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丽子靠在小杰杰的卧室门口。他的衣服都被收了起来，书也按照字母顺序排放得整整齐齐。没有爸爸，丽子以为小杰杰会和她一样过得一团糟，可他却大有不同。他喜欢读幻想小说，喜欢把东西收拾得一丝不苟，借此逃避现实。在这整齐划一的房间中央，却偏偏躺着个闹钟。丽子俯身捡起闹钟，放在床头柜上，闹钟旁边是小杰杰的计算器手表。她总是不留情面地嘲笑他，说书呆子才用这种手表，可小杰杰总觉得这表很酷。丽子伤感地微微一笑，将表套在自己的手腕上，转头去找咖啡。

以前，只要丽子想喝咖啡，总有现成的——虽然是凉咖啡，但起码是煮好的。可现在，玻璃咖啡壶空空如也。煮咖啡这种事她从小看到大，还能难倒她吗？丽子掀开壶盖，壶里只剩下发霉的滤纸和咖啡渣。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把壶里的东西倒进垃圾里。滤纸、咖啡、水——简单。三大勺磨好的咖啡粉差不多够了。

丽子启动咖啡壶，然后坐在了电脑前。现在手机能用了，那网络说不定也能连上了。这台古董电脑是妈妈在庭院旧货出售时给小杰杰买的，岁媲恐龙，启动起来非常难。

在电脑硬盘嗡嗡作响的空当，丽子打开收音机，调到自己最喜欢的老电台。无线电一直能用。有几天，所有的电台都在不间断播放预先录制的紧急播报：“这里是紧急报警系统，这不是试音。”中间偶尔插播一两首音乐。

可后来，除了整点报时外，其他时间都在反复播放数码歌单。丽子听电台很久，都知道哪首歌在何时出现了。

“……你听那滚雷/快跑吧/快藏身……”从扬声器中迸发出来。歌单里这部分透出电台DJ扭曲的末世幽默，“脚下的路沉重/想的都是丧尸……”她一直听不明白歌词，索性关掉电台，打开随身听，放起爸爸的歌单。

电脑还在加载。丽子坐在椅子里转来转去，尽量放松自己。咖啡壶传来嘶嘶声，煮好的咖啡咕嘟作响。丽子起身拿了个杯子，倒上咖啡。这咖啡颜色不够黑。她往杯子里扔了块糖，坐回电脑前，屏幕上忽然跳出个浏览窗口。太好了！有网了。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是洁茜发来的新消息。丽子点开消息。

洁茜是丽子小学时最好的朋友，但八年级的时候搬去了德克萨斯州。洁茜她爸爸说是为了避免“近墨者黑”。他一直不喜欢丽子。他们搬去的德克萨斯西部远得就像是外星。

丽子的爸爸在德克萨斯有亲戚，一家姓格雷罗，一家姓萨拉扎，具体在哪儿她不知道。她从来不记得见过他们，可妈妈说，丽子的祖父母在她两岁时还来看过她。

洁茜的信息终于打开了：你在吗？

丽子回复：我在。你怎么样？问题很傻，但她还能说什么呢？丽子一边等回复，一边浏览着脸书里的更新。可惜全是垃圾帖，没有真人发布的状态。

人都去哪儿了？丽子发布了一条状态：

点名。活着的喊到。

发完状态，丽子到冰箱里找到了些“沙奇洛1”冰淇淋。她一边用勺儿舀着吃，一边点进谷歌新闻搜索。所有文章都大同小异，主题都是“瘟疫大流行！人类的终结！”看日期都不是最近发布的。最新的也是好几天前加拿大广播公司发布的了。她扫了一眼这篇新闻：

“……无法找到瘟疫源头……

……潜伏期长……

……快速致死……

……死亡率预计在95%到98%……”

丽子差点被冰淇淋一口呛死。死亡率这么高！她不小心咽下一大口，感觉脑袋都被冰住了，丽子紧紧闭上双眼。

照这个死亡率，我终于也是个百里挑一的人了。丽子切回窗口看洁茜回复了没有。

新闻结尾有一行加粗的大字：“留在室内，避免肢体接触。”近来几天，这警告丽子听得多了。留在室内这办法可真叫个好啊。

AC/DC乐队的手机铃声响起，在音响声下差点听不见。手机正搁在妈妈卧室里充电。丽子一下子站起来，把椅子都碰倒了。她奔进卧室，跳上妈妈的床，抓起电话，用拇指按下接听键。

