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二 释放你的情绪

如果要一个人准确地指出,在过去50年里,这个社会所发生的重大变化,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选项,就是我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提升了感情表达、情绪释放的地位。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臭名远扬的大不列颠式“紧绷上唇”(stiff upper lip)被广泛地认为是一种美德。而如今,情感的约束则被认为是造成心理和身体问题的根源。

人们越来越认同这样的观点:压抑情绪非常不好。在电视上的相亲真人秀节目中,这种观点被发扬光大了。在节目中,为了要吸引观众,参加表演的人的性格不仅要有传奇色彩,而且要表现得更加滥情。在2009年,杰德·古蒂(Jade Goody)去世了。她可以被当作一个绝妙的案例来看。在“老大哥”(Big Brother)的演播大厅内,她的情感迸发,为她赢得了名流的地位。对于每段飞逝的情感,每个高潮或低谷,她都会极尽夸张之能事,表演给观众看。尽管她缺乏常识(“希腊人有他们自己的月亮吗?”),措辞也是荒诞不经(“他们把我当成了逃跑的山羊”),以至于她常常被当作搞笑的对象,可是杰德·古蒂,依然是受人追捧的英雄。人们愿意相信,不管她受到的教育程度有多差,她无法比拟的感情直白、口无遮拦的表达能力,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仅凭这一点,她就已经看点十足了。对于老一辈人,可能会认为这是幼稚,甚至是无底线;而对于新生一代,他们就会认为这是积极向上的,这让杰德显得“真”。这样的她,真真切切,而且知足。杰德·古蒂的声誉是文化的产物,揭示了对自我情绪压抑的批判,恰恰就是现代人罪恶的极致所在。

希腊正教有一则名言,“最伟大的美德投下最长的影子”。另一方面,杰德·古蒂的故事,也常被当作对那些支持情绪外漏的人的警戒。最终,杰德也是因为情感不羁、缺乏约束,才垮台倒下的。在最后几期的“老大哥”引起世界哗然之时,她面对宝莱坞演员希尔帕·谢蒂(Shilpa Shetty)没有“保持缄默”,没有平衡挫败感和缓和愤怒的能力。显然是古蒂口无遮拦的直白,才让她直抒胸臆,直陈了她的种族歧视——尽管古蒂本人并不认同自己发泄情绪的原因和关注点是在于谢蒂的种族。2007年的“老大哥名人榜”,一夜之间让杰德·古蒂从大众平民明星变成了轰动事件的主角。这大概就是一种警醒:脱了缰的情绪表达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我们是否支持过需要释放情绪的观点呢?我们的指责再一次指向了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弗洛伊德。其心理动力学模型中是一个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闭合系统,在这个模型中,导致危险压力的建构在心理的不同层次之间产生泄漏和断裂,以神经质的形式表征于外。弗洛伊德的谈心疗法,目的是使人的情绪得到宣泄,通过把矛盾导向意识层,来释放人们的心理郁结。弗洛伊德造了一些短语,像“一泻而下”,而就是通过这些短语,才让我们似乎很清晰地认识到,压抑情绪是多么坏的一件事。

随着研究数据逐渐增多,当我们开始揭开身体健康与情绪健康之间的关系,特别是情绪对免疫系统有慢性施压的效果之后,也确实证明了压抑情绪是一种相当危险的习惯。比如,加利福尼亚大学博士乔治·所罗门(Dr George Solomon),是唯一一位引用了有力的研究证据的医学学者,他表明压抑情绪的人更容易患上风湿性关节炎,也更容易受到感染,并且患上几种不同的癌症。

事实并非是一清二楚、非黑即白的。比如在日本,他们主张集体主义文化,鼓励人们要压抑情绪,但是日本又是世界上国民身体最健康的国家之一,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又作何解释呢?在日本,“本音”(honne)的意思为“真正的想法”,“建前”(tatemae)的意思是“场面话”,它们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不可混用。有一位日本的博客写手在提及造成这种区别的根源的时候说,这个国家70%的国土都是由大山覆盖;这样,农业从业人员就不得不通力合作,才有可能在这些贫瘠狭小的土地上种出足够多的粮食来。对于他们来说,表达自我过于强烈,自我宣泄过于主动,都可能会给他们的生存带来障碍。尽管他们的情绪得不到释放,可是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日本公民仍然可以健康地活到平均年龄75岁。当然,造成这种状况的或许还混杂有其他的因素,但是,我们应该想一想,在西方社会,压抑情绪和我们周身的病痛之间是不是真的有着那么强的内在关联呢。

