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哪!”丽子想抱抱这个小男孩,安慰安慰他,但他身上的臭味让她望而却步。小男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下要开始嗷嗷大哭了。果然,和杰森那个年龄的时候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号啕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不满意的小孩越哭声音越大,尖利刺耳,让人难以忍受。

“好了好了,有姐姐呢。”丽子抚摸着他还算干净的肩膀。他小小的身躯僵住不动,号啕声停下了,但呼吸仍然急促,那使劲儿一吸一呼的样子,像一台正在发动的剪草机。丽子把他拉入怀里。虽然他脏兮兮、臭烘烘的,但丽子也不能放任他哭得如此悲怆。丽子轻轻颠着他,给他哼唱曾给妈妈唱过的小调:“安静下来吧,我的小宝宝……”小男孩紧绷的身躯在丽子的臂弯里渐渐放松下来。

在浴室里,丽子发现一个女人蜷在马桶边,这一定是小男孩的妈妈。丽子退出浴室,将小男孩转过去,这样他就不会看到他妈妈。小男孩又哭了,轻轻呜咽着。丽子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脸,希望他不会再次大哭大叫。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脱水了。”他妈妈一定刚死没多久。

在没水的情况下,一个人能坚持多久呢?何况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

她堆起一副笑脸,用欢快的声音说:“我们去找找奶粉,好不好呀?”他应该能吃固体食物了,但还是先得喝点流质食品。丽子回到厨房,找到了好几罐预先混合好的婴儿配方奶粉,都是贵家伙。她打开洗碗机,取出放在一个小篮子里的奶瓶、奶嘴和拉环。

她一边摇着孩子,一边熟练地把奶瓶组装好。孩子安静下来,一看见奶瓶靠近他的脸就牢牢抓住,拽进嘴里。

“好了,好了。”小男孩喝奶时,丽子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臂和后背。一开始他的小手攥成拳头,用力捏着奶瓶。随着他渐渐放松下来,拳头也慢慢松开了。丽子发现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丽子逗他松开了手,发现他手里是一些小小的颗粒物。猫粮。她笑了。至少他不缺蛋白质。

“我们得先把你收拾干净,然后给你找些小宝宝吃的食物。”也许正是这些猫粮救了小男孩的命,可她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猫的影子。

她穿过走廊,在经过浴室时关上了门,接着便到了小宝宝的房间——整个房间都是浅蓝色的,有五彩缤纷的小装饰,还摆满了泰迪熊。

“丽子?!”扎克在外面某个地方叫她。

她完全把扎克忘了。丽子穿过房间,来到窗边,打开窗户:“扎克?”她轻声答道,以免吓到宝宝。“我在这儿。你肯定想不到我找到了什么,快来,眼见为实。”

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丽子才意识到屋里的浑浊,于是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通风。

“靠,好臭。”扎克一进宝宝的房间就说,“臭狗屎。”他突然停下,难以置信地看着被丽子放在尿布桌上的小男孩。

“不是狗屎,但确实是屎。你观察能力很强嘛!”尿布上的污物已经干燥结块了。宝宝屁股上有一些轻微感染的红斑。丽子尽可能轻柔地擦拭着。妈妈去康复中心时,主要都是由丽子来照顾杰森,她知道该做什么。

扎克愣在原地,就像车前灯下的小鹿一般。“靠,我们到底拿这孩子怎么办?”

“照顾他啊。他得洗个澡,但我们要先离开这栋臭气熏天的房子。”她娴熟地把干净的尿布放到宝宝身下,给红斑处敷上药膏,然后拉起尿布。

扎克看得目瞪口呆,张开嘴巴,然后又合上。“这孩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她打趣道:“做爱毕竟是有结果的嘛。”

“呵呵,好好笑。”

她露齿一笑,把宝宝抱起来,用自己的鼻子蹭着宝宝的小鼻子。宝宝有几分陶醉,但还是一脸严肃。

“你总是很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

丽子想起了小杰杰,后悔自己刚才开了那种玩笑。

“我收拾一下他的东西,你去看看能不能搞清他叫什么名字。”扎克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丽子赶出了房间。丽子往尿布包里塞了好几袋尿布,把所有的药膏和奶粉堆在上面,又从衣橱里找出一套可爱的蓝色睡衣给宝宝穿上。拉拉链时,她把手指放在衣服里,靠着宝宝的皮肤。没什么比拉链夹住宝宝的皮肤更让人揪心了