“妈妈？”

“丽子，”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丽子吓得心脏都停跳了，“你妈妈在这儿。她很虚弱。”

“能让她接电话吗？”

“当然可以。”护士咳嗽了一声，她自己好像也不舒服，“给，说吧。”

“妈妈，我爱你！”丽子脱口而出。

“我也爱你，宝贝。我一切都……都好……”妈妈有气无力地说，声音越来越小；她听起来像磕了大麻似的，“护士人很好。她有些好药。”

“我很高兴，妈妈。”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随后妈妈说：“给我唱首歌吧，丽子。唱首我以前给你唱的歌。“

“好。”这是丽子第一次同意唱妈妈喜欢听的歌。以前她爱唱的，妈妈都不爱听。她唱起妈妈最爱的那首“玫瑰”。唱完后，丽子顿了顿，说：“妈妈，能听见吗？”

“能啊。唱……得好。再来。”

丽子在妈妈的床上躺下，一边唱，一边掉泪。唱完了妈妈的老歌，又唱起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妈妈，宝宝/给你/买只知更鸟……”丽子的爸爸以前会这样改词给她唱，她现在也有样学样，不停地唱啊，唱啊。一直唱得嗓子哑了，歌声变成嘶哑的低吟。

“丽子？”又是护士。

丽子停下来，咽了下口水润嗓子。

“你妈妈她……她走了。”

丽子知道——早就知道了。“能请你把电话放在她耳边吗？我想为她多唱一会儿。”

“真好，你还为她唱歌儿。”护士沉重地吸了口气，“我再也见不到我女儿了。”

丽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唱下去。电话那头传来闷声哭泣的声音，护士肯定在那头听她唱。不知过了多久，丽子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她感觉像打了镇静剂，好像又回到了精神病房，那时丽子上高二，因为割腕而被送进医院。她站起身，想做点什么让自己振作一点。妈妈说过，火能杀菌。

丽子抓起一堆混蛋道格的破烂东西，上面可有不少细菌。天色已晚，阴沉昏暗，她一脚踢开后门，把那堆破烂拖到院子里。道格的脏枕头上沁满酒精和汗液，恶臭不堪，丽子屏住呼吸，免得被熏到。她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倒进燃烧桶里。虽然法律规定每周要收一两次垃圾，但混蛋道格是个铁公鸡，目中无法，一个月至多只交清理一次垃圾的钱。丽子现在能愉快地把他那些破烂一把火全烧了。

远远传来一阵犬吠和嗥叫声。那是狗群嘈杂跑调的合唱，唱着凄厉哀痛的挽歌。丽子不寒而栗，把衬衣拉紧，往桶里洒满打火机油，为了保证火能烧起来，又往里放了些垃圾信件和广告册子。丽子把塔吉特超市2的传单卷起来，用打火机点着一头，一直举在燃烧桶上方，直到快烧着手了才扔进去，然后赶紧躲开，免得燎着眉毛。

打火机油一点就着，火呼啦一下蹿起来，吞噬了混蛋道格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财产。丽子只留了一瓶道格的威士忌，好喝两口刺激刺激嗓子，帮她忘记一切。她往桶里又丢了几根木头，忽然想找点棉花糖来烤着吃。她回忆起从前在海滩上，炽烈的篝火燃烧着，妈妈在笑，小杰杰在两片饼干里夹上棉花糖和巧克力，在火上烤成点心吃。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棉花糖夹在点心里，尝起来就像混蛋道格的破玩意儿。

丽子醒来时，房子里一片漆黑。她慌慌张张地摸索着按开台灯。还不到七点。天空中堆满了昏暗的云彩。而她还醒着。真是奇怪。

丽子翻身下床，穿过房子时顺手把灯都打开了。也许这些灯坏掉只是时间问题。桌上的冰淇淋已经化了，她把冰淇淋汁倒进玻璃杯里，还往里加了点妈妈最爱的甜酒——柑曼怡力娇酒3。她把手机插上电，蜷在转椅上看电脑。屏幕上，洁茜的回复一闪一闪地跳动。

报到。洁茜。德克萨斯。

“真像个AV女星的名字。”丽子嘟囔着，自顾自地笑起来。

又有一条信息。丽子，你在吗？我好害怕，好孤独。

丽子一手捧着饮料，用另一只手的一个指头敲出条回复。我妈妈死了。小杰杰也死了。我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可电话也死了。这玩笑真差劲，她做了个鬼脸，抿了一口冰冷的调饮。这饮料妈妈肯定会喜欢。我现在该怎么办？