在西方,也有人拿出证据来证明,释放情绪并不是每个人的最佳策略。2001年9月11日,世界贸易中心遭到了悲剧性的毁灭。来自布法罗大学的一支团队在同一天向2000人发出了电子邮件,希望他们能够分享关于此事的想法,来写一写“9·11”事件。其中,有3/4的受调人回复了来信,而剩余的1/4没有回复。两年后,研究团队又再次有规律地联系了样本中的所有人,录下了他们压抑情绪和身体状况征兆的视频。他们的发现与我们的期望截然相反。那些在第一次没有回复的人身体和心理的健康状况都要好。实际上,那些写得越多的人,越容易产生不可预料的心理或身体上的疾病。

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们还有很多要关注的问题。比如,我们不知道,那些选择决定不写的人是因为这场灾难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的影响,还是他们刚开始情绪反应就很少。而那些写了很多的人,可能也只是受到所发生的事情的影响很深。换言之,两组之间关键的区别因素,不一定是他们表达情绪的能力,而是他们最初对此体验的情绪强度。然而,这些发现也与另一个心脏病幸存者研究相互呼应。这项研究是由卡尼·金斯伯格博士(Dr Karni Ginzburg)和其同事主持的。他们发现,“压抑人”(repressors)对外伤后导致压力混乱的抵抗能力,比那些即将要死去的人要小。金斯伯格博士总结说,有一些人能够天然地抵抗负面情绪,在压抑状态下,他们比那些更情绪化的人处理起问题来更容易一些。看来,释放情绪可能并不适用于每个人。

我们是不是都知道最好不要压抑发怒的情绪?在圣地亚哥,有一位女商人,她开了一间商店让顾客付款打碎盘子,来宣泄胸中的闷气。但是同时,又有很多的研究质疑发泄怒火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杰弗里·劳尔(Jeffrey Lohr)回顾了过去40年的研究,他认为,“在一个接一个的研究之后,它们的结论都是相同的:发泄怒气不能减轻我们过激的趋势,有时候反而会搞得一团糟。”劳尔说,纵容气愤情绪可能很容易、很放松,不过,这种释放可能根本不能减轻你愤怒的程度。

1872年,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通过观察得出了他的结论:“自由地表达情绪,会加强这种情绪。”换句话说,你有什么样的情绪,就怎么表现出来,这样就会加强你原来的情绪。或许,在我们准备自由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之前,我们倒该想一想达尔文的话。假如你要表达的情绪是快乐和爱,或许还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如果你要表达的是愤怒、嫉妒、犹豫这些你并不想要有的情绪,一旦你通过外化的行为加强了这种情绪,大概就不是什么聪明之举了。

“如果你要表达的是愤怒、嫉妒、犹豫这些你并不想要有的情绪,一旦你通过外化的行为加强了这种情绪,大概就不是什么聪明之举了。”

最近有一项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在研究前,研究人员首先将被试带入到了某种情绪之中,一组是放松的、一组是平淡的,剩下的一组则是负面的情绪。然后,再给被试的前臂进行加热,适度地加热至稍有痛感。结果,受到负面情绪影响的人,他们的痛感就会比前两组人员来得更强烈一些。这意味着一种情绪的表达,在达到了某种程度之后,会再次影响这种情绪,换句话说,在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回环效应。在日本,按照他们的文化特点,有时候人们的一个笑容其实和他们内心想要表达的情绪并不一致。或者像泰国,人们如果要是抱怨什么,就会被认为是粗鲁的;如果对什么表达愤怒,则会被认为像野蛮人。他们是不是比西方人更好地掌握了这条原则呢?

