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节奏(5)
- 请以你的爱找寻我
- (美)安德烈·艾席蒙
- 4984字
- 2020-10-14 14:08:17
“知道终结近在咫尺是一回事,”我继续说,试图将航向调整得当,渡过浅滩,“但相信终结即将来临又是另一回事。将自己全部的人生投入一片陌生大陆,白手起家,可能是一种英勇的行为,但也非常鲁莽,鲜有人敢于尝试。当你感到自己陷入困境或者落入虎口时,你会怎么做呢?如果房子着火却没有出口,而你的窗子在五楼,跳楼真的不是一种选择吗?根本无路可走了。有些人选择掌控自己的人生,然而大多数人却宁愿带上眼罩,靠着一线希望生存下去。土耳其人进城并屠城,君士坦丁堡的街道被心怀希望者的鲜血冲刷,但令我感兴趣的是君士坦丁堡中那些害怕并逃跑的市民,很多人逃去了威尼斯。”
“假如说,你生活在德国,你是否会提前离开柏林呢?我是说1936年。”米兰达问。
“我不知道,不过,要是我还没准备好离开,也肯定会有人催促我离开,甚至威胁要抛下我。我想起了那个藏身于巴黎沼泽区公寓的小提琴手,他很清楚,总有一天晚上,警察会来敲他的门。他们确实去敲门了。他甚至说服他们允许自己带上小提琴,他们也确实允许了,但这也是他们从他身上夺走的第一样东西。他们杀了他,不是在毒气室中,而是在营地里,活活把他打死了。”
“所以这就是你今晚演讲的内容吗?”她问,语气里流露出一种充满怀疑的抑扬变化,听起来近乎幻灭。我不太清楚她究竟是想通过问这种问题来轻蔑我的工作,就像我之前问她的那样,还是想表达满心的激赏,比如,多了不起啊,这就应当是你一生的工作!所以才温和而略显逃避地回答:“这就是我做的事情,但是有些时候,我能看清自己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案头工作,只是案头工作。我也不总是以此为傲。”
“所以你的人生并非马不停蹄地穿行于埃奥利群岛间,然后居留在帕纳雷阿岛上,早起游泳,整日奋笔疾书,吃海鲜,晚上和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人喝西西里岛葡萄酒。”
这些想法都是从哪儿来的?我这般年纪的男人谁不梦想这样的情形,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嘲弄我们的幻想?
米兰达放下餐叉,点燃一支烟。我看着她干脆利落地晃了晃火柴,摁灭在烟灰缸里。忽然之间,她看上去那么强大,立于不败之地。她正在展示自己的另一面——评估眼前人,随意点出二三不称意之处,而后将他们拒之门外,永远不会再让他们进来,除非在她虚弱之时才有可能放松戒备,然而,就算让你乘虚而入,也只是为了将怒气发泄在你身上而已。男人就像火柴:点着,掐灭,再被她顺手丢在最近的烟灰缸里。我看着她吸进去第一口烟,没错,任性而冷漠。她抽着烟,脸庞从我们面前转开,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无情。她是向来为所欲为的那类人,确实不是那种不愿目睹他人受伤害的好姑娘。
我很喜欢看她抽烟。她很美,而且遥不可及,再一次,我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我多想伸手揽住她,任凭嘴唇触碰她的脸颊、脖子和耳后。她是否看得出,想拥她入怀的冲动在我内心横冲直撞,令我无比失望?因为我知道,在她的世界里,绝无我的一席之地。她是为了父亲才邀请我的。
那么,她又为何抽烟呢?
看着她手持香烟,我禁不住说:“有一首法国诗歌这样写道,有些人抽烟,是为了将尼古丁注入静脉,而其他人呢,则是为了在自己和他人之间放上云团。”说完我又觉得,她肯定会把这句话理解成刻薄话,所以我先下手为强,“我们都用各自的方式建立屏障,将自己的人生与外界隔绝开来。我是用纸。”
“那你觉得我把自己的人生与外界隔绝开了吗?”听她的口气,这是坦率而仓促的质问,不是那种刻意找碴的俏皮话。
“我不知道。或许,一个人度过他充满微小喜悦与悲怆的一生,便是将自己的人生与外界隔绝开来。”
“所以,在真实的人生当中,可能根本就没这回事,有的只是笨拙、普通、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没回答。
“我只是希望人生不只是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可我从没找对过方法,或许是因为找到它会让我恐惧吧。”
我依然没有回应。
“我从来没跟人聊过这个。”
“我也没有。”我说。
“我很好奇,我们为什么都不这样做呢?”
