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丽子一身冷汗地醒来。天哪,我发烧了吗?她摸了摸额头。你太神经质了。不过是在睡梦中把被子踢掉了。

时钟显示时间是早晨五点三十五分,但丽子已经非常清醒。她觉得累,但不想接着睡。她坐起身来,向窗外望去。这是个天还未亮、天气潮湿的十一月早上。一弯月亮透过云彩的缝隙中撒下月光。

丽子下床往厨房走去,她有点嫉妒月亮。月亮哪怕经历了最黑暗的时光,也总能回归天空。而丽子却不知道在发生了这一切后,自己该如何回到从前。她倒了杯昨天的剩咖啡,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又弄了点方便燕麦当早饭。

丽子吃完饭,走进院子里,呼吸着黎明前的空气。天儿挺冷,但不冻。她打了个哆嗦,赶紧拉好外套拉链。昨天她的目标是找东西吃,搜寻幸存者。今天她有了新的目标。

Destinacione:Elhospital1虽然丽子的爸爸会说西班牙语,虽然她原本还有个西班牙姓“格雷罗”,但丽子会说的西班牙文仅限于从动画片《爱探险的朵拉》听来的对话,和两句歌词,“Uno, dos, tres, catorce2”和“Sino me quieres, librame.3”。 Losiento,Papa4丽子出发上路,在高速公路旁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街尽头有条小径通往丽子的母校——阳光小学。天渐渐亮了,云开雾散,银色的月光被衬得越发黯淡。丽子穿过树木层层叠叠的阴影,在一棵树前停下脚步。小杰杰总是说这棵树长了一张老人脸。那张树脸盯着丽子,眼神悲痛。

树林那边是战争纪念碑,丽子从这里往学校走去。那些褪了色的游乐设施静默又空虚,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丽子走过了学校,穿过詹姆斯大街。这时,她又感到后脖颈一阵发麻,就像有人在她背后盯着她一样。丽子蹲在一辆车后面躲了起来。昨天那位饥饿的朋友现在肯定又在跟踪她。

“见鬼。”她轻声道。早知道应该把枪带上的。丽子透过半贴膜的黑色车窗向那边张望。他发现了她,正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喂,跟屁虫,你饿了吗?”她又拿出一块士力架,撕下包装纸,向他示意地举了举,然后把士力架放在车头上,向后退远。

他看到丽子,脸上浮起一副大大的呆笑。趁他吃东西不注意,丽子跳过篱笆,横穿好几个后院,想要甩掉他。经过了这排房子的最后一栋房子,丽子又到了街道,继续向前飞奔。

丽子的神经高度紧张,她跑到了医院跟前,钻进一辆没锁的车里,关上门,这才回头去看自己跑过的路。她不知不觉地把手指塞到嘴里。别咬指甲。妈妈的声音总在她耳边说。

丽子有了个小尾巴。那人的行为像条狗,像个“狗人”。

她在车里躲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安全了。安全躲过了那个狗人——斯派克。丽子微笑着——斯派克这个名字很适合他。她下车走向医院大门。门口有个牌子,和在圣卢克医院一样,上书:“危险!隔离区!严禁入内!”丽子走到牌子旁边时一脚踢翻了它。

她走近时大门自动打开。“撇下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进来的人5。”她嘟囔着引用但丁的句子。一阵风从门里呼地吹来,像打开了个墓穴,空气里散发着死亡和漂白剂的味道,让她一阵作呕。她紧紧地捂住了嘴。

问询处桌子上趴着具尸体。候诊室里的担架上、椅子上和地上,一具具死尸躺成奇怪的角度。越往里走,臭味就越浓烈,丽子不得不拉起衬衣遮住脸,以抵挡这种臭气。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在尖叫,劝她快逃。丽子的想象力变得高度发达。她想象着周围的尸体死而复生站起来,将她围住。这是现实,不是电影。她这样想着,好摆脱脑中那些恐怖的图景。

