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节奏(4)
- 请以你的爱找寻我
- (美)安德烈·艾席蒙
- 4822字
- 2020-10-14 14:08:17
鱼和扇贝打包完毕后,她想起了蔬菜。在去隔壁商店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是我?”
“什么为什么是我?”
“你为什么要邀请我?”
“因为你喜欢火车,因为你今天扑了个空,因为你问了太多问题,因为我想进一步了解你。有那么难理解吗?”她说。我并非逼她做解释,或许,我只是不想听到她说对我的喜欢和对扇贝、蔬菜之类的喜欢差不多,不多也不少。
她一眼瞧见了菠菜,我则注意到了小柿子,于是伸手摸了摸,又闻了闻,发现全都熟透了。我说,这还是我今年头一回要吃柿子。
“那你可得许个愿。”
“什么意思?”
她做出一副恼怒的样子:“每一年,你头一回吃某样水果时,都得许个愿。你竟然不知道,真令人无语。”
我思索片刻:“我想不出什么愿望。”
“活得不错。”她说,她的意思要么是说我的人生令人艳羡,没什么尚未达成的心愿——要么就是我的人生非常绝望,失去了欢愉,心怀憧憬太过奢侈,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你必须得许愿,使劲想想。”
“我能把愿望让给你吗?”
“我已经许了自己的愿望。”
“什么时候?”
“在出租车里。”
“是什么愿望?”
“我们忘得多快啊:你会来吃午饭。”
“你是说你浪费了整整一个愿望,为了让我过来吃午饭!”
“确实如此,所以别让我后悔。”
我缄口不言。在去酒水商店的路上她拉着我的胳膊。
我决定在附近的花店前停一下。
“他会喜欢花的。”
“我好几年没买花了。”
她敷衍地点点头。
“不只是给他的。”我说。
“我知道。”她说,声音极其轻微,几乎是在假装没听见我说什么。
她爸爸的家是个位于顶层的豪华公寓,可以俯瞰台伯河。他听见电梯攀升的动静,因此等在门口。门只开了一扇,所以要把狗狗、蛋糕、鱼、扇贝、菠菜、两瓶酒、我的行李包、她的背包、我那包柿子,以及鲜花塞进去有点困难——所有这些东西仿佛都想同时挤进门去。她爸爸似乎想帮她减轻点负担,不过她只把狗交给了他,狗狗认得他,马上就围着他上蹿下跳,蹭来蹭去。
“比起我他更爱狗。”她说。
“我才没有爱狗胜过爱你,只不过爱狗容易一点。”
“这种话在我听来太狡猾了啊,爸。”她嗔道,而她对他的问候不只是亲吻,而是双手还提着满满当当的行李就马上撞进他怀里,亲吻了他两边的脸颊。我猜这就是她爱的方式:凶残,毫不留情。
一进屋她就放下包,将我的外套接过去,整整齐齐地搭在客厅里的沙发扶手上。她还接过了我的包,放在沙发边的小地毯上,而后将一个巨大的沙发靠垫拍打蓬松,靠垫上有脑袋靠过后留下的痕迹,几分钟之前肯定还有人躺在上面。去厨房的途中,她还整理了墙上挂着的两幅画,这两张画都有些微微倾斜,而后她打开两扇落地窗,窗户通往被太阳烘烤的屋顶露台,她嘴里抱怨说在这样一个绝美的秋日,客厅里也太闷热了。在厨房里,她切掉鲜花下端的花茎,找来一个花瓶,把花插了进去。“我爱剑兰。”她说。
“所以你肯定就是那位客人了?”她父亲说着表示欢迎,“很荣幸[1]。”说罢他又切换回了英语。我们握了握手,在厨房外踌躇不决,而后目睹她打开鱼、扇贝和菠菜的包装。她在储物柜里翻箱倒柜地找调料,而后用遥控器点燃炉子。“我们打算喝点酒,但是,爸,你来决定,你是想现在喝呢,还是吃鱼的时候喝。”
他沉思片刻:“现在和吃鱼的时候都喝。”
“那我们这就开始了呗。”她语带责备。
老先生假装很内疚,什么都没说,随后又添了一点愤怒:“女儿!你能做什么呀!”
