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屋外传来悠扬的鸟叫声。加拿大雁从头顶嘎嘎飞过,淹没了小鸟悦耳的声音。细雨停歇,乌云消散,一个寒冷却晴朗的冬日浮现在眼前。

雁叫声消失在远处,丽子突然意识到少了什么——五号公路上的汽车声音。曾经这种声音可以帮她入眠,如今却一片死寂。她从妈妈床下的储物箱里掏出来一件外套,套在保暖的法兰绒衣服外。

她戴着耳机朝林肯街走去。拖着步子,踩在路边黏乎乎、湿漉漉的树叶上,耳机里传来“非金发四女郎”乐队欢快的歌声,她心里感到一丝暖意。当歌里唱到“……我声嘶力竭地吼叫,‘到底怎么了?’”她也跟着吼叫了起来。周围没人埋怨她吵。

空气清新又寒冷,但当她穿过高速公路时,一股恶心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死亡的气味。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动物救助协会做社区服务的时候。当时他们去了一个养狗场,有人指控这个养狗场虐待动物,对活着的动物也不管不顾、不肯施救。她用嘴呼吸,调大了音乐的音量。

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盯着她。丽子感觉得到。她忍不住想……丧尸。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扯掉耳机,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太傻,但她们这代人已经盼丧尸盼了多少年了呢?

她在一个门廊秋千上发现一个东西——一个歪倒着的东西。这是她遇到的第一具尸体——一个老头,但绝对不是丧尸。他的头向后仰着,角度特别夸张。丽子的胃一阵翻涌,眼睛四处张望,想找点别的东西,好转移视线。树上最后几片叶子飘落下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注目着叶子,继续向前走去。

经过一间可爱的小木屋时,前窗冒出一颗慌张的小脑袋,尖声吠叫着。一只可怜的小狗。她敲了敲前门,又推了一下——门锁着。小狗听到动静,吠叫声更尖厉、更频繁了。她碎步跑到屋子后面去。链环栅栏一直延伸到后院的另一边。她将手伸到栅栏里面,拉起插销。后门进去就是厨房,死尸和狗粪的臭味钻进她的鼻子。小狗的脚趾甲在木地板上哒哒哒地响,它摇着尾巴从丽子身旁掠过,跑到后院去了。

丽子在碗里放满水,发现盘子上方的橱柜里有食物。她把袋子扔在了地上。

她注意到柜台上有一个红色的小亮点儿,是一部正在充电的手机。万一一些手机坏了,而另一些手机能用呢?也许各个供应商的手机我都该备上一部。在一瞬间的罪恶感之后,她抓起了那部手机和充电器。她正要准备离开这座房子,那只小狗又跑回来了,开始吃东西。丽子把门大大敞开,又把垃圾箱推过去抵住门。她在土里倒插了一把锄头,免得栅栏门关上。

这城市里还困着多少宠物?国内其他地方呢?世界上呢?末日时,有多少人想起过人类最好的朋友?

几个小时后,丽子又穿过了六个街区,收集了更多带充电器的手机,“拯救”了六只猫,四条狗。

解救宠物时,她只做有必要的事情——放出宠物,然后止步,不会更加深入地搜索房屋。她没有再见到别的人,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对她来说,这样最好。通过每所房子里传来的气味,她就能判断是否有必要继续搜寻。如果安全,她就继续。但现在她不得不停手。这样下去,迟早会遇到一座有主人的房子,也许主人没有躺在床上或看不见的地方,而是暴露在外。

丽子站在弗雷德·梅耶便利店对面的“请等待”信号灯边,出于习惯,左右看了看有没有来往的车,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大中午的,一片死寂,一个移动的活物都没有。这座“低调华丽之城”已经成了鬼城。丽子紧张地四处张望着。她想尽快消除鼻子里盘旋不去的臭味,摆脱被人监视的感觉。

便利店的门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反而吓了她一跳。日光灯在头顶嗞嗞作响,空荡荡的商店静得出奇。熟食区冒着臭气,农产品区密密麻麻全是果蝇。她找到几个还能吃的苹果,在裤子上擦了擦。冰箱一直嗡嗡作响。丽子从里面拣了袋墨西哥卷饼,塞进背包里。

