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牛绳拴着的记忆

对于那些爱热闹的人来说,放牛是一件苦差事。牛不会说话,不会玩过家家,只顾低头吃草,在旷野上牵着牛简直就是牵着巨大的孤独,而这巨大的孤独也用牛绳牵着你。

我偏偏喜欢放牛,喜欢一个人把牛牵至离群之所,静静地听粗糙的牛舌头卷过嫩草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偶尔高声喊一喊,都是一种享受。无论我怎么喊,都不会破坏旷野的宁静和安详,正是来自辽阔旷野的某种神秘呼唤,把我的声音从胸中释放出来。纵情喊叫的时候,我就是旷野的孩子,不需要去到哪里,也不需要回家。

我喜欢看牛那大而清澈的眼睛。在所有动物中,牛的眼睛最为清澈单纯,没有一丝一毫的狡黠、虚伪与做作。牛似乎未曾在漫长的岁月里“进化”,一如远古荒蛮时期那样质朴。它沿着水沟缓缓地吃着草,鼻子呼着粗而匀的气,偶尔也抬头动一下耳朵,一边咀嚼满口青草,一边无心地看着四周,目光是如此平和,如此安逸。我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世界平和而安逸,仿佛停止了变化,也不必变化,此时就是最好的时光。

我总是凝望牛的大眼睛,在那里面寻找那个变小的我。水晶球一样的大眼睛里浓缩了整个世界,那个似曾相识的小人儿在世界中心,孤独,渺小,却是整个世界的宠儿。我是一个不需要太多言语的孩子,或许我是一个哑巴会更自在一些,更随性一些。

老人放牛,总要拿一支柄儿长长的棕叶拍子,用来驱赶牛虻。牛虻个头有蜜蜂那么大,喙管像钢针一样粗,能钻透牛皮吸血。我去放牛,最喜欢捉牛蜱。牛蜱的身子就像小袋子,长着八条细如毛发的腿。当它吸饱牛血,身子胀得圆鼓鼓,比豌豆还要大。牛蜱有保护色,又懂得藏在牛身上隐蔽的部位,要细心才能发现。我找到牛蜱,用石头捶烂,免得它们再去叮别的牛——这家伙饱餐一顿三年饿不死呢。也曾学那些不爱牛的人,在地上钉一个木钉,把牛拴在那儿让它绕着圈子吃草,随即又发现自己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人家把牛拴着是为了躲在树荫下打牌,我又不喜欢跟人凑在一起玩,把牛拴着干什么呢?

当西沉的太阳磕着山峦,该回家了,我不会沿来路返回。一则回家路上我乐意让牛吃草,原路返回没有好草吃;二则我那小小的心,总要在单调的生活里寻找不一样的风景。若是把我放牛的路线在地图上描出来,总是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圆。圆是封闭的曲线,我天性封闭,少言寡语,因而可以聆听大自然的隐语,内心悄悄滋生欢喜。那些整天嘻嘻哈哈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以为他们才是快乐的,却不知他们的快乐只是水面上的泡沫,而我的快乐是水底的潜流。

我特别喜欢小牛。未上络头的小牛就像未上学的孩子,无拘无束,没有劳役,也没有烦恼。它不会老老实实跟在母牛身边,也不会老老实实吃草,而是要在田野上撒欢,练习奔跑,天真地追逐飞鸟,肆无忌惮地横穿稻田和菜地。

小牛长到我那么高,就要套上络头,开始时时处处被限制的生活。不等它完全适应过来,又要穿鼻绳,这是要流血作痛的!大人用一枚笔芯一样粗长的钢针系上穿鼻绳,将牛头夹在右胁,用强壮的右臂搂定,左手握住钢针往牛鼻孔里横向一刺,穿透两个鼻孔之间脆薄如纸的隔膜,那根穿鼻绳就会永远地拴住牛鼻——断了的话换一根新的,反正这条牛再也得不到自由了。

这残忍的一幕我不敢细看。

我问父亲:“不穿鼻子行吗?”

父亲说:“不穿鼻子不听话,光靠络头拉不住它。”

我无话可说。这头牛我已经拉不住了,我要它回头,它却拖着我往前飞奔,像拖着一只断线的风筝。我想到了羊,弱弱的羊是不必穿鼻子的,对于牛来说,是它的力量迫使人们发明穿鼻绳。

不知为什么,我们家只养黄牛,一般是买小黄牛来养,养大了就卖掉,然后又买小黄牛。我想养大水牛,大水牛才让人骑,黄牛是不肯让人骑的。别人骑在大水牛背上,像神仙骑着神兽一样神气,而我只能牵着黄牛,像一个小奴隶。我对父亲说:“水牛又值钱,又可以骑,为什么不买水牛?”父亲说:“你懂什么呢?”父亲的表情告诉我,我们家永远不会养水牛,我没有骑牛的命。

我非要尝尝骑牛的滋味不可。我把黄牛牵入窄而深的水沟,从沟坡俯身骑上去,本以为它无法逃避,可它敏捷地向前一蹿,我就掉在泥水里。我仍然不死心,把它关进牛栏,拿一把萝卜叶子喂它,耐心地给它挠耳朵——那是最让它感到舒服的地方,然后就越过栏杆,以最轻最柔的动作爬到它背上。“总算骑上牛背了……”我正得意呢,胯下的大力士猛地一掀屁股,我就飞起来,落在它头上,它把角向上一挑,挑着裤管把我挤到栏杆上。我翻身滚到栏杆外面,魂魄都吓飞了。牛角只是挑着我的裤管,要是挑着肚皮,恐怕肠子都要挑出来!

