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籁俱寂
- 罗伯特·L·斯雷特(Robert L. Slater) Fiberead
- 4605字
- 2020-11-21 14:18:24
第五章
丽子感觉到有人抱起自己朝别的地方去。她不想睁眼;现在这样温暖又安全。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在半睡半醒中被抱回床上。爸爸?她想一直待在这儿。
“丽子?”一个男声问道。
“爸爸?”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光线很强烈,她呻吟着捂住双眼。
“不是。是扎克。”
“扎克?”
“扎克·莱利。高二的同学,记得吗?我看到你发的推文了。”
她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她刚刚喊出“爸爸”了吗?“没想到是你。我死了吗?这里是不是地狱?”她咯咯笑着。扎克以前烦人透顶,一直向她表白。
“不是。不过我打赌,和地狱感觉差不多。你吐得满身都是,该洗个澡了。”
丽子闻到了呕吐物的气味,向下瞥了一眼,T恤上的脏污已经结块,恶心得她一阵干呕。
“我现在把你放在马桶座上。”扎克说,轻柔地把她放下。
“好。”她感觉身体接触到了硬邦邦的马桶座,顿时一阵后悔不该离开扎克的温暖臂弯。不过扎克打开浴缸水龙头的时候,一只手一直搭在丽子的肩上。与人接触的感觉真好。哪怕对方只是扎克而已。
丽子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扎克了。面前这个戴着“约翰迪尔”牌棒球帽的强壮的年轻小伙,和她记忆中那个又矮又丑的小孩已经大不一样了。“你从哪儿来的?”她问道。
“瑟德罗。一看到你的推文就立马开车来了。”
“我的推文?”
“你说你要自我了断。脸书上。”
“哦,我完全没印象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别过头不想让扎克看见。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宿醉。”她把脸靠在陶瓷洗手池上,感觉又硬又凉。终于有人找到她了。“还死不了。”她说。
“那就好。”扎克关切地说。
已经好久没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了。“滚开,扎克。”她说,努力想把扎克推开,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她到底是因为扎克关切的表情而生气,还是因为发现自己期待看到这种表情而恼羞成怒?“我不需要英雄救美。”
扎克垂下双眼。她的怒气渐渐消散了。她从来都很难持续生他的气,都怪扎克那种楚楚可怜的眼神。丽子伸出手紧紧环抱住他。她的头顶刚够到他的胸膛,她听到他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世界平静了下来。她上一次触碰到活人,还是跟妈妈和弟弟拥抱告别的时候。她的眼里盈满泪水,说:“对不起,扎克。我不该那么粗鲁。”
“要知道,我可没有救你的命。”他在丽子耳边轻柔地说。“我只是找到你了。虽然你吐得到处都是,怪恶心的,但绝对还活着。”
“哦。”
“你还是想死吗?”
“不知道。”丽子坐起来,“我应该能站起来了。”她的脚还是很僵硬,不过已经不再天旋地转的了,“我得洗个澡。”
“洗澡?你觉得这会儿洗澡安全吗?”说来好笑,眼前这个成年男人的身体里,还装着原来那个焦虑的红发小男孩。
“你是担心我会摔倒,还是会再自杀?”她从扎克的脸色看得出他的意思,“听我说,我是自杀过,”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下,然后一拳打在扎克的肚子上,想让他脸上那傻乎乎的忧虑赶紧消失。“那是因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但现在,有你在了。”
丽子强迫自己保持柔和的语调。“我不会再自杀了。反正现在不会。再说,看样子我也不太擅长自杀,是不是?”
这句话将扎克逗笑了。这让丽子窝火。“所以呢,赶紧给我滚一边去,我还要把身上弄干净呢!”