空奶瓶发出咂咂的声音,宝宝喝完奶了。丽子紧紧抱着他,一边用手拍着他的背,好让他打嗝,一边向厨房走去。

“我们给你找点好吃的。”丽子在碗橱里找到了婴儿食品,将广口瓶和一些婴儿配方奶粉放进尿布包,拆开一袋新的磨牙饼干,给了宝宝一块。宝宝吃了这么久的猫粮,磨牙饼干尝起来应该如同天赐的甘露一般吧。他赶忙伸出手,从丽子手里抢过饼干,狂热地磨起自己锋利的小牙齿来。

“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乔斯。”扎克在另一个房间里说。“他叫塞巴斯蒂安?”她在碗碟干燥机里找到一个奶嘴,也放进了尿布包。

扎克拿进来一份镶框的出生证明,上面印着小脚丫。“塞巴斯蒂安,我喜欢这个名字。”

“可是小名叫什么呢?塞布?巴斯?巴斯蒂安?”丽子一手抱宝宝,一手拿尿布包。她已经收拾好,可以离开这里了。“他有没有中间名?”

“昂托尼奥。”

“托尼。你觉得托尼适不适合他?”

“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

“塞巴斯蒂安·昂东尼奥·乔斯。桑乔。”

扎克一脸“你到底在说什么”的表情。“三——前?”他尝试着把这名字拼读出来。

“塞昂——桑。乔斯——乔。桑乔。”宝宝和丽子相顾一笑,“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吧,”扎克同意了,“就叫桑乔吧。带上桑乔,咱们走吧。”

“还有两件事。我要找点儿他父母的东西,以后给他留个念想。还需要一个安全座椅,你能去找找吗?”

扎克耸耸肩。“行,分头行动吧。”

她在壁炉架上找到了一对年轻父母的照片,他们穿着考究,好像在婚礼上。她把照片塞进尿布包,从走廊返回。

对面的房间就是这对父母的——相对整洁,但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架子上摆满了小玩意儿,在床头柜抽屉里,丽子发现了一本写着约瑟芬·玛丽·兰姆名字的圣经。圣经里有一个可爱的金色书签,上面印着爱尔兰克拉达风格的戒指图样,两手捧着一颗心。她把圣经也放了进去,紧挨着照片。

桑乔静静地待在她的臂弯里。

“我们还会回来的,桑乔。”她说着,把包甩回了肩上。

丽子擦掉了他嘴角上被口水泡得湿漉漉的饼干渣,说:“没事了,有姐姐呢。”

“姐……姐……”

“没错。丽子姐姐。”她紧紧抱着他,“你真是个幸运的小宝宝。”

屋外,丽子发现扎克正在和安全座椅做斗争。

扎克说:“我搞不懂这个该死的玩意儿该怎么安。”

丽子窃笑。“我来吧。”然后把桑乔递给了扎克。

扎克面露疑色,但还是接过了小男孩:“你好呀,小家伙。”

丽子很快就安好了安全座椅,但想把桑乔放进去却有点麻烦。“乖乖的,桑乔,”丽子恳求道,“咱们就坐几个街区而已。”

“你把他放在腿上不就完了。”扎克说。

“不行。对待小孩必须态度坚决。”她妈妈总是妥协,要么就威逼利诱。她可不是她妈妈。“走吧,桑乔。”她轻轻地把他放进去,将T形的带子拉过他的头顶,桑乔终于不再拱着背躲避。丽子啪嗒一声扣上他腿间的扣子。“好了,我们回家吧。”

洗完澡,吃完燕麦粥,涂完药膏,又喝了一瓶奶之后,桑乔开始活跃起来。他不再像之前那么严肃,甚至开始微笑、大笑,有了宝宝该有的样子。丽子和他一起躺在妈妈那张还没铺好的床上,扎克给她拿来了一块三明治。

“他看起来状态不错。”扎克说。

“是啊。有东西吃,还有了朋友,暖暖和和的,能不高兴吗。”

“可不是么,这就很不错了。”

“嗯。还有多少人可能还活着?我却无能为力。”桑乔察觉到她话语间的怒气,停下了喝奶的动作,“对不起,小家伙。”

扎克叹了口气。“我们没法救所有的人,也没人要求你去救所有人。”

“我们到底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她突然想起一首歌。“我们都在这儿。”她轻轻地给桑乔唱了一句,然后颤抖着说,“因为我们没有去那个世界。”

“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没找到其他人。有多少人还活着?”他扳着指头算着,“你,我,桑乔,洁茜,还有你的‘斯派克’。就这些吧?”