这头牛后来卖掉了,父亲赚了一百八十块钱,当时是很大一笔利润,左邻右舍直咂舌。

当然又要买黄牛,这一回父亲从天堂牛市买来一头高大的母牛。父亲说:“养母牛更赚钱,母牛会下牛崽崽。”

那时候镇子东边的茶山上来了一支探矿队,整天整天隆隆轰轰打井,抽水,用细筛淘洗从深井提取的泥浆。偶尔发现一两粒绿豆一样的小珠子,他们就当宝贝收集起来。为了看探矿,好多人到茶山上放牛,我也是如此。我看到帐篷里一个年轻的探矿队员——他的头发像女人一样拖到肩上——在喝啤酒,就对他说:“这个空瓶子给我养鱼好不好?”他瞪我一眼,把酒瓶扔在帐篷边上,酒瓶有一半滚到帐篷外面去了。我牵着母牛在不远处放牧,着魔一样想着那个空酒瓶,于是就悄悄走到帐篷外面,弯腰去拾酒瓶。探矿队员跑出来抓住我,大声说:“你偷东西!”好多人围过来看,羞得我不敢抬头。我低着头,时间好像停止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的牛不见了”,我抬头张望,啊呀,母牛真的不见了!探矿队员显然明白牛比酒瓶重要,于是放开我。我跑过山脊,在另一面山坡的坟圈里找到了母牛,不停地抚摸着它,内心充满感激。

不幸的是,这头帮过我大忙的母牛不久就死掉了,并且是被我害死的。

那天早上,我牵着母牛,让它慢慢吃草慢慢走,在田野上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陈家后面。那段路左边有一道石砌的矮墙,右边是菜地,上空的高压电线断掉了,电线搭在矮墙上,断头落在菜地里,正好拦住去路。我看到电线离路面不高,认为母牛可以将四条腿轮流迈过去,就赶着母牛往前走。母牛抬起左前蹄,小腿触到电线,立即缩回来,不敢再往前。我竟然产生一个不知生死的念头:如果动作够快,我可以用手把电线挑开!我用右手食指去挑电线,整条手臂顿时麻了一下——从此右手食指末节留下一道永久的横纹,把箕纹齐齐切断。

前面说过,我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我让母牛掉头绕过菜地——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高压线断掉,这边有一个断头,那边也有一个断头,并且那头是连着水库电站的!才走了几丈远,我看到那边掉在地上的断头了——要躲开断头必须横穿菜地,践踏人家的蔬菜……我稍微犹豫,母牛离断头只有一米不到了!我想拉住母牛,偏偏那一段路坡野草又嫩又密,母牛拽着我一边吃一边前进——那种心情难以形容,我眼睁睁看着它踩在电线上,庞大的身躯一下子就瘫倒在地,眼球鼓出来,舌头吐出来,狰狞可怖。我用力拉绳子,要将母牛拉起来,哪里拉得动?于是我扔下绳子,回家报告坏消息。

父亲和几个邻居跑到现场,用竹篙把高压线挑开,把母牛抬到最近一户人家,卸下门板搁在地上,把母牛抬上去。那时候人们相信,只要把触电的人或动物搁在木板上,就能把电从身体中吸出来!结果当然是徒劳。

那天正好是赶闹子(赶集),父亲邀来几个朋友把母牛“杀”掉,弄到肉行去卖。看着他们杀牛,跟着他们到水沟洗牛头和牛肚肠,我担心父亲会打我,却没有忘记索要牛角。住在深山老林的瑶古佬到镇上来赶闹子,总是背着鸟铳,腰间挂着装铁砂或火药的牛角壶。我早就想要一只牛角了,可是母牛的角又小又短,叫人失望。

牛肉摆在肉行,堆满了案板,爸爸的朋友高声嚷道:“这是好牛肉,不是病死的灾死的,是电死的!”看到我来了,又说,“就是这个小崽,他早上去放牛,高压线断了,牛踩到高压线,电死了。”我偷偷瞟一眼父亲,他脸色平静,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这天吃夜饭的时候,母亲见我不太敢夹牛肉,大声对我说:“你吃牛肉呀,这么多牛肉!”我夹了几片牛肉走开,不敢吱声。

第二天我忍不住问母亲:“为什么你们不怪我?”母亲说:“怪你做什么?牛给电死了,你没有出事,大家都说你命大。”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买过牛了。

时至今日,每当我注意到右手食指末节的横纹,母牛命终的情景就会清晰浮现,它的眼球那么大,像是小小的星球,放射着无助、惊恐而又悲伤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我放过的一头头大牛小牛也会一一走进我的脑际,缓缓徜徉在我心中的旷野,似乎仍然活着,一直以我的孤独为食。而我则像牛一样,一生都在反刍童年的孤独,嚼呀嚼呀,竟然嚼出些许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