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和二年五月,建康。
初夏的京师,阳光和煦明媚。太极殿前的池塘菡萏初开,丰繁的花朵上面,几只袅娜的花蕾顾影自怜,碧绿的叶子下面,时而有尺把长的金鲤鱼的影子闪过。暑热还没有侵袭京师,一两声早蝉的鸣叫,既嘹亮又单调。
金漆雕龙的御座之上,摄政的庾文君庾太后与七岁的幼主晋成帝司马衍正和大臣们在商量大事。
自从晋明帝司马绍驾崩后,司徒王导领受顾命,与西阳王司马羕、护军将军庾亮、尚书令卞壸、车骑将军郗鉴、领军将军陆晔、丹阳尹温峤共同辅政,并加羽葆鼓吹仪仗、班剑二十人。
但庾亮凭借皇帝的舅舅、太后的哥哥身份很快脱颖而出,被任命为中书令。中书令典掌机要,实权在握。
这次廷议的主题是庾亮提出的一项人事任免。他想把历阳内史苏峻召回京城担任大司农,相当于把一个地级市的市长提拔到中央,担任农业部部长。显然,在明眼人看来,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人事变动。
苏峻是个大功臣。在刚刚过去的一场灾难中,他在关键时刻率部平定王敦之乱,解救朝廷于危难之中。事后,苏峻被晋升为使持节、冠军将军、历阳内史,加散骑常侍,封邵陵公,食邑一千八百户。
其他都是虚职和荣誉,只有历阳内史是实职,苏峻把自己的部队扎根在了历阳。这历阳当江淮水陆之冲,左挟长江,右控昭关,梁山峙其东,濠滁环其北,为“淮南之藩维”,“江表”之保障。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凡自淮西来者,必趋渡江,进取京师。
“皇上、太后,大将苏峻素有狼子野心,将来一定会作乱。如果现在不削弱其权力,多年后必不可治。何况历阳又如此重要。”庾亮忧心忡忡地道。
晋成帝一脸懵然地看着母后。庾文君也是个没多大主见的女人,“该如何处置,众位卿家,都说说吧。”
“我建议朝廷召苏峻任大司农,主要是以收笼络之效,并借机释其兵权。这是借鉴晁错劝汉景帝早削七国兵权的做法。”庾亮目光扫了扫殿上的群臣,补充道。
大臣们一听,庾亮说得不无道理。是啊,王敦就是个教训,没对他的势力进行有效的钳制,导致他做大做强以至于差点颠覆了朝廷。
但是满朝文武都没表态。庾亮得到的不是反对,也不是赞同,而是一致的沉默。这帮平日里擅长清谈的人,此时就跟哑巴一样,嘴巴都张不开,现场鸦雀无声。
“王爱卿,你觉得呢?”庾文君朝站在首席位置的司徒王导看了看。
晋成帝年幼即位,庾太后临朝称制,虽然大小事情还要请教一下司徒王导,但国家大事都由庾亮一手决定。为了避免矛盾,王导经常请病假不上朝。因这次廷议十分重要,庾亮派人通知王导务必要参加。
“苏峻奸诈多疑,必定不肯奉诏前来。山川原野中,可以躲藏毒虫猛兽,苏峻在外,还不至于马上发难,应暂时包容,不惊动他。”王导语气平缓地道。
庾亮气得直瞪王导,这分明是朝自己的计划泼冷水。正当他准备回应,想挖苦王导一番时,殿上传来一阵抗议。
“皇上,臣赞同王司徒的建议。庾大人的主张万万不可行!”说话者是托孤大臣、尚书令卞壸,“历阳距建康咫尺之遥,远比当年七国之乱的威胁大。这样做必定激发苏峻提前叛乱,打到建康是须臾之间的事,朝廷根本没有能力组织抵抗,这绝对是馊主意。”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准备让苏峻的弟弟苏逸接替苏峻的位子,让他放心不是想夺他的权。何况苏峻的情商不至于这么低,放着好好的日子不享受,却因为一纸诏书就跳起来造反,这绝对不是一个将军所为。”庾亮反驳道。
任何建议或主张除了合法性、合理性,关键还要看有没有可操作性。
“庾大人,我向你求证一下,苏峻是不是向你表过态?在外边讨伐贼寇,远近都听朝廷调遣,如果要他作朝廷辅佐,他是不会答应的。”卞壸道。
“是又怎么样,苏峻不过是个兵不过万、能力又属平庸之辈,根本不是帝国的对手。”庾亮不以为然地道。