父亲和女儿说话都是一个样。随后父亲领着我穿过一条走廊,墙壁上挂满装裱起来的照片,都是已经离世或仍健在的家庭成员,大家都穿得过于正式,以至于我没能从中认出米兰达。父亲眼下打了条五颜六色的领带,穿了件明亮的粉色条纹衬衫;蓝色牛仔裤皱巴巴的,看起来很僵硬,仿佛几分钟前才刚刚套上;长长的白发全都梳到脑后,让他看起来像个上了年纪的电影明星,显得神神秘秘的;但是他穿了一双非常老旧的拖鞋,而且明显没时间刮胡子。女儿明明已经很周到地打来电话,提醒他有客人来访。客厅保持着早已过时几十年的丹麦风格,非常清雅,不过这种风格很快又将再度风靡。古旧的壁炉重新装修了一番,好同客厅融为一体,不过怎么看都很像旧日公寓生活的残留物。光滑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幅抽象画,让人想起尼古拉斯·德·斯塔尔的画作风格。
“我喜欢那幅画。”最终我开了口,凝视画中的严寒海滩时,我试着同这位父亲交谈。
“那幅画是我妻子几年前给我的。当时我没那么喜欢,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是我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由此我判断,这位老绅士一直没能从婚姻的破裂中走出来。
“你妻子那时候的品位很不错。”我又多说了一句,说完就后悔使用了“那时候”这种说法,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迷失在了微妙的形势之中,“还有这些,”我注视着棕褐色调的十九世纪早期罗马生活图景,说道,“看起来很像潘尼利的画,不是吗?”
“就是潘尼利的画。”这位骄傲的父亲说道,他可能将我的评论理解成了某种傲慢。
我差点就要说出“模仿潘尼利”这句话来,幸好刹车及时。
“我买了这些画给我的妻子,可她完全不放在心上,所以它们现在只好跟我一起生活。之后呢,谁知道呢,或许她会带走吧。她在威尼斯有一家很大的画廊。”
“托你的福,爸。”
“不,是托她的福,只有她。”
我知晓他的妻子业已离他而去,但我努力不表现出来,不过他肯定很快就猜到米兰达已经把他的婚姻状况告诉我了。“我们仍然是朋友。”他说,很明显是在澄清状况,“或许算好朋友。”
“而他们,”米兰达给我们一人递上一杯白葡萄酒,补充道,“有一个女儿,被他们俩不断地拉来扯去。我给你的酒比给客人的要少,爸。”她把酒递给他时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回应道,将手心贴在女儿的脸上,诉说了全部的爱意。
毫无疑问,她是被爱的。
“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他转向我,问道。
“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她。”我说,“我们今天在火车上碰见,还不到三个小时。”
父亲看起来有点糊涂,并且有些笨拙地想掩盖自己的困惑:“所以……”
“没有什么所以,爸。这个可怜的家伙今天被儿子放了鸽子,我实在是很同情他,所以觉得可以给他做一条鱼,给他吃点蔬菜,兴许还能扔给他一点软塌塌的菊苣,就是在你冰箱里发现的那些,然后让他收拾东西去酒店,他急不可耐地想打个盹,还有洗手。”
我们三个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她就是这个样子。我怎么将这么一个小刺儿头放到了我们这个星球上来呢?我是怎么做到的呢?这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是你迄今为止的最高成就,老家伙。不过你真应该看看他的表情,当他意识到他要被放鸽子的时候。”
“我看起来有那么狼狈吗?”我问。
“是她太夸张了,她老那样。”他说。
“从我在佛罗伦萨上车开始,他就一直噘着嘴。”
“你在佛罗伦萨上车的时候我可没噘嘴。”我模仿她的话说道。
“哦,你嘴巴都噘上天了,在我们开始讲话前就是。我上车的时候,你都不愿意给我的狗腾点地方。你以为我没发现?”
我们又一次齐刷刷地笑起来。
“别理她。她一直都是乱刺人的,这就是她的暖场方式。”
她的目光牢牢地粘在我身上。她是想看一看爸爸说完刚刚的话后我会做何反应,我很喜欢她这么盯着我;又或者,她就是盯着我看而已,那我也一样喜欢。
上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
客厅的另一面墙上挂着一系列装裱起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都是古老的雕像,浸润在黑色、灰色、银色和白色的阴影之中,格外惹人注目。当我回应她的注视时,父亲和女儿同时抓住了我的目光。
“这些都是米兰达的,是她拍的。”
“所以这就是你做的事?”
“这就是我做的事。”她用的是抱歉的语气,几乎像在说,这就是我唯一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我有点后悔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表述。
“非黑即白,没有杂色。”她父亲说,“她环游世界——她要去柬埔寨、越南,然后是老挝和泰国,她很喜欢旅行,却从来不因自己的工作而开心。”
我没有反对:“有人会开开心心地工作吗?”