按照墙上的示意图,她找到了电梯,按下了上楼键。她在余光里好像看到有尸体的胳膊动了一下,吓得她赶紧进电梯,使劲按了三楼按钮。

电梯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丽子心里一沉。万一门打不开了怎么办?电梯会不会掉下去,摔她个粉身碎骨?但一切运行正常。电梯慢慢停在三楼,丽子使劲把门掰开冲了出去。

这里有一种病态的整洁,十分可怕:尸体都靠着墙,规规整整地堆起来。这下丽子的胃中翻江倒海,哇地把早饭都吐在了一棵盆栽上。她在一个水池里漱了漱口,振作一下,开始寻找314病房。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丽子僵住了。冷静点丽子,别发神经,都是你的想象。必须是想象。但不是,又有什么东西动了。她慢慢地转身,看到一只手向她伸来。丽子吓得失声尖叫。

她身后是一位中年男人,身穿手术服,脖子上挂着个听诊器,他竭力说:“你不该到这儿来。”他咕咕噜噜的,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来找我妈妈和弟弟。他们俩病了后到这儿来了。”丽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遇到麻烦了吗?

这个男人胸前的姓名牌上印着:雷诺德医生,儿科。他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丽子,努力保持平衡,像是很虚弱,根本没力气执行隔离行动。

“你……你对这病免疫。”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栽倒在了地上。

“什么?”她不理解医生的意思,上前跪在他身边。我免疫?

“你没染病。天然免疫。”他的话越来越含混,词语乱作一团,越来越不连贯。“找其他人。生孩子。加油……坚强……”

说完这话,医生嘴角带着微笑,瘫在了地上,如同残烛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他死了?丽子心怀畏惧地起身,像螃蟹一样向后溜去,不小心撞到了个医用推车,差点摔倒。她抓住推车把手站稳,然后将推车搡了出去,车子骨碌碌地滚到走廊那头。瘫在地上的医生哼了一声,啊,原来他还活着。

雷诺德医生希望丽子能幸存下来,在地球上繁衍生息。但他的计划有个致命的缺陷——丽子生不了孩子。她被某个混账玩意传染了衣原体病菌,家庭医生告诉她,她永远也生不了孩子了。

314病房像一个安全港湾,在这场噩梦里召唤着丽子。推开门的刹那,她闭上双眼,不想再让另一幅惨景映入眼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睁开眼,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小杰杰蜷在她的臂弯里。他们神色安详,像是睡着了。当时是妈妈不肯放小杰杰走吗?还是医院里没地方了?

护士像个胎儿一样蜷在地上,手里握着个药瓶。丽子轻轻扳开她已经僵硬的拳头,把那瓶药拿了出来——是氧可酮6,瓶子已经空了。啊,止疼药,让人逃离噩梦的紧急出口。护士手上没了药瓶,看起来像在祈祷似的。

丽子俯身亲吻妈妈冰冷的额头。她捋顺妈妈的头发,却揉乱了弟弟的头发。“我偷了你的手表,小家伙。我想你了,”丽子抽泣着说,“我爱你们。”她把脑袋靠在妈妈和弟弟身上,可他们已经离开。

丽子来医院是要来搞清楚——是要确认情况。他们真的死了。她想埋葬他们,但如果洁茜都不忍下手,她又何堪?可一想到要把他们就这样扔在这儿,她就愤懑万分。丽子放声尖叫,让愤怒驱赶走眼泪。她知道的所有脏话和辱骂,都在这一刻像连珠炮般发射出来。

喊叫完了,丽子拿起一张床单盖住妈妈和小杰杰,跌跌撞撞地出了病房。她不想原路返回,免得碰到那个医生,所以她向走廊另一头走去。尽头有扇门,上面标着“紧急出口”,她推开门,无视身后刺耳的警铃。