“当年曹爽就是通过这明升暗降的招数把司马懿做空,自己大权独揽的。现在庾大人想着故技重演,苏峻怎么会不明白。恐怕是你庾大人的私心在作怪吧!”卞壸冷冷地道。
“微臣为了天下大事克己奉公、夙夜不寐,丝毫不敢有私心杂念,请皇上、太后明察!”一番话让庾亮羞得直辩白。
不过说实话,庾亮确实忍受不了苏峻这样的人跟他叫板。前不久庾亮向宗室司马宗开刀时,司马宗有个部下叫卞阐,知道苏峻那里是安全的港湾,混乱中逃跑到历阳,在苏峻的庇护下躲了起来。庾亮得到消息后,命令苏峻交人,苏峻理都不理他。
大臣们的反对,更激起了庾亮削弱苏峻势力的决心和信心。他始终认为苏峻对自己的威胁空前加大,是自己走向独裁道路的巨大绊脚石,不拿掉自己心里就一惊一乍地不安稳,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已是三朝元老的卞壸此刻深知身上担子的分量,国家大的内乱暂时平息,但成长起来的新军阀势力,比如苏峻,又有不听中央政权号令的倾向。更让他忧虑的是,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朝廷和官员中普遍存在一种不务实事、轻浮松懈的思想作风,比如眼前的庾亮。
庾太后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宣布退朝,改日再议。廷议没有任何结果。
傍晚时分,血红的晚霞,似乎要吞噬整座都城。卞壸走出太极殿,大臣们又开始找节目去清谈了,王导借口身体不适回家了。他回头望着余晖下太极殿上的雕梁画栋,不禁长叹一声,知道无须再议是已成定局。他知道庾亮的脾气,也知道庾亮的动作必败无疑。
司马任台看着卞壸一筹莫展的样子,劝卞壸准备良马作不时之需。
“真到那时,要马何用?”卞壸苦笑道。
此时,离太极殿不远的建康城有一座宅子,叫褚宅。男主人褚裒在石桌前,正辅导他四岁的女儿读诗经。这是个官宦世家,褚裒字季野,他年轻的时候就有简傲高贵的风范,声名冠于江南。
褚裒最初被西阳王司马羕辟为掾属,后任吴王司马岳的文学,分管教育工作。他有一位掌上明珠,叫褚蒜子。
“蒜子,诗经可有背熟?”母亲谢真石拿着女工从内室走出来,朝院子里的小女孩问道,语气中有些许责备之意却并未完全表现出来。
这个被唤作蒜子的女孩抬头望了望,浅笑中带着愧色,丢了手中的书,撒娇似的向母亲跑去道:“母亲,孩儿不喜欢读诗经,可否读些其他的?”
褚蒜子像是在征询母亲的意见。
谢真石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眼神中多了一丝冷淡,道:“褚谢两家向来门风颇严,你怎可不读诗书?将来有人问你是否褚裒和谢真石之女,你将如何作答?”
“来,来,孩子,我们继续。”褚裒朝蒜子招了招手。
褚蒜子又回到父亲跟前,拿起桌上一本诗书便读了起来,摇头晃脑的样子,倒真像一名女学生。
“之乎者也”充斥了褚蒜子的视听。她不懂那里面的确切含义,但似乎看得懂父母亲眼里的期待。也不知是她要讨家人的欢心,还是天性如此,褚蒜子很努力地背诵那些生涩拗口的东西。
“父亲,我想荡会儿秋千。”过了一会儿,褚蒜子道。
“孩子,玩去吧。”褚裒搁下书卷,站了起来,朝北边望了望,顿时思绪万千。长江,从古到今,由西向东,一路汹涌而来。它的北边已经成为匈奴的占领区,胡人正虎视眈眈盯着南方肥沃的土地,而东晋王朝却在长江以南的区域朝不保夕、苟延残喘。
天很快就暗下来了。突然,天空升起一轮少见的红月亮,地面上出现一道很亮的光线,街坊邻舍家里的鸡狗在乱叫。不一会儿,月亮被滚滚乌云所吞没,狂风大作,一把把碎石般的雨点抛到屋顶上。
褚裒心中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天是怎么了?
褚裒和谢真石夫妻一对视,眉头双双一皱,隐隐觉得:天生异象,这是天下格局有变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