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一
- 新世纪文学的河南映像
- 李勇
- 2684字
- 2020-11-12 16:24:27
於可训
李勇教授的新著《新世纪文学的河南映像》即将出版,嘱我写篇小序,我乐意为之。一则向李勇表示祝贺,二则也想借此机会向河南作家表示敬意。
在当代文学史上,河南作家最早引起广泛关注的,是当时还是业余作者的李準。李準当时的身份是农村税务干部,从身边的土地买卖现象和土地交易税的急剧上升,发现了“土改”后农村社会发生的两极分化问题,据此写下了短篇小说《不能走那条路》,发表后产生了“轰动效应”。土地自由买卖在当时是合法的,收取土地交易税是李準的本职工作,但他却敏锐地发现,如此下去,会造成新的两极分化,会妨碍农民走“共同富裕”“共同上升”的社会主义道路。李準的这篇作品给读者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他此后的创作一直关注农村问题,代表了一个时期当代文学的发展方向。今天的评论家都说河南作家长于乡村叙事,于乡村社会变动有独特的敏感,且揭示乡村社会的矛盾和问题,如宗法关系、生存状态、权力结构、社会转型等,深入骨髓,我以为,都与李準留下的影响有关。作为一个河南作家,李準也是当代中国和当代中国文学的历史“映像”。
按时下的说法,河南是个文学大省,也是个文学强省。这文学强省的标志之一,便是迄今为止,据说已有九位河南籍作家获得茅盾文学奖。就在我写作这篇小序的时候,前几日已传济源人李洱,以一部《应物兄》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消息。在我的印象中,单是南阳地区出现的文学名家,就足令世人对河南文学刮目相看。
我不知道一个地方的文学兴盛和该地方文学特色的形成,究出何因,学者们常说是环境使然,这是丹纳先生的理论。这环境既包括自然环境,也包括社会人文环境,其中尤其是对这环境影响至巨的文化传统和民情风习,更受人关注。这种说法自然有它的道理,但我总觉得过于抽象,落不到实处。原因是,环境和文化影响是一个普遍的东西,是人人必受的熏染,必得的滋养。就像我们的一日三餐,谁都要吃。但吃这一日三餐,并非为了当文学家,创造文学作品,而是要维持生命,强健体魄。就算是后来当了文学家,写出了文学作品,这一日三餐吃进去的东西,哪些是营养文学的,哪些不是,也无法指明,更不能具体落实到一粥一饭,一肴一菜。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受环境和文化熏染滋养的某一地域的人群,何人后来侍弄文学,成为作家,何人不操是业,另谋生路;侍弄文学成为作家的,何人写出此一种性质的作品,何人又写出彼一种性质的作品,只要不是刻意牵强附会,其实也是不能一一坐实到该地域的环境或文化影响上去的。倘能坐实,则何以同一地域的作家,所作有彼此之分,同一作家的创作,风格也有所不同。如鲁迅之论陶渊明,既有“悠然见南山”的“静穆”,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在这个问题上,我同意田中禾先生的说法:“文学艺术的灵魂是个性”,“同一个地域的人千差万别,同一个地域的作家更是千差万别”。中国地域广大,幅员辽阔,各种思想文化民情风俗,经长期流转,交互融汇,已不复有单一之地域文化,尤其处此环境剧变,文化速融之际,以这种地域性的环境和文化影响法去论文学,非但搔不着痒处,且有胶柱鼓瑟之嫌。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定丹纳先生的理论,只在表明,一个地方的文学兴盛和该地方文学特色的形成,固然与该地的环境和文化有关,但其成因,恐不止于该地的环境和文化影响。这种单一的地域环境或地域文化决定论,用之于封闭的古代社会尚可,用之于开放的现代社会不宜,故研究一个地方的文学状况和文学特色,宜用多元的眼光,从多因中求结论,而不宜一一对应地论因果。常见地域文学研究,论者多以自拟之地方文化特色为标的,然后于文学中求证,以此厘定文学之地方性的有无和地域特色的浓厚与否。由此所得之地域文学,不过是某种“地方性知识”的证明。
中国的地域文学研究,起于近代。在古代典籍中,对文学的地域特性,虽有所论列,但比较自觉的研究,则始于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汪辟疆等人的著述。但彼时的地域文学研究,多在南北文学之间加以区别,如刘师培之《南北文学不同论》,或如汪辟疆氏以地域划分文学派别,论其特色,其中虽然融入了从西方传入的地理学说,但毕竟大而化之,且多袭用方志之说,未以文学为文学。丹纳“三要素”(种族、时代、环境)说的传入,虽然扩大了从地理学的角度研究文学的范畴,但受基础决定论的影响,久之又流为一种环境决定论或文化决定论。如同政治决定论和经济决定论一样,这种环境决定论和文化决定论,虽然也能解释和说明某些终极问题,但却普遍忽视这种终极性的决定因素与文学作品之间的中介关系,这个中介关系便是作家个体的独特性和文学创造的独特过程。忽视作家个体的独特性和文学创造的独特过程,这些终极性的决定因素,如何通过作家的个性作用,进入具体的创作过程,最终作用于具体的文学作品,就是一个封闭的“黑箱”。持决定论的地域文学研究者,多偏向于这种只重输入输出两端的“黑箱”操作。结果只见黑箱两端的地域特色遥遥相望,却不见这种富有地域特色的文学作品的创作者身在何处。
李勇的这部新著,也属地域文学研究之列,但它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不持决定之论,不用“黑箱”之法。虽然他开篇也讲河南的历史文化、民情风习和现实变革,但并非要设立一个河南的地域文化标签,而是要为展开新世纪河南文学的创作地图,构造一个广阔的时空背景。从这个包括历史与现实、中国与世界、本乡与外省的广阔时空中,去透视新世纪河南文学的创作状况。为此,他也不用常见的演绎之法,以某种地域文化观念向作品求证,而是沿着“颂其诗”“知其人”“论其世”的路线,用“知人论世”的方法,从他选定的十位各具代表性的河南籍作家的创作中,去挖掘和发现其中包含的河南地域元素。这些地域元素,既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既有文化和民情风俗的,也有政治和经济活动的,既有根深蒂固的集体无意识,也有五方杂糅的现代新观念,总之,在他笔下呈现的,是一个多元开放的河南地域风貌,而不是一成不变万古如斯的河南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勇的这部研究河南文学的新著,为当代地域文学研究走出了一条新路。
此外,我还注意到,李勇近年来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有一种独特的风格。我把这种风格概括为以散文为批评,或以批评为散文。即用写散文的方法写文学批评文章,或将文学批评文章写成散文。这样的文章读起来温暖体贴自不待说,从中也可见作者的性情如晨光夕照,光风霁月。读李勇的这部新著,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钱钟书说,“文章之革故鼎新,道无它,曰以不文为文,以文为诗而已。”我意李勇既精此道,不妨遵钱老先生的教诲,也对文学批评文章来一次以散文为批评的“革故鼎新”。
是为序。
2019.8.22写于珞珈山临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