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寄往南方的信

喜欢上集邮了。

一小半是喜欢邮票,喜欢这种印着精美图案的小小纸片。贴上邮票,一封信就能抵达千里万里之遥的地方,翻山越岭,远渡重洋。邮递员步行用挎包背着它,骑马骑自行车骑摩托车驮着它,它还要乘汽车搭轮船坐飞机。那么小的一方纸片,仿佛神奇的符箓!

一多半是想发横财。邻居有开面条作坊的,从学校机关收购大摞大摞的旧报纸用来包面条,我喜欢看报,自家又没有订,就去借来看。我在旧报纸上看到几篇集邮的文章,知道有年头的旧邮票和罕见的错版邮票能卖好多钱——当真是好多好多钱呢,要是拥有一张顶顶值钱的邮票,你就会成为大富翁,就能像贴了邮票一样环游世界!

人家收集邮票,要不去邮市,去邮局,要不就找旧信封。我们这个山间小镇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哪里来的邮市!邮局虽然有,也不敢问大人要钱去买邮票。妈妈经常说“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张邮票却要八分钱。

那天我问爸爸:“我们家有没有旧信封?”

爸爸问:“你要旧信封做什么?”

“集……集邮……”集邮,这个词多么奢侈,说出来多难为情啊。

爸爸瞅一瞅我的脸色,倒也没有皱眉头,而是去翻柜子。

大人睡房靠墙有一排柜子,很旧,总有几十年了。那不是一般人家的柜子,一般人家没有那样的柜子,长长的一排,有我鼻子那么高,上面一溜六个抽屉,下面一溜六道小门,像是货柜,却又没有安玻璃。抽屉里头装着五花八门的东西,以前爸爸做小生意卖剩好多纽扣,妈妈打毛线的线球和竹针,全家人穿戴过的袜子手套帽子,厚厚的老账本,又薄又小的农家历,书皮红得像火的《毛泽东选集》,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箓到处摁着红指印的手抄本……那些小门打开,全是旧衣服旧棉絮,霉气扑鼻,我捉迷藏有时候就藏到小门后面。

爸爸拉开一个抽屉翻翻,取出一个鼓鼓的绿色塑壳本,从塑壳套子里找到一个空白信封,右上角端端正正贴着一张邮票。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长城邮票,图案淡蓝色,我拿到手里却有一种庄严的感觉——从此我也算邮友啦!一个小邮友!那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长城,齿轮形状的边缘,全都意义非凡。只是这个信封怎么贴了邮票又不寄?我看一眼爸爸,没有问。爸爸摸一摸头,不好意思地说:“结婚以前我想给你妈写信,又在同一条镇街……”

怎么取邮票我早就知道,动蛮手撕会把邮票撕破,得用清水泡,把信封放在清水盆里泡一泡,邮票就会自动脱落。知道归知道,我性子急,等不及邮票自动脱落就动手揭,将信封纸揭下薄薄的一片。真是幸运,如果邮票背面给揭下一层就贬值了。我把邮票背面的糨糊小心翼翼地拭去,夹进书里晾干——信封可以晒干,邮票不能晒哦,邮票在阳光底下暴晒容易发黄。我将邮票收在信封里,不时又拿出来瞧瞧,先是珍惜,后来就觉得平凡,这样的邮票,邮局多的是卖!

要是有一张清朝的邮票多好啊!要是拥有一张画着五爪蟠龙的大龙票小龙票,或者是给慈禧太后祝寿的万寿邮票,我也可以写一篇文章登到报纸上,告诉全国各地的读者这宗宝贝多么幸运多么凑巧才能得到,我又是多么珍爱,人家出多少钱都不肯卖。

民国的邮票也很值钱,有一种邮票把大总统孙中山的头像印倒了。

还有《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上的中国地图居然没有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发行第一天就有人挑出这个大错,急忙停止出售,那些售出去的自然成为珍品。

……

会不会有一封古旧的信塞在哪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在家里到处翻找,连橱柜都不放过,惊动了好多偷吃婆(蟑螂),发现了好多老鼠屎,信的影子也没有。

好生沮丧。

为什么我们家不是报上说的那些“书香世家”,几代人好多旧信积存,一捆一捆的,蒙着厚厚的尘埃,解开来,哇,有的信封贴着珍贵的古董邮票,有的信封本身就是值得收藏的艺术品——那是旧式牛皮纸信封,中间印着长长的红框,毛笔写的竖行繁体字跟书法家有得一比。

为什么我们家不住在大城市,有人山有人海的邮市,邮友聚在一起,看个不够,聊个不停,争个不休。那儿有各种各样的邮票,中国的,外国的,有的画着风景名胜,有的画着伟人名人、花鸟鱼虫、十二生肖……还有首日封、纪念封、小全张、小本票、小型张,纪念戳……我在报上见过《西游记》纪念戳,猴哥舞着金箍棒,脚踏祥云,真是神气极了。

为什么爸爸不是邮递员?如果爸爸是邮递员,我就跟着爸爸去送信,央求收信人说:“信你反正收到了,信封给我好不好?”那样我会得到好多邮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好想集邮,好想好想,属于自己的却只有一张。

一天下午我坐在门槛上欣赏唯一的藏品,想到一个主意——这张邮票不是没有用过吗?信封也是空白的,为什么不寄出去呢?人家收到信,要是回信,说不定我就得到一张非常特别的邮票,说不定还是错版的,说不定还会收到纪念戳首日封什么的!有人就是靠到处写信集邮的,旧报纸上说的!