过了很久，终于来了一条回复：我的天哪！我家人也一样。真难过。

丽子举起杯子，想仰头一饮而尽，可饮料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喝光了。我也。你是一个人吗？

丽子真希望这恐龙级古董机能支持视频聊天，可上次小杰杰尝试视频聊天的时候，这电脑就死机了，重启了三次才好。

是啊。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

我也。丽子的手机充好了电，现在能开机了。

我给你打电话。她没拔充电线，直接拨通了电话。

“洁茜？”

“丽子。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丽子放下杯子，抱着电话，好像能从电话上抱着洁茜似的：“是啊。你打算怎么办？”

洁茜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不知道。我得先把家人都埋了。”

“他们的尸体还和你在一个房子里？”

“都在他们自己床上。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们越病越重。我倒是还好好的。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洁茜的声音弱了下去，听不到了。

丽子对着听筒轻声说：“我不想一个人。“

“别干什么疯狂的事。想都别想。”

“喂，我的外号可就叫疯狂丽子。我就是该做点疯狂的蠢事。”

“丽丽！别这样好吗？”

丽子感觉嗓子干涩，咽了口口水。也许我也要得病了。“我没法保证。”

“丽子，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你可不能打退堂鼓。疫情平息些后你就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幸存者，然后给我打电话，听到了吗？如果你死了，我也要自杀。”

她们俩以前谈过这个话题。“好吧，我不会干傻事的，我保证。”丽子叹口气，“我干什么肯定会给你说一声的。但我觉得没什么值得我活下去了。”

“还有免费糖果啊。反正现在都没售货员了，对吧？”

她们俩哈哈笑起来，然后一阵沉默。

“我累死了。”洁茜打了个哈欠，“明天给我打电话，丽子，爱你。”

“谢啦，洁茜。”

丽子去找到医药箱，在妈妈的药品里一通翻腾。她找到了两片索纳塔4安眠药，就着水咽下这两颗绿色小胶囊，然后又喝了一杯水。她在沙发上躺下，放起妈妈的伤感歌单，用妈妈床上的毯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哪怕冒着被传染上瘟疫病死的风险，她也想让妈妈的味道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虽然向妈妈保证过要烧掉所有床上用品，但妈妈的东西她是绝对不会烧的。

早餐是一碗苹果肉桂脆麦片和剩下的最后一点牛奶。丽子机械性地把食物扒拉进嘴里，然后喝掉了碗底被麦片染成粉色的牛奶。

“要么出去，要么一直待在这等死，”丽子大声说，假装妈妈能听到。似乎她从来都是在食言。

她上楼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牛仔裤，额外垫了鞋垫的马丁靴，嫩蓝色T恤，上面用永久记号笔写着她乐队的名字“雕花玻璃”，外面再套一件磨破了的妈妈的法兰绒衬衣。她拿出书包，把里面做完的、没做完的家庭作业都倒了出来。平装版的《但丁》在地板上滑出去。

混蛋道格说丽子永远都没法高中毕业。丽子已经十七岁了，可还差了将近两年的学分才能毕业。即便如此，丽子也要证明道格错了。

“滚开。”她骂了一句，把作业一脚踢开。丽子打开装袜子的浅抽屉，在里面摸索着那个旧雪茄盒。

妈妈把雪茄盒藏起来了，免得被混蛋道格找到。盒子里装的是紧急备用金。如果连这场瘟疫都不算是紧急情况，丽子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算得上紧急了。她不确定会不会需要用钱，但带上总是好的。她把盒子拽出来，妈妈用漂亮的包装纸为雪茄盒包上了一层伪装。

盒子里装着妈妈的纪念戒指，祖父的手帕，还有丽子和小杰杰小时候的照片。一张她认不出的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妈妈和一位穿制服的帅气士兵站在一起，手里抱着一个穿黄裙子的小宝宝，小宝宝长着一头让人惊讶的深色头发。

她紧咬牙关不哭出来。她把照片和钱什么的都带上，只留下了一张崭新的二十美元钞票。然后她合上盖子，把盒子放回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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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沙奇洛（rocky road）”是一个美国冰淇淋品牌。

2 塔吉特超市（Target Store）是美国第二大平价超市，位列沃尔玛超市之后。

3 一种柑橘味的白兰地。

4 又称“扎来普隆片”，是一种催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