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十六岁,在街角的一个不显眼处,守望一个人。
街上行人匆匆,逆着下午的阳光,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孤独的感觉。
目及之处——县人民礼堂,我看到了他。他用手撕扯着所有进去听下午戏的门票。我肯定这不是在制造一种戏剧效果,因为,这是我的初恋。
我站在那个抬头正好目视他的地方,心想,该找一个机会和他主动说句话。甜蜜的欲望扩张着,“想说句话”似乎一天天在接近,眼睛里吸收的全是说话时的场景,然而那句话就这样在梦想中一天天弱了。这种焦渴让我在这样的时空界限里等待了一年,一年都没有找下个机会。我发现人家从来就不正眼看我,我一厢情愿买了当时属于贵族用品的文学杂志,在每一本杂志封面左下角写下我名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我委托别人送给他并要求不说是我送的。我多么希望他能直勾勾看到并引起注意,然后某一天朝着我笑一下。想到这里我眼眶里的泪水就满了,稍动一下心事泪就溢了。
我站在傍晚的街角,目光被一次次弹回来,孤独的影踪袭击了我,看不见一个微笑甩给我,我全部意义就因时间的提示愈加无奈了。
事实上,是我自己在单恋。
1986年冬日,我坐火车去长春拍一部戏曲电影。在卧铺车的上铺,夜里兴奋得睡不着,看火车在静谧的华北平原上穿行,想《日瓦戈医生》中的日瓦戈,也曾这样躺在去莫斯科的火车上,从格子里看雪花飘飞的苦难的俄罗斯,响起那刻意把政治浪漫化的旋律。文学的本质就是对现实的审美化的否定与超越,书中四十五年的俄罗斯历史在黎明冉冉而起时让我激动。
在火车上,一切仿佛是从一条道路到一条河流,当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存在并加以关注时,我想到我的命运还有我的初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早已经远我而去,想想看,我竟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永远看到的是拧着的眉,看人时从不多一点洞透,略微一扫,只记得他大声吼过:“你们这一群唱戏的!”
我们这一群唱戏的,与现代生活截然相反的单调枯燥,却给我回味,那就是历史以三五人的表演而延续着朝代更迭。历史很像是一幅图画里可以走来走去的部分,唱戏的虽不足解释整个生活的道理,却能让你读出近乎绝情的哀恸。
他认为我们是一群有失正统的唱戏人。我对自己说,淑女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扮的,我就是个唱戏的。唱戏的在舞台上向人们展示的都是帝王家的高尚趣味,于历史中超越历史,于有意中归于无意,使留下来的东西更接近快乐。唱戏的有什么不好吗?书本之外进入历史的又一途径,叙述和逸事,动感和细节,情态和心性,人物图谱和生活景象,姬妾制度之外的浪漫爱情,瞬息即逝的爱恨情仇,让民间很简单就明白了富贵不长久、善恶有报应的道理,对历史的解读更快捷方便。这么多的好处,若唱戏的不可爱就没有可爱之人了。
唯一不理想的是,我不是一个好的唱戏把式。从开始唱戏到结束舞台生涯,我始终在跑龙套,有时候是衙役,有时候是丫鬟,只一次替A角演员演过一回《杨门女将》里的杨排风,一句起腔唱走调了,台下观众起哄,台上演员另眼相看,人一下寂寞得恨不能钻进布景后再不出来。
那年月,舞台是乡村唯一的活动场所,赶庙会唱大戏,舞台上甚至可以看见牵骡牵马的人。我是舞台上的闲人,看台下的人张着嘴欢喜,逆光的轮廓,炙热的夕阳把他们仰着的脑瓜盖晒得滚烫。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他们在节奏急欢的乐曲中喘着粗气,担心着台上剧情的发展,虽然已经看过好几遍了,但是,他们还是要担心。