包装袋里营养健康的小麦面包全都长了绿白色的毛。丽子从中挑了一个看起来尚可食用的白面包。牛奶全都在八号过期了,但她还是打开一瓶闻了闻。还没发臭,于是她仰头用舌头尝了一小口。暂时还没变质。她又拿了几包奶酪通心粉——卡夫食品那种昂贵牌子的——还有一瓶两升装的可乐,外加一些华夫饼。

她来到收银口,四下瞧了瞧,本想付钱,转念自嘲地笑了笑,打消了这个念头。洁茜说得没错,这世上确实有天上掉的馅饼。没人会因为她顺手牵羊就逮捕她。她往背包和衣兜里扔了几把巧克力棒,然后打开一包M&M巧克力豆,一边往店外走,一边大快朵颐。

回到店外,她决定走另一条路回家。天色渐晚,地平线上积聚着黑压压的雨云,她加快了脚步。到了空荡荡的天桥另一边,她匆匆忙忙地经过圣鲁克医院分院,这本是一家门诊药物康复中心,也是一家营养门诊部,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过渡性的验伤医院。医院大门外的告示牌上写着,“危险!隔离区!不得入内!”

丽子感觉霍利街有动静。可能又是一只狗。她穿行在市中心。我真的是孤身一人吗?贝灵汉的大小算个中等城市,离加拿大边境有半小时车程。她试着回想这座城市曾住着多少人——差不多十万吧。但现在,万径人踪灭。

街边大部分店铺的招牌灯还亮着。一切安然,只是空荡荡的。

洁茜叫她找找其他幸存者,但她找到的只有宠物——典型的丽子作风。跟动物打交道比人更轻松。如果真见到人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会赶紧逃跑。

在一家夫妻杂货铺里,她发现了第二具尸体。尸体面朝下,被一件深色雨衣盖住,周围有一滩混杂着血液的污水。商店橱窗被打碎了,玻璃渣子中有一根棒球棍。丽子后退几步。那个人显然不是死于瘟疫,而是被打死的。她开始奔逃,但在街尾停下了。会有活人追她吗?

丽子怀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贝灵汉高中,希望这儿能有她认识的人。一扇装有窗户、车库风格的卷帘门开着。她走进建筑内,里面有几只鸟儿围在一起。丽子喊了一句:“有人吗?”

一张白板上写着“学校停课”,还有很多医院和验伤中心的地址,以及那个无处不在的“待在室内”警告语。她擦掉这句话,重新写了一句:“如果你能读懂这句话,并且未被感染,那就来找我。丽子·G。林肯街2224号。”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地址,要真按此找来恐怕会落到高速公路旁边的什么荒地里去,但如果真有人来寻,她可以从家里看到。

她从后门出去,走上肯塔基街。远处有一个影子踉跄而行,动作怪异,但肯定是一个人形。她的理智告诉她快跑,但她又说服了自己,这世界上没有丧尸这种东西。她大吼道:“喂!”

影子转过身,向她走来——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他胡子乱糟糟的,头发中夹杂着几根白发,身着一件有金属饰钉的皮夹克,脖子上围着一条带钉的狗项圈。他越走越近,眼神像动物一样狂野。

“你好。”她只能想到这句话了。丽子看他嘴唇在动,但没有声音。她以为他喝醉了或者嗑药了,或者两者皆有。

“你被感染了没有?”

他的眼神空洞。

也许跟陌生人搭讪不是个好想法。“等等!请别过来。”她用双手挡住他。

他看起来很困惑,但还是停下了。两人相互盯着对方。

“你饿吗?”

这句话得到了回应。他摇晃着向前走,眼睛充满生机,看起来像在流口水。丽子拿出一块士力架,用牙齿撕开口袋。他见状向她奔去,把丽子吓得尖叫,连连后退。他又停下了。她把巧克力糖块扔在他的脚边。他一下扑在地上,双腿交叉,把糖块连包装纸一起囫囵吞下。