“还有那位医生。”丽子打了个呵欠。“我就睡这儿了。”

扎克皱了皱眉,说:“呃……丽子?”

“扎克,有话直说。你也想睡这儿是吗?行啊。”邪恶的念头就得扼杀在襁褓里。“但不能像昨晚那样。”

他耸肩道:“但我……”

“不行。对不起,扎克。”丽子看到他的眼睛变得像小狗一样无辜。

该死。“我就不该和你睡的。”丽子说。

扎克点点头,但藏不住眼里的悲伤。

“我就该坚持我的原则。”丽子加了一句。

“没关系的。”他说。

“有关系。你的声音和眼神都出卖了你。但只能这样。”她感觉很糟,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你跟我说过多少次,我们可以玩玩,不要认真,但现在我们……”她声音小了。

“是啊。”扎克说着,收起装着牛奶的杯子和盘子,大步走出房间。“真的应该洗洗碗!”他的喊声传回来。

“别洗了,扔到后院就行。明天总能找到新餐具。”她把被子拉上来盖好,小宝宝躺在她怀里。她不是他妈妈,他也不是小杰杰。但她会爱他,照顾他,为了那些永远不会被找到的人。丽子听到碗碟哗啦啦的声音,几分钟后,扎克从背后溜上床,用手环绕着丽子和桑乔。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对不起,我的朋友。

丽子又在寂静中醒来。没有了噪音,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陌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她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小家伙。尿布湿了,床垫也湿了。至少他不再缺水了。

她轻声下床,抱起桑乔,亲了亲他头顶上细软的绒发。桑乔还在熟睡。

有一个真正的宝宝需要照料时,玩过家家就没那么有趣了。这些都是在她照顾小杰杰时学会的。丽子一直是个坐不住的孩子,她想探索世界,想发掘生活,但不想要孩子,也不想一个接一个谈些有花无果的男朋友。比妈妈做得更像个妈妈,照顾好小杰杰,就够了。

丽子脱下桑乔浸透的尿布,桑乔醒了,注视着她,眼睛严肃得不像小孩。小屁股一暴露在空气里,就引发了常见的反应:宝宝尿了,一股尿流飞过宝宝肩膀,撒到了扎克身上。扎克微微动了动,却没醒。

丽子大笑起来。“扎克,该醒了。”她摇着他的肩膀,直到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别生气哦,刚刚有人往你身上撒尿了。”

“我靠。”他挪到一边,匆匆爬下了床。

“另外,真该冲个澡了。”她往宝宝的红疹子上补涂了些药膏,桑乔睁着眼睛,安安静静。

扎克洗完澡后,到客厅与他们会合。他注视着桑乔,不去看丽子的眼睛。

这是要冷战了。事情可能更糟。

丽子去洗澡时,交代扎克给桑乔喂一小罐婴儿专用豌豆。关浴室门时,她听到他们都咯咯地笑着。

丽子享受着热水。她调高了热水器的温度——她的地盘她做主。热水淋下来时,她感到许多天来未曾有过的平静。接着,浴室门猛然打开。

“丽子!”扎克大喊。

“扎克,你在搞什么!出去!”

“丽子,”他说,“我没看。”他用手遮住了脸。

扎克的语气让她忘了保持端庄,她满心恐惧地问,“怎么了?”

“娜薇还活着!”

“哎呀,扎克,你吓死我了!你能不能别大惊小怪的,搞得跟天要塌了似的?”

扎克结结巴巴地道了个歉。

“算了。她在哪儿?”

“塔姆沃特1。她九月份从华盛顿州出发的。”

“她能过来吗?”

“不知道。我只是在网上收到了她的消息。”

“那你还在等什么?赶紧滚出去,给她打电话啊!”

“好,好。”扎克出去了,关上了门。


1 美国华盛顿州的一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