我开始想那个人,找不出原因,为什么他不喜欢唱戏的?一个穿着宽松半袖的女人怀里奶着娃,她不时地抬头、低头,上下撕扯着的嘴唇,一缕鼻息吹动着她额前的刘海。两个老汉戴着破旧草帽,个子高一点的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个子矮一点的歪着脖子看戏。他们俩的旁边有一个汉子,不时地摸一下旁边女人的手,女人的旁边是一个中年女人,实在看不下去时就插在了他俩中间,汉子很没趣。
人生如戏,我站在台上看风景,我想起我的三爷,一个朴实的农民,在这样的傍晚他一定还在地中央,他关心山外的事,关心当下社会。我回乡看望他,他叫我给他唱戏,我下了功夫唱,野田野地,日头下滑的傍晚,三爷也是这样张着嘴听,我演了回主角。三爷家的狗,举起了它的后腿,尿的温度在晚霞中升腾。我开始哭。三爷说,哭啥?我说,不哭啥。
我一直在想那个人。
我还记得《天波楼》中杨六郎的唱段:
手扯手叫老娘,
孩儿有话对你讲。
我杨家四代忠良将,
赤心耿耿保宋王。
我大哥幽州替主死,
二哥短剑一命亡。
三哥马踏淤泥死,
四哥失落在番邦。
五哥削发为和尚,
镇守三关俺六郎。
……
常听到激动处泪下,一个家庭为国家就这么支离破碎了。
因为一句起腔走调,我被人起了外号“凉调把式”。这样一个外号笼罩在我的周围,我便明白,我一生要支付给命运的是,我得永远勾着头走路,再不可能找到一个唱主演的恋人,连礼堂收门票的都瞧不起我。我想和人家恋爱的目的不敢和任何人讲,不敢张嘴。我哀巴巴等待那个收门票的给我一个正脸,可他的脸,总是看到我们进进出出时而扭向另一个方向。我看那个方向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是一阵风卷起了一阵沙土,有时候是几片落叶。我好不忍心把目光收回来,我的目光收回来时犹如我曲折的人生,有所怨悔,是因为学了唱戏。
我现在想说的是,我不唱戏了,唱来唱去,只演了一个被陈世美抛弃的秦香莲的女儿,可怜兮兮一声声呼唤,如秦女士的两只水袖,拂来拂去,没有台词,没有唱,舞弄着戏台上生活和爱情的继续。
记得有一年在长春拍戏曲片《斩花堂》,我给他写过一封信。那是去伪皇宫回来,我为皇族社会最后一位皇后婉容心痛。郭布罗家族和爱新觉罗家族攀上了亲,做了一个退位皇帝的皇后,宣统只是一个空洞的尊号,给这样一个皇帝做皇后有多么尴尬苟且。她的初恋隐含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意味,她最后疯死在延吉。那是一个看上去瘦弱的皇后,她的眼神挣扎,无光,日子一点一点偷走她脸上的鲜艳,没有爱情,没有自由,她依依不舍地活着。
我要选择我的爱情,我不想和一个我不爱的人在一起,更不能用我的身体去温暖一个我不爱的人。虽然说单恋不算数,这一刻,我感到我对他的深深眷恋,我梦想我有列车的速度,不对,有北风肆虐的速度,我要向他表白!
我在信上说,短的是初恋,长的是婚姻。婚姻是无法跨越的,因为我不能跨越初恋。我告诉他,我来长春是拍电影的。那是一个电影演员吃香的时代,我做了电影演员,不唱戏了,命运将我如一片田野打开了四季的画面,我要见风生风,见雨生雨,我的命运里你的出现将要锦绣无边了。
一支蜡烛陪伴我度过一个别样的夜晚,东方吐鱼肚白的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拍电影拍的是戏曲片,我依旧是演一个丫鬟,在人家心里,玉米在抽穗,泥土在喝水,我依然是个唱戏的。恐惧一下子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木然等待天亮,早晨的清冽让我周身发僵,我想大声唱戏——我一定唱了,唱得软弱而冰凉,我的声音像鬼火一样,没有意识,没有方向。我在清唱中身体温度慢慢升高,没有了念想,甚至思维也断断续续,我睡过去。两天后醒来,我才知道我病了。
长春之后,我写过第二封信。那是在五台山。那里有女孩十五六岁因恋爱不如意或别的原因而出家。人在剃度受戒之前是“在家”,而经过这道仪式之后,就算是出家了。有一女尼曾对我说,没有家,这里是我修行的地方。一句让我没有得到一点安慰的话。在信中我表达了自己一个绵长未了的心意,我说,你就是我未来的家,你具备了家的特质,你让我心向往之。封住信口的刹那,我的脸上悬着笑容,我往邮局的路上,不禁唱着《三关排宴》里的唱词:
十余年来事敌寇,
直到今日不肯休。
还将银宗称母后,
老身叫你懒回头。
畜生你算杨门后,
你教杨家羞不羞?