米兰达丢给我一个象征性的微笑,表示感激我来解救她,但她的表情或许同样意味着:干得漂亮,可我不需要解围。
“我完全不知道你是个摄影师。这些作品令人惊艳。”说罢我发现她并没有接受这个赞美,“令人过目难忘。”我又补了一句。
“我刚跟你说什么来着?从来不为自己感到开心。你就算绞尽脑汁,她也不会领情。她有一个了不起的工作机会,是在一个大机构——”
“而她却不打算接受,”她说,“我们并没有在聊这个,爸。”
“为什么?”他问。
“因为米兰达热爱佛罗伦萨。”她说。
“我们俩都很清楚,她不去的理由跟佛罗伦萨没有丝毫关系。”父亲刻意说得很幽默,却向自己的女儿还有我依次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都是因为她的父亲。”他说。
“你也太固执了,爸,你彻底被自己洗脑了吧,认定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没有你的祝福,每天夜晚闪烁在天空的星星就会熄灭光华,化作尘埃。”她说。
“好吧,固执的老男人在化作尘埃之前需要再多来一点酒——还记得吗,米拉,这是我在遗嘱中清清楚楚说明的。”
“没那么快。”她说着把打开的酒瓶挪到父亲够不着的地方。
“有些事情她没能理解,我估计是因为年纪不够,那就是,到某个年纪后,节食和留心你吃了些什么——”
“或者喝了些什么。”
“根本无济于事,事实上,控制饮食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而非益处。我觉得,人哪,一旦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应当获准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不是被框定在自己的人生里。在死亡的门槛上,剥夺我们渴望的事物没有半点意义,只要我们想做的事情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一个人始终都应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说道,有些不乐意被拉进父亲的阵营。
“所以说这种话的人一定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对吧?”女儿朝我投来猛烈的嘲讽,她还没忘掉我们在火车上的对话。
“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否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呢?”我回击。
她没有回答。她就那么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丝毫躲闪。她并没有跟我玩这个小小的猫鼠游戏。“因为我也一样。”最后她说。她已经看穿了我。她也知道我对此很清楚,而她没猜到的可能是,我很喜欢我们闹着玩儿的唇枪舌剑,以及,但凡是我嘴里说出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想错过,这也令我欣喜,让我觉得自己异乎寻常地重要,仿佛我们从前就彼此熟悉,而这种熟悉绝不会减损我们对彼此的尊重。我必须要抚摸她,拥抱她。
“如今的年轻人可同我们大不一样。”做父亲的出面打圆场。
“你们俩对如今的年轻人根本一无所知。”女孩迅速回嘴。我是否又被快速划入了她父亲的养老阵地?但就我的年纪而言本不该如此。
“好吧,那就再给你一杯酒吧,爸。也再给你一杯,更多一点,S先生。”
“我要去的地方,他们是不会提供酒的,亲爱的,无论是白酒、红酒,还是玫瑰酒,坦率地说,我想在他们把轮床推走前,尽可能多喝一点。然后我会偷偷带上一两瓶酒藏到床单下面,如此一来,等我最终见到上帝时,便能说:‘看这儿,看看我从该死的地球上带来了什么。’”
她并没有回应,而是转身回到厨房,把午饭端到客厅来,但她马上又改变了想法,说外面非常暖和,我们完全可以到露台上吃饭。于是我们各自带上杯子和银餐具去了露台。与此同时,她划开在平底铁煎锅里烤的鱼,剔除骨头,在另一个盘子上摆了菠菜和放了很久的绿叶菊苣,我们一坐下来,她就往蔬菜上洒了油和刚刚磨碎的帕尔马干酪。
“那就告诉我们,你是做什么的吧。”父亲转向我,问道。
我告诉他们,我才刚刚写完一本书,很快就会回利古里亚去,我住在那里。我也简单地告诉他们我是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化研究教授,最近的研究项目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我稍微透露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比如我的前妻目前生活在米兰,我儿子是个钢琴家,正处于事业上升期,也告诉他们离开家以后,我有多么想念在海边散步的感觉。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引起了她父亲的兴趣。
“君士坦丁堡的居民知道自己的城市要覆灭了吗?”父亲问道。
“他们知道。”
“那在城池沦陷之前,为什么没有更多居民逃走?”
“问问身在德国的犹太人!”
出现了一阵沉默。
“你的意思是,问问我的父母、祖父母和大多数姨妈、叔叔,问问这些我很快就会在天国门口与之重逢的人?”
她的父亲这样说,是就我刚刚说的话给我当头泼了盆冷水,还是委婉地表达自己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呢,我说不好,但不管是哪种意思,我都没能在他那里得到加分。
注释:
[1]原文为意大利语“Piac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