我们现代人有一条准则,就是在表达情感的时候,一定要真诚。这条准则假设在我们内心里情绪是自发的,可以更容易地表达我们的真实想法。从这个角度来看,表达情绪,不管是什么样情绪,都变成了一个人是否正直诚恳的问题了。可是我们都忘了,到底能够在多大限度内我们可以任意地表达情绪,而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让情绪来为我们服务。阿莉·霍奇柴尔德(Arlie Hochschild)是一位来自伯克利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她说,认为我们的情绪是自发性的,其实只是一种错觉而已,不管我们能否意识得到,实际上我们都是在根据严格的“情绪规则”来管理我们的情绪,即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应该表现出什么情绪,这种情绪要持续多久,而其情绪的深度又如何。在美国,如果是失去了亲人,那么正常的丧亲之痛持续时间就会是18~24个月。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限度,大概就是一种病发性情绪,要抓紧时间去看医生,寻求治疗了。

“可是我们都忘了,到底能够在多大限度内我们可以任意地表达情绪,而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让情绪来为我们服务。”

最近的一个例子是1997年的威尔士王妃戴安娜(Diana)的逝世,在那个时候,人们共同发泄了他们的悲伤。这说明,即便我们是真实地表达情感,但还是会受到文化的暗示、召唤和协调。因为,毕竟在一般情况下,对于一个陌生人,我们很少会反应这么强烈。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正常人好像也变成了演员,被导演着情绪的表达,而且表达得还极为真诚。在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这样的。尽管也有人怀疑,人们是因为联想到了另外的一些个人的失落,才产生了这种共鸣的悲伤情绪。可是,如果我们没有能力去解读社会的期望,并且对其做出相应的回应,人们又怎么能够会这么集中而又广泛地表达悲伤呢?

或许,我们在选择情绪的时候,更多的是去选择经历的而非自己想象的体验。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假设我们想要和谐、文明的生活方式,就更要依赖于我们个人和集体来共同进行明智的选择:我们到底希望拥有哪种情绪。我并没有说压抑情绪就是有利的;我也没有说,我们所反对、隐藏的和拒绝的那些情绪,就一定会时不时地给人类带来巨大的伤害。然而,在忽视了情绪管理的社会,对于所有的情绪,在拥有、承认和随时让它释放出来之间,还是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对于你真实的想法“本音”,你当然可以承认它的存在,不过,你还是得表现出点“建前”的场面话。

Catharsis(宣泄)这个词源于古希腊悲剧。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用于情绪宣泄,归根结底是为了重建和谐的平衡。关键是在希腊戏剧中,乐队的组织是严密的,他们精心演奏,组织严格,而且有较强的仪式感。同样,我们在治疗者的办公室里,也常常会鼓励患者直接地发泄自己的情绪。因为治疗者(正确地或错误地)认为,他们有能力帮助患者控制这些情绪或者疏导这些情绪。这两种环境,都是专门准备好的竞技场,设在日常生活环境之外。所以,把在治疗者的办公室里可以做的事,拿到大街上就显然不合适了。

当然,我们必须得准备好了解自己的所有情绪,而不仅仅只是积极的情绪,或者更合我们口味的情绪。尤其是那些让我们感到不舒服的情绪,比如恐惧、厌恶、气愤和内疚,都极其重要。压抑情绪,确确实实会给我们带来相当大的伤害。虽然我自视为不称职的心理医生,我仍然建议你赶紧释放掉它。不光情绪是有害的,对于情绪的泡沫,我们也要付出巨大的尊重和关心。有一只臭名昭著的巴西蝴蝶,它甫一振翅,就会引起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我们的情绪,同样也具有强大的力量。比如可怜的杰德·古蒂,她的无意识带来了惨痛的结局。如果能置身事外,我们就可以意识到它们潜在的力量。我们的情绪似乎从脑袋中最原始、古老的那部分喷涌而出。但是,我们也要记住,这种进化可能也赋予了我们更加高等的大脑皮质,这样我们也就不必一直在情绪的控制之下了。情绪表达能力与情绪失控之间有着细微的差别,我们千万不要将它们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