她好不容易有了其他人的陪伴,却只想着赶紧把他甩开。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他还是打量着她,眼神表明他哪儿也不会去,丽子意识到得换个策略。
“我饿了。你能不能弄点吃的?”她脱下满是呕吐物的衬衣,褪掉运动裤。浴室很冷,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部,又赶紧看回她的脸,结结巴巴地说:“呃……可以,当然……”
“去吧。”丽子指了指门外,脱掉胸罩,扎克仓皇地逃了出去。胸部和臀部:把一个聪明男人变成笨拙傻瓜的最佳利器。
她脱下内衣,把热水开到最大,不等水温升高,她就把淋浴头挂起来,颤抖着爬进冰冷的水中。冷水浇下来,完全打湿了头发。她从前一直是短发,现在头发长长了,让人有些不习惯,但总算让洗发液有了用武之地。
水温渐渐升高,但还是不够热。该死的道格——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明天她就去把热水器的温度调高,顺便也应该把火炉打开,好让房子的温度舒适宜人。
天哪,她瘦了——过去的一个月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加上巨大的压力,她已瘦骨嶙峋,就像她厌恶的那些病态节食的超模一样了。如果查德还活着,会不会都认不出来她了?丽子一直没剃腋毛和腿毛,现在已经由发茬子长成了黑黝黝的毛发。都世界末日了,生长规律还是在。
丽子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泪水跟水混在一起。她想洗掉这些泪水,就当它们根本不存在,但当她沉进浴缸时,她的身体随着阵阵呜咽抽搐着。她环抱着膝盖,坐在水幕中,号啕大哭。
她上一次哭得这么厉害时还是个小孩子。脆弱像妈妈一样把你呼来喝去。扎克那样的男人从来不是丽子的菜,就算她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女孩,世界要靠她繁衍生息,她也不愿意和扎克在一起。但现在身处世界末日,她觉得自己极度需要扎克的陪伴。想到这儿,她哭得更厉害了。
水凉了。她咬了咬牙,一把关上淋浴开关,站起身,抓起一条绒绒的毛巾。“贵宾”专用,摸着很舒服,不像妈妈让他们用的旧毛巾那么生硬扎人。
她希望扎克没有听到她哭。就算她确实有点需要他,他也没必要知晓她脆弱的一面。她擦了擦门后全身镜上的水雾,检查了一下眼睛有没有肿。她现在气色极差,扎克应该不会注意到那些细节。话虽如此,她还是把用凉水打湿毛巾,按在眼睛上消肿,以防万一。这是妈妈保持体面的一个小妙招。卧室都在浴室的对面,中间还隔着厨房。除了那堆脏衣服,浴室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蔽体,她只能用毛巾裹着身子,走过扎克身边。
她打开门,匆匆忙忙经过走廊,扎克正在做饭,厨房里飘出一股香味;她放慢脚步想瞄一眼,扎克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她,目瞪口呆。丽子仓皇逃跑,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同时吼叫:“我马上下来!”
她的衣服在地上东一堆西一堆,乱七八糟。丽子从一堆还算干净的黑色衣服里扯出一条针织裙,娜薇说过这条裙子很可爱。她把裙子扔到一边,随手抓起一条牛仔裤,牛仔裤上的洞纯粹是磨出来的,不是故意剪的。她需要一件内衣,不过真有必要吗?妈妈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你想让胸部早早就下垂吗?”她挑了一件内衣,又从那堆浅色“干净”衣服里拿了件文化衫穿上,上面的手写体像是日文,但从侧面看其实是英文国骂。她微微一笑,那时候妈妈花好久才看明白,而学校老师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她对着镜子耸耸肩:乳房轮廓太明显了,于是她套上一件部队工作服。这样好一点了。她不想让扎克有什么想法。
顺着楼梯飘到她房间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呢?培根?饥饿感驱使她下了楼,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期待着惊喜。扎克背对着她,正在锅里翻炒着什么。
“好香啊。”
扎克转过身,像拿刀一样举着锅铲。
“你悠着点。”她说。看到他也紧张不已,丽子觉得挺高兴的,但一丝罪恶感油然而生——自己经历的事情让她几近崩溃。
“你气色好点了,不那么像死人了。”扎克说,放下锅铲。
“谢谢。你玩锅铲挺溜的嘛。万一咱们碰到人抢吃的,应该会派上用场。”
他还是丽子记忆中那样,歪嘴对她傻笑。
“晚饭吃什么?”丽子问,瞧了瞧嘶嘶作响的锅。
“是早饭。我在冰箱里找到点培根,你家还有几个鸡蛋。希望你喜欢炒鸡蛋。”
“你是说家里还有不是冷冻或者罐装的东西?”她从橱柜里拿出最后一个干净盘子;水池里已经被脏盘子堆满了。混蛋道格总是骂她不洗碗,还好现在他死了,丽子再也不用洗碗了。“你怎么学会做饭的?”她问道。
“上了现代生活课程,还看了YouTube视频网站上的厨艺表演。”他耸耸肩。
她挑起一边眉毛。
“妈妈赶走爸爸之后,我就跟爸爸搬进了爷爷家。我们都不会做饭。所以我就得学点东西。”
丽子从冰箱取出那瓶打开的啤酒。
扎克从她手中夺过去,给她换了一杯橙汁。“还是喝橙汁吧,怎么样?”