可是寄给谁呢?开学初语文老师教写信我就好生发愁,因为我们家没有需要写信的远亲,我也没有异国他乡的朋友……我想起我好崇拜那个倒骑毛驴的阿凡提,就问语文老师知不知道他的地址,语文老师肚皮都笑破了。不只是我没有地方寄信,好多同学跟我一样,就都寄给语文老师——不是从邮局寄哦,是自己糊个信封,画上邮票,交到讲台上,老师瞧上一眼打个红钩钩又发下来。

寄给谁呢?

“叽——叽——哟——”

“叽——叽——叽——”

堂屋上方传来熟悉的叫声,抬头一望,两只老燕子站在泥巢边缘,冲着我抖翅膀。它们的背部是黑色,胸腹是白色,好像穿着白衬衫黑西装,风度翩翩。这对老燕子跟我同岁,十年前到我们家筑巢时我刚刚出生,从此年年春天住到我们家下蛋孵雏,秋天就带着小燕子南迁。屋后的枣树叶子正在变黄,老燕子又要带着孩子们飞到遥远的南方去,为什么不写封信交给老燕子捎带呢?它们冲着我叽叽直叫,好像在催我:“快写!”“快写!”

爸爸妈妈在地里干活,家中就我一个人,正好行动!

收信人:

你好!

我要集邮。我想收到一封回信。不管你是谁,请给我回信,谢谢!

此致

敬礼!

丁丁

这样简单的信,我撕了一页作文纸当信纸,一下下就写好了。

泥巢像半个瓢贴在高高的墙上,我从后屋草楼搬来长长的木梯,将信叼在嘴里,一级一级往上爬。我常常爬梯子到草楼上玩,梯子比草楼高一大截,我把脚从梯子上移到楼板上的时候,手扶着梯子多余的部分,不用怕。泥巢多高呀,我战战兢兢上到梯子末端,小腿肚直哆嗦,小小的心儿好像要飞起来,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举着,仍然够不到。老燕子替我担心,叽叽哟哟叫得急切。我下了梯子,到火落拿上铁夹再次上到梯子末端,用铁夹将信递进泥巢。

老燕子同时飞到梁上,又先后回到巢中,叫个不休,仿佛在说:“放心放心!”“一定捎到!”

天色不早,屋里暗蒙蒙的,飘着黑色的雾。三只小燕子全回来了,一家五口挤在巢中,叫得可热闹,不消说,是在议论那封信。

我怕小燕子把粪便拉在头上,又怕爸爸妈妈回来瞅见,赶紧下了梯子。我刚刚把梯子架到草楼那儿,爸爸妈妈就回来了,一个挑着畚箕,一个扛着锄头。

爸爸径直走进火落,到水缸边舀一竹箪水,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喉头一上一下地动。

妈妈见燕子叫得格外起劲,瞅着我问:“你做什么?”

我假装莫名其妙,回答说:“没有做什么呀!”

妈妈将信将疑,却又没有把柄,就说:“燕子住在好人家,你不许干坏事。”

我怕说多了说漏嘴,鼻子一哼就往外跑。

没过几天,屋后的枣树叶子开始凋落,我们家的燕子不见了,镇上的燕子一夜之间都消失了。我趁爸爸妈妈不在家,架梯子要看一看信还在不在,跟上次一样够不到呀。我有的是办法!我把一面小镜子绑在竹棍上,爬上梯子,举着镜子照一照,泥巢里只有羽毛、干草和蛋壳碎片,那封信不见踪影。我心里一喜,差点没有掉下来。

盼呀,盼呀,好不容易盼到过年,盼到田野上桃花李花油菜花竞相开放,枣树重新变绿了,到处看见燕子飞翔,到处听见燕子呢喃,我们家的老燕子却没有回来,那个泥巢就那样空着,叫人好生失落。

一天我望着泥巢发呆,一个念头咕咚一下跳出来:那封信收信地址写的是“南方”,收信人写的就是“收信人”,老燕子没法投寄,不好意思回家了吧!那封信如今在哪里呢?会不会被老燕子放在谁家门口或者窗台上?自家地址姓名可是写得详详细细,省县乡村组,一个也不缺,如果哪天邮递员站在我们家门口,像钦差一样挺直脖子骄傲地嚷:“有信——”我该会有多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