙女那绑在我手臂上的头发多么美丽！那撩人的双眼多么美丽！那动人的双唇多么美丽！那给人安慰的怀抱多么美丽！哦，什么样的鬼斧神工，能够雕琢出如此美丽的小人儿？是用印度的黄金当头发？用埃塞尔比亚的象牙做眉毛？用海滨出产的红宝石当眼睛？用蒂尔[3]的紫色染料晕染脸庞？用东方的珍珠排成牙齿？还要再用哪座山峰上非同寻常的白雪撒在胸膛，才能孕育出那些花朵和汩汩跳动的心脏？”

王子一边说，一边双手环住小仙女的脖子，紧紧地抱着她。小仙女醒了过来，看到王子痴迷地盯着她看，对他回以温柔的一笑。王子见她睁开了眼睛，说道：“哦我的宝贝，这爱之殿堂实在令我欣喜若狂，如果不是蜡烛让我看到这些，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呢？不过现在，你已经为我的人生亮起了两盏灯。你美丽的双眼闪耀着无与伦比的光芒，让星星都显得黯然失色。只有你能走进我的心，只有你能抚慰我的心，就像鲜美的鸡蛋！我美丽的医生，请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这个得了相思病的人。我已经从夜的黑暗之中走了出来，沐浴在美的光芒之中，如今简直要发狂。请把手放在我的胸膛，感受一下我的心跳，给我开一个药方吧。不对，我的灵魂呀，我要药方干什么？我只要这小手的抚慰就够了，因为我知道，只要有你的美丽优雅和柔声细语的鼓舞，我很快就会恢复健康活力。”

美丽的仙女听了这些话，脸变得像火一样红，她回答道：“您过奖了，王子殿下！我是您的仆人，自当赴汤蹈火来衬托您的君威。我本来是一株种在花盆泥土中的桃金娘，如今能走进您充满伟大和美德的心，并成为悬在您心门上的一枝月桂，真是我莫大的荣幸。”

王子听了这番话，像牛油蜡烛一样被融化了。他再次抱住仙女，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一边把手放在她的手心，一边说：“我保证，我要娶你为妻，你将成为我的王妃，我将把心交给你保管，你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他们又彼此许了千万遍誓言，然后就起床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然而，分离就像个扫兴的家伙，阻挡着爱的脚步。有一天，王子突然接到命令，自己必须去猎杀一头侵扰国民的大野猪，他将不得不与爱人分别。他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他觉得她的美胜过世间的一切美。如此的爱，和如此的美，很容易使爱的海洋刮起暴风雨，使爱人的幸福浓汤中落入煤灰——这暴风雨，这煤灰，就是嫉妒。嫉妒就像咬人的毒蛇，像啃噬的蛀虫，像有毒的胆汁[4]，像无情的冰霜，让生活变得永无宁日，让情绪变得惶惶不安，让心灵变得疑神疑鬼。因此，王子把仙女叫到身边，对她说：“我的心肝，我身兼重任，必须离家两三天。你就是我的灵魂，天知道要跟你分开我是多么悲痛；也只有天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但是，为了不惹父王生气，我必须得去，只能离开你。所以我想求你，看在你对我的爱的份上，先暂时回到花盆中去，等我回来了再出来，好吗？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我愿意，”仙女说，“只要是能让你高兴的事，我都会去做。所以，放心地去吧，愿幸运女神伴你同行，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您。但是请答应我一件事——在桃金娘的枝头系一根拴铃铛的丝线，等你回来了，就摇一摇丝线上的铃铛，我会立即出现并且对您说，‘我在这里’。”

王子答应了，系好丝线后，他唤来一个侍臣，对他说：“你！过来，过来。你给我仔细听好了，每天晚上来铺床，就当我还在这就寝一样。还有，定时给这盆花浇水。你要小心了，我已经数过总共有多少片叶子，要是我回来发现少了一片，当心你的饭碗！”说完后王子跨上马背，准备去猎杀野猪，可他的神情却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悲凄。有七个熟识王子的坏女人，因为王子一心钟情于仙女而心生嫉妒。她们很好奇王子的房间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美人，于是花一大笔钱请来一个泥瓦匠，从她们的住处挖了一条通向王子房间的地道。然后这几个狡猾的女人穿过地道，来王子的房间一探究竟。可是，她们在屋里什么没发现，便又打开窗户，正好看见了亭亭玉立的桃金娘。她们一人揪了一片叶子，那个年纪最小的女人，干脆把桃金娘的整个枝冠给揪了下来，也因此把系在上面的铃铛弄响了。仙女听到铃声，还以为是王子回来了，就立即现身了。

这群坏女人看见如此美丽的仙女，不由分说都上前揪住她，大声冲她嚷道：“就是你把我们的希望夺走，只顾自己快活！就是你偷走了王子对我们的宠爱！但是，小可人儿，你的诡计就要落空了！开溜你倒是挺在行，但这一次，是你自己的诡计绊住了你。你要是敢逃，我们立马让你在这世界上消失。”