丽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她像断片了一样,什么也不记得了。回到家,她拿出一个粉色镶边烈酒杯,满上琥珀色的白兰地。酒杯是妈妈从拉斯维加斯带回来的,白兰地也是她的。丽子举起杯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祝酒词。

“致一个更好的世界!”她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白兰地灼烧着她的喉咙,辛辣的气味涌上鼻腔。她又满上一杯。痛苦是她的老朋友了。痛苦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她盯着自己胳膊,用手指轻抚过上面一道接一道的伤疤。刚割下去时是血红的鲜艳伤口,现在伤口痊愈,只留下些柔软的白道儿。她曾经割过腕,在那之后,再也没伤过自己。鲜血,痛苦,这些对于丽子一直是唯一的真实。

脸书上没有新消息,手机上没有短信也没有来电。丽子一条接一条听着语音邮箱里的讯息,里面一共存了37条,都是世界终结之前发来的。小杰杰的声音,妈妈的留言,洁茜的声音,甚至还有前男友查德发来的信息。这些信息听起来都那么正常、无趣,又非常“真实”。她应该觉得伤心的。但白兰地下肚,眼泪不上头。她按下删除键,清除了混蛋道格喝醉后和生气时发来的讯息,剩下的语音都存了起来。

丽子拨通了洁茜的电话,铃一直响着,可没人接。她又按洁茜的家庭号码打过去,还是没人接。

最后丽子发了条短信:回电。拜托了。丽子。

她插上音乐播放器,按下“随机播放”。白兰地瓶快要见底了,天也渐渐黑了。丽子一直痛恨自己的生活,痛恨她的高中,还有妈妈接连不断的各种男朋友。现在算是遂了心意,没人再来烦丽子了,但感觉更像是他们抛弃了她。

为什么偏偏我免疫?如果她像其他人一样病死,这一切早就可以结束了。她又给洁茜发了条短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向洁茜保证过要好好活下去,可要是洁茜已经死了呢?

她在电脑椅上重重地坐下,差点坐翻,好在一把抓住了桌子。丽子坐稳后,打开脸书界面。她在键盘上敲出戏剧化的一行字:别了,残忍的世界

丽子扫了一眼餐桌上的猎枪。她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去,拿起枪,掂量了一下有多重。她脑中浮现出一副血溅满地的场景,就像在便利店看到的一样。没必要搞得一片狼藉。

丽子带着枪走进浴室,躺在浴缸里,把枪管塞进嘴里。一股金属的苦涩油腻的味道。她比画了一下,确定能够着扳机。然后就躺在那儿抱着猎枪,好像这枪是她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朋友一样。

“不!”丽子一下子把枪扔了出去。猎枪咔啦一声撞到墙上,掉下来滑到了浴缸后面。她下不了手。她没法儿狠心扣动扳机,把自己轰得脑浆四溅。

她伸手抓住马桶,把自己拽出了浴缸。医药柜。她想起了医药柜。虽然丽子双眼模糊看不清药的标签,但她觉得不管什么药,只要吃足了量就行,不必太挑剔。打开药瓶盖子有点费劲,但很快,丽子的双手里就抓满了各色药片。

她囫囵吞咽着,用水把药片往下送。我不想死在厕所里。丽子一边趔趄着往妈妈的卧室走,一边吞下了最后一把药片。

还剩最后两片药。她几乎没有力气把手举到嘴边了。她感到眼皮是那么沉重,世界在慢慢变暗。她奋力把药片扔进嘴里,可在嗓子眼上卡住了。她只能记起自己最后在咳嗽,身体在不停地痉挛、抽搐。


1 西班牙语,意为“目的地:医院”。

2 西班牙语,意为“一、二、三、十四”。

3 西班牙语,意为“爱我,拯救我”。

4 西班牙语,意为“对不起,爸爸”。

5 但丁的《神曲》中非常著名的句子,书于地狱之门上。

6 一种止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