丽子继续后退,从衣兜里不断取出糖块,扔了一路。一靠近建筑,她撒腿就跑,背包里的牛奶和两升装大可乐不停撞在背上,敲得她生疼。丽子一路没停,跑回了家里。

一进家门,丽子就把身后的门闩扣上,背靠着门,跌坐在地板上。她已经多久没有跑这么久、这么快了?好多年了吧。但她小小的脚却依旧又快又稳。她小小的脚。她又想起妈妈关于平胸和桃莉·巴顿1的脚的玩笑了。“见不着太阳的东西都长不好。”贝灵汉除了阴影,什么也没有。

待心脏不再跳得那么剧烈,天已经黑了。丽子开了灯,打开壁柜,伸手到后面,摸出了混蛋道格藏起来的猎枪,输入密码打开了扳机保险锁。登山包靠着后墙,她也取了出来。急救箱、冻干食品和保暖衣物总能派上用场。

丽子检查了一下,猎枪的子弹是上满的。她把枪放在餐桌上,脱下背包,想再拿点备用食品。冰箱里的东西不多了,只有混蛋道格的廉价啤酒,一点午餐肉,辣番茄酱和沙拉调料。她打开一瓶啤酒灌了一口——那味道就像加了碳酸的马尿。她把酒放回架子上,关上了冰箱门。

她撕开一包速冻墨西哥卷饼,拿几个出来用厚纸巾包好,扔进微波炉,然后坐在电脑边滑动着鼠标。也许洁茜给她留了信息呢。

果然不出所料。丽子!打电话给我。

丽子取出电话,按下回播键。嘟嘟嘟地响了好久。

洁茜终于接起了电话,气喘吁吁地说:“谢天谢地,丽子。我担心死你了。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我以为你……”

“洁茜!别担心,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我答应过你的。”她瞟了一眼手机,“这破手机开了静音。按你说的,我今天出门了。我以前不是常说贝灵汉死气沉沉的吗?现在真的变成死城了。”她笑起来了。

“丽子?你真吓到我了。”

“洁茜,我出门了,没有食言。”

“嗯。我以为你自杀了呢。”

“对不起。”丽子说,“我遇见了一个人……”

“活人?”

“对。算是吧。有点怪异。他不会说话,傻兮兮的,让人想起了今天救的那些狗。”丽子讲述着这一天的冒险经历,但忽然发现洁茜一直默不作声,于是她打住了,问道:“你还好吗,洁茜?”

“不好。”洁茜抽抽鼻子,“我想挖个坟。但我没力气,放弃了。我还想过把这房子直接烧掉。”

“哦,洁茜。”丽子真希望她能够通过电话给她一个拥抱。

“我们这儿有一间旧储藏窖,在地下,就在房子边。我把他们包在毯子里。”洁茜哭着说,“用手推车把他们运下去,就放在货架上了。我觉得我没法待在这房子里了,丽子。”她的呜咽让丽子心疼不已。

“对。你不能待在房子里。进城去。你还能联系上其他人吗?”

“我有一个小姨住在缅因州。而且最后一次联系她都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洁茜的声音再次愤怒起来。“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做?为什么我们还活着?”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帝所为。”丽子叹息道。“真希望咱们俩现在能在一起,我到你那儿去,要不就你过来。”

“我宁愿到你那儿去,和你在一起。”洁茜抽着鼻子说道。“明天我就进城,但不知道从城里该再往哪儿走。”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感觉怪怪的,不过最难受的还是寂静。屋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让我好难受。”微波炉叮铃一声,丽子的食物加热好了。“嘿,我的卷饼热好了,等我一下,我去拿,别挂电话,好吧?”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只想睡觉。明天晚上再打给你吧,行不?”

“好吧。晚安,洁茜。爱你。”

“我也爱你。晚安,丽子。”

丽子蜷缩在她妈妈的床上,蘸着辣番茄酱吃她的墨西哥卷饼,一部接一部地看着他爸爸收藏的电影:《红粉佳人》、《十六支蜡烛》和《妙不可言》。最后一部是最好的:《妙不可言》里的瓦茨,这个勇敢的鼓手,是她最喜欢的电影角色。

凌晨三点左右,丽子被《妙不可言》播放选择界面上不断重复的音乐闹醒了。她关掉了电视,起床去刷牙。

躺在床上,那种死寂让她无法安眠,思绪纷飞。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她是彻底的孤身一人了。


1 美国音乐人,以华丽的服饰、粗俗的幽默和风骚的身姿闻名,人称“乡村音乐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