这就是这个火车女孩的说话方式,坚决果断,却又漫无目的。
我们都无力地朝对方笑了笑。她感觉到这场对话的走向变得奇怪而尴尬,便提起她爸爸,转了话题:“他也喜欢案头工作。”
父亲马上接起话头。
团队配合完美。
“我确实很喜欢案头工作。我是个很好的教授,差不多八年前,我退休了。我和作家还有年轻学者一起工作,他们把学位论文交给我,我编辑他们的工作成果。这是非常孤独的工作,但也是可爱而平和的工作,我总能学到很多。有时我从黎明工作到深夜。夜里我看看电视,让脑袋放空一点。”
“他的问题在于,不记得跟他们要钱。”
“没错,但是他们很爱我,我也爱他们每一个人,我们常常互发电邮,而且老实说,我做这个本来也不是为了钱。”
“很显然!”女儿没好气地说。
“你目前正在做什么工作?”我问。
“在编一篇有关时间的论文,非常抽象,从一个故事切入,或者说寓言,作者比较喜欢这么说。故事的主角是二战时期一个年轻的美国飞行员。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里,他娶了高中时期的心上人,在她的父母家中共同生活,新婚两周之后他就被派遣出国。一年零一天后,他的飞机在德国上空被击落。年轻的妻子收到一封信,信上告诉她,他可能已经死了。没有坠机证据,可人也没有找到。不久之后,妻子进入一所大学,在那里她终于见到了一个退伍老兵,看起来很像她的丈夫,于是他们就结婚了,生了五个女儿。大约十年前,她去世了。她去世后又过了几年,坠机地点终于确定,她第一任丈夫的身份识别牌和遗骸终于被追回,和一个远方表亲进行了DNA匹配,最终确认了身份。这位表亲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位飞行员或者他的妻子,但还是同意配合检测。令人悲伤的是,当他的遗骸被海运回故乡,进行厚葬时,他的妻子、妻子的父母、飞行员自己的父母和所有兄弟姐妹都已不在人世。他一个亲人都没有,没有家人记得他,更别提悼念他了;而他的妻子呢,从未和自己的女儿们提起过他。他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曾经有过那么一天,飞行员的妻子拿出一个盒子来,里面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纪念品,飞行员留在家中的钱包就躺在这些物品之中。女儿问起钱包是谁的,她去了客厅,拿来一个相框,里面是孩子父亲的照片,她从这张照片的后面抽出一张老照片来,照片上是她第一任丈夫的脸。她们从来都不知道妈妈以前结过婚,而她自己再也没有提起过他。
“在我看来,这个故事证明了生命与时间并不同步。就好像时间全都错了,而妻子的人生则扎根在了河流彼岸,或者更糟糕的,扎根在两边的河岸上,而两边都不是对的那一边。或许没有人愿意说自己想要度过两段平行的人生,可我们确实都有多重人生,一重掩盖在另一重下面,或者一段与另一段并行不悖。有些人生未曾展开,所以始终在等待登场的机会,而其他人生呢,有的时候未到便已消亡,有些则等着旧梦重温,因为我们还没有过够。基本上,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时间,因为时间并不真正理解我们的计时方式,因为时间根本不关心我们怎么看待它,因为时间就是个不稳定、不可靠的隐喻,关乎我们对人生的思考。归根结底,时间并没有错待我们,我们也并没有错待时间,错的可能就是生命本身。”
“你为什么要说这个?”她问。
“因为有死亡的存在,因为真正的死亡和别人告诉你的死亡恰恰相反,它并不是人生的一部分。死亡是上帝的重大失误,而日落和黎明就是他因羞愧而脸红的时候,他每一天都在请求我们原谅。在这个话题上,我算是略知一二。”
他沉默了片刻。“我喜欢这篇论文。”最后他说。
“你都念叨这篇论文几个月了,爸爸。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搞定吗?”