得新窝忘故主不如猪狗,
还妄想返辽邦与虎为俦。
我大宋锦江山天阔地厚,
也无处容你这无耻下流。
……
唱到此处我一下警醒了,人家压根儿就不喜欢我,我压根儿就是一唱戏的,虽然唱不了戏,唱不好戏,出身在那里摆着,是更改不了“唱戏”户籍的。
我做了个云手,两封信一起撕成碎片,如飞扬蝴蝶一样飞向了垃圾桶。
1997年夏,我在北京和一位蒙古族女人秀琴,在电影院看弗郎西丝卡和罗伯特·金凯的爱情故事。当时,有一些南方同学很不屑于《廊桥遗梦》的演绎,他们甚至无法相信,一个人怎么能用四十年的时间,去守候、去思恋、去执着一种仅存活了四天的爱情。秀琴说,恋爱是人类永生的困扰,世界上如果真有爱情,譬如说被我们弄得没了心情,那就是失恋。秀琴说,人生目的太多,真爱定有。南蛮子的视觉之上,寸草不生。弗郎西丝卡和罗伯特·金凯,那是一种得到之后才找到的自己从前不知的遗憾和此刻的觉醒,用一生去守候。我和秀琴说起我的初恋。秀琴说,能解读你那站着守望的形象与姿势。初恋是没有实现的心愿,也是平庸中祈望的奇迹,因此美丽。秀琴说,美丽的初恋让你站成一种永远等待的守候。秀琴又说,如若不是戏曲,你不会有如此好身段、好眼神,因为戏曲,你便有了抓住爱情的好手段。
可我的好手段始终没有被我爱的人发觉。
想想人的一生,将会有多少东西遗失在路上?这是绝对的必然。我们无意抛弃人美好的一切,我们行走在生命途中,有一天会因心灵负载很重时,拾起被遗忘了的美好,感受着已往远去了的情调。
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自然也就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了。我们常坐在沙发上说起往事。他说他曾经有过初恋,只是记不起对哪个女子有爱产生。那么说,初恋只能是一个过程,没有结果了,但绝不可能没有记忆。他一定对我说了谎。
这时,电视上播放着香港武打片《东邪西毒》。
他说,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求爱?我说,因为我是唱戏的。
他说,职业是问题,也不是问题,要看对方的素质。
他的意思,是他的素质高过了我初恋的那个人,并不是因为职业不是问题的结果。
这时,电视上的东邪正带来一坛新酒,送给西毒。一坛酒,一世人,就只为了一个女人桃花。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不久前,我遇上一个人,送给我一坛酒,她说那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她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有多开心。
一个醉汉歪歪斜斜地站起身,头与肩始终亲密地连在一起,一个用孤独抵达爱情的人,什么都扯不断他寂寞而又仇恨的旅行。“从小我就懂得保护自己,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当手捏桃花的张曼玉,倚在夕照脉脉水悠悠的小轩窗前,肠断白苹洲时,结局自然明白。导演王家卫总是那样年轻而激情,他的电影跳出一些叫人心动的句子。心动的东西都酸心,我看着看着就想流泪,这么多年过去了,“知不知道饮酒和饮水有什么区别?酒越饮越暖,水越喝越寒”。
是我丈夫的这个人突然站起来说:“我对你感兴趣的唯一一点是,你唱过戏,唱过戏还这么真实。”
初恋给我无尽的联想,我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从恋爱的第一页到婚姻的最后,一切都是完全的真实。它牵动着我的想象,让我相信世界上不仅存在着精神与念想,同时还有守候。我能够守候这些美好的事物,在生存的距离里与自然更为亲近,是因为我曾经学过的戏曲,它告诉了我太认真的事都该由唱腔中的“咦、呀、呼、哪、咳、哎”这些虚字、衬字带过,这样,唱腔才能优美,人生才好舒展明朗。
罢罢罢,“十余载皇驸马南柯一梦,此一番管叫你转眼成空”。这样的日子里,我明白了爱情和职业都是一个人的驿站,经历了才好向大地弥撒!
春天是那样透明,思想在行进中就如水一样四处漫溢,我突然感到了某种温柔的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