她们把怒气全发泄到了仙女的身上，七手八脚地把仙女扯散了，而且还每人拿走了她的一部分。但那个年纪最小的女人没有参与这残忍的行为，当她的姐姐们让她也照样去做时，她只拿了一缕仙女那金色的头发。然后她们急匆匆地从来时的通道离开了。

刚巧那个侍臣正遵照主人的旨意来铺床和浇花，看到了这些坏女人干的好事。他简直吓得要死，咬着指甲寻思了半天，终于起身把仙女的身体重新放进了花盆里，把地上的血也用手捧起来倒回了花盆，又往花盆里浇了点水。然后他铺了床，锁上门，把钥匙塞在门下方的缝隙中以后，一溜烟逃出了城。

王子在出征回来的路上牵动丝线，摇着系在上面的小铃铛。然而却是白费功夫，他像敲警钟一样用力地摇铃，一直摇到筋疲力尽，仙女却始终没有反应。王子径直赶到自己的房门前，甚至都等不及叫侍臣拿钥匙来开门，直接砸坏门锁，破门而入。当他打开窗户，看到被拔光叶子的桃金娘时，禁不住悲恸地放声痛哭：“啊，我好可怜！我好不幸！我好悲惨！是谁做出这样的坏事？是谁要这样打垮我？哦，我完了，我活不下去了！哦，我光秃秃的桃金娘！我失踪的仙女！哦，我不幸的人生！我的欢乐都已烟消云散！我的愉快都化为了酸楚！你也许会说，不幸的人，你打算怎么办？尽快走出这个阴影！如果是你失去了所有的幸福，你难道不想抹脖子了断吗？如果是你的所有财富都被夺走，你的人生变得毫无指望，你难道不会发疯吗？我的桃金娘仙女，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是哪个心肠比大理石还硬的家伙，忍心毁坏这么美的花？哦该死的，为什么让我去追击野猪，把我的幸福都给追没了！唉！我完了，我垮了，我毁了，我的人生结束了。我没法苟且偷生，只能云游四方，因为没有爱人的陪伴，睡觉就是一件悲伤的事，美食、烈酒、欢乐都会变得寡淡无味，而人生也令人感到乏味倦怠。”

王子这些发自内心的呼喊，连路上的石头也被感动了。他沉浸在剧烈的悲痛之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些话，再也没有合过眼，再也没有吃过饭，以至于被悲伤折磨得脱了形，他那东方人特有的红润脸色，变成了蜡黄色，嘴唇也变得像铁锈色的熏肉一样。

仙女其实已经从花盆中复活了，她亲眼目睹了可怜的爱人所遭受的痛苦和磨难，也眼看着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脸色就变得像个病怏怏的西班牙人，像有毒的蜥蜴，像树叶的浓浆，像黄疸病患者，像干瘪的梨子。她又感动，又同情，就从花盆里跳了出来，像黑暗的灯笼中投出的一道烛光。她站在这位名叫科拉·马奇欧尼的王子面前，用双臂抱住他，说道，“我的王子，振作起来，请振作起来！不用再这么悲伤了，请擦干您的眼泪，平息您的怒气，缓和您的情绪。您瞧，虽然那些坏女人虐待我、残害我，但我还活着，而且安然无恙。”

王子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仙女，于是立马起死回生般地有了精神——脸色重新变得红润，血液重新有了温度，胸膛重新有了呼吸。他欣喜若狂地把仙女抱了又抱，然后就询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子得知侍臣并没有过错，便把他召了回来。而在征得国王的同意之后，王子举办盛大的婚宴，迎娶了仙女。他邀请了本国所有的大人物，而且，他决心要揭露那七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残害小仙女的恶行。

当大家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王子开始挨个询问在场的宾客，如果有人伤害这个美丽少女，应如何惩罚比较合适。边说边指着小仙女——她是如此美丽，像精灵一样令人心动、摄人魂魄。

然后从国王开始，所有列席的宾客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各种惩罚办法，有的说应该绞死，有的说应该用车碾死，有的说应该用烙铁烫，还有的人说应该扔下悬崖。最后，轮到那七个坏女人说了，她们本来不打算发言，但因为不胜酒力，结果酒后吐了真言——“任何伤害这个美丽尤物的卑鄙小人，都应该被扔进地牢活埋。”

“这可是你们自己亲口说的”，王子说，“你们自己审判、自己判决，剩下的执行就交给我了。你们就是那黑了心肝的人，像美狄亚[5]一样残忍地割下这美丽的头颅，砍下这漂亮的四肢，还把它们剁碎。所以快，赶紧，一秒钟也别耽搁！把她们抓进地牢，让她们在那儿被折磨死。”

王子的命令立即生效。但是坏女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王子把她许配给了自己的侍臣，还赐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王子还给了桃金娘仙女的父母一大笔钱，让他们能够颐养天年。此后，王子便和仙女幸福地生活着，而那几个坏女人则在痛苦煎熬中结束了生命，正应了古代智者的那句谚语——

“即使是头瘸腿的山羊，也不要轻易把它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