“这个嘛,我觉得这个年轻人目前应该是在艰苦推进,一方面他不知道该如何推导出结论,所以才不断增加例证。有一个例子是一对夫妻在1942年的时候坠入了阿尔卑斯山脉的冰川裂隙,冻死了。他们的遗体在七十五年后被发现,一起发现的还有他们的鞋子、书籍、怀表、背包和一个瓶子。这对夫妻有七个孩子,两个已故,其他人如今依然活着。父母双双失踪的悲剧给他们的童年投下了令人不安的阴暗浓云。每一年,在父母失踪的纪念日,他们都会去爬冰川,为记忆中的一切而祷告。父母失踪时,最小的女儿才四岁。DNA检测确定了她父母的身份,也让他们解脱了。”
“我讨厌这个词,解脱。”米兰达说。
“或许因为你总是敞开所有大门。”父亲有些愠怒。他偷偷瞥了她一眼,眼神颇有讽刺意味,仿佛在说,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
她没有回嘴。
两人之间弥漫着别扭的沉默。
我打算装作没注意到这尴尬的沉默。
“论文里的另一个故事,”父亲继续说,“讲的是一个意大利士兵,结婚十二天之后被派往俄罗斯前线,在那里他失踪了,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然而,他并没有死在俄罗斯,而是被一个女人救了,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孩子。多年以后,他回到意大利,发现自己在故乡的土地上像一只无头苍蝇,他无法接受这里的生活,反而更适应收养他的俄罗斯,最终他返回俄罗斯,因为想要一个更好的家。你看,两种人生,两条轨迹,两个时空,没有哪个是正确的选择。
“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有一天,他终于下决心去了父亲的墓碑前,父亲在他出生前不久便死于战争。让这个男人震惊的是,当面对墓碑上的死亡日期时,他发现父亲去世时还不满二十岁——还不到自己年纪的一半,所以儿子的年纪都足以给这个父亲当爸爸了。他目瞪口呆,太奇怪了,他搞不清楚,自己之所以伤心,是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还是因为自己从来都不认识父亲,抑或是因为眼前墓碑下的这个人更像是死去的儿子而非亡父。”
我们谁都不想给这个故事画蛇添足地强加什么寓意。
父亲说:“我发现这些故事非常动人,却仍然说不清为什么,所以我只能接受这样一种说法,那就是,在表象之下,生活和时间并非齐头并进,而是有着各自截然不同的旅程。米兰达是对的。解脱,如果真有解脱,那要么是给死后生活准备的,要么就是给活着的人的。归根结底,为我的人生算账的是生者,而不是我本人。我们把自己的影子传递下去,将我们的所学、我们的人生、我们的所知托付给后人知晓。除了那些代表我们是何许人也的照片之外(照片里有我们小时候的模样,也有变成父亲后为子女所熟悉的我们),我们还能给我们所爱的人留下什么呢?我希望那些活得比我长久的人可以延续我的人生,而不只是记住我。”
父亲意识到了我们俩的缄默,忽然惊呼:“快把蛋糕拿来啊。在经历之后的一切之前,我要先吃一块蛋糕。或许他也很喜欢蛋糕,你不觉得吗?”
“我买了个小一点的蛋糕,因为我知道,星期天我刚走你就吃掉了一个大蛋糕。”
“如你所见,她希望我活下去。可为了什么而活呢,我不知道。”
“如果不为你自己,那就为我,老家伙。再说了,别装了,我们出去遛狗的时候我看见你盯着女人瞧了。”
“此言不虚,每当发现一双美腿时,我还是会扭头去看,但是跟你说实话,我忘了为什么要看。”
我们都开怀大笑。
“我敢肯定那些到家里来的护士能帮你回忆起来。”
“可我不想记起我忘记的东西。”
“我听说药物可以帮你想起来。”
我就在一旁静观这对父女之间装模作样的争吵。她离开餐厅,去厨房拿来更多银器。
“你觉得我的健康状况如何,足以让我来一小杯咖啡吗?”他大声提出需求,好让她听见,“也给我们的客人来一杯?”
“两只手,爸,我只有两只手。”她假装生气,片刻之后便端出蛋糕和三只小碟子,重返厨房之前,她把这些都堆在凳子上。我们听见她捣鼓咖啡机,然后把早晨研磨的咖啡渣倒进水槽里。
“别倒水槽里。”父亲低吼。
“太迟了。”她回应。
我们俩看着彼此,露出微笑。我忍不住说:“她很爱你,不是吗?”
“确实,没错,但她不应该这么爱我。我是很幸运,但还是觉得,就她这个年纪而言,爱我对她来讲不是什么好事。”
“为何?”
“为何?因为我觉得这会让她步履维艰,而且,不用动脑子都看得出来,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
我无话可说。
我们听见她把脏盘子放进水槽里。
“你们两个在嘀嘀咕咕地讲什么悄悄话?”她端着咖啡回到露台时问道。
“没什么。”父亲说。
“别撒谎。”
“我们在谈论你。”我说。
“我就知道。他想要孩子,是不是?”她问。
“我想要你开心,至少比现在开心一点点——和你爱的人在一起,”父亲义正词严,“而且,没错,我想要几个外孙、外孙女,只是因为该死的时钟。又是一个人生与时间不相匹配的例证。别告诉我你不懂。”
她微微一笑,意思是,她懂了。
“我正在叩响死亡的门扉,你知道的。”
“他们给你答复了吗?”她问。
“还没,但我听见一个老管家拖长声音大喊了一声‘来——了!’等我再度敲门时,他气呼呼地低吼:‘我都说了我来了,我说了吧?’在他们开门让我进去前,你能不能好歹找到一个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