橙汁可是吃早晚饭的绝佳饮料。她想加点伏特加,但扎克看来是决心要帮她戒掉。她不太想让扎克觉得可以命令她,但一想到酒精,她确实感觉有点恶心,也就不再坚持。橙汁又凉又甜,她一口气喝掉半杯,说:“呼!真好喝。你从哪儿弄来的?”她知道自家没有橙汁。
“从你邻居家的冰箱里洗劫来的。”
丽子笑了,意识到自己辛苦跑一趟梅耶连锁便利店实在是没必要。那么多满载食物的冰箱和冷冻柜就在身边呢。
他俩坐在餐桌边。除了需要加了胡椒粉,鸡蛋炒得简直完美,培根也是外酥里嫩,嚼头十足。
两人一时无言,只顾着往嘴里送吃的。丽子看着扎克。时不时地扎克也会瞟一眼丽子,一脸“我已成年”的严肃表情。
“你可以笑一笑的,知道吗?”丽子建议道。扎克笑了笑。笑得很好看;但眼里的笑意并不明显。看来他还是很担心。
“真好吃。”丽子说,放下叉子,“谢谢你,扎克。谢谢你做的饭,谢谢你能来。你家人是不是……”她想问他爸爸和爷爷怎么了,但她不知如何开口。
“客气,咱俩谁跟谁啊。记得那一次吗?你,娜薇,还有我,我们三个玩脱衣扑克,但你俩裹了浴巾。”他笑了,但听起来有点勉强。
丽子明白他的暗示。她笑了,说:“是啊。都怪我带坏了你俩,是吧?”
“是,确实如此。”接下来好一会儿,整个房间只有扎克刮盘底儿的声音。最后他干脆刀叉并用,拿桌子和盘子当架子鼓,来了一场独奏。
丽子一脸怀疑地看着她。他还是像个中学生一样烦人。
他以一声猛击结束演奏,说:“要不要我去洗盘子?”
“不不不。我们把它们扔到后面去就好了。邻居家还有好多干净盘子呢。”丽子笑着说道,“再说了,你做了饭,我就该洗碗。”她带着盘子走出后门,把它们扔进了垃圾堆里。
扎克目瞪口呆,说:“你真是——”
“疯了。”丽子接后半句,“没错,我就是疯了,看招!”丽子从水池里抽出一个盘子,使劲扔出后门,“飞盘!”
“洗”完盘子,丽子走向她妈妈的卧室,说:“我还有好多东西要洗。”
扎克跟在她身后:“真的吗?你把盘子都扔出去了,却要洗床单?”
床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她吃下又吐出来的药片——有些都还没消化,形状清晰,竟可以看出是什么药。她又震惊又羞愧——那是她妈妈为了免费用药,找医生开的复合维生素。靠。她真是自杀无能。
她把床单和褥子裹成一团,只有棉被逃过了这场呕吐物洪灾,床垫上只沁了一点点脏东西。她从地上抓起一只袜子,在床垫上擦了擦,扔进其他待洗的东西里。
丽子叹了口气。过去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能够清楚地辨认出自己心情的起伏。
医生给她开的精神类药品大多没用,集中精力干点其他事反而益处多多。
扎克站在门边,看着她把一大堆床单被褥抱到洗衣机旁。丽子启动了洗涤程序,转身圈住扎克的腰,给了他一个拥抱,说:“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
他低头对她微笑。
丽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是洗床单,又是不吝拥抱,肯定看来像是在为他铺床。想到这里,她的脸发烫了。她重重地拍了拍扎克的背,说道:“兄弟抱!”
“谢谢。”他龇牙咧嘴道,“我们找部电影看吧。”
“你想看电影?”丽子掀下扎克头上的棒球帽,戴在自己头上。
“爱情片怎么样?清新点的那种。”
“不是吧?你不觉得和自己的年龄不符吗?”
“不觉得。我想看一部娱乐片,以前你和娜薇总逼我看的那种。那时候我一直希望你俩有人会哭个稀里哗啦,好让我趁机得到一个吻。”
“可怜的扎克。”丽子嘲笑道,“永远不可能。”
“真的?”
“来一部八十年代青春片怎么样?约翰·休斯演的片?我有一次搞电影马拉松,本想连续看一整夜来着,但到《妙不可言》的时候就睡着了。”丽子说。
“是有个假小子打架子鼓的那部吗?”
“对。”
“可如果你看一半就睡着了,我怎么亲得上你?”扎克逗她。
她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说:“别耍花招。我们只是朋友而已。就算世界末日,这个星球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们也只会是朋友。”这句话触到了扎克痛处,丽子看到扎克眼中有泪,但她假装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