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汉厚葬墓祭之风和儒家孝道观是墓碑兴起的主因
西汉末年已盛行厚葬,但东汉初刚经过战争的摧残,经济十分萧条。建武元年至汉安二年(25~143)的118年中,有光武、明、章、和、安诸帝皆有诏禁厚葬,提倡薄葬。尤其是光武帝刘秀吸取了西汉灭亡的教训,采取了一系列便民措施,提出“遂覆蔽灾害,多张垦田,不揣流亡,竞增户口”[37],提倡努力生产,经济随之迅猛发展。东汉中后期,外戚、宦官相继把持朝政,豪门大族势力越来越大,骄横跋扈,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生前过着“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败而不可饮”的奢华生活;死后为把荣华富贵带入冥冥世界,竭力厚葬,大建棺椁,大筑陵墓,葬仪“竞为华观”。在经济繁荣滋生厚葬之风的同时,也为“树碑热”提供了物质经济基础。
东汉盛行的墓祭最富有时代特色,进一步促成了墓碑的兴盛。这一时期传统的族葬制度已经崩溃,代之而起的是大家族墓地的盛行。《论衡·四讳篇》曰:“墓者,鬼神所在,祭祀之处。”[38]人们往往在墓前建造家族祠堂,作为祭奠死者亡魂的场所,墓碑成为必不可少的道具。东汉皇帝和大臣也利用墓祭巩固大族利益和增强大族间的团结。据《后汉书·光武纪》,刘秀曾主持了57次祭祀活动,其中有51次是在陵寝中举行,且令诸功臣行上冢礼。明帝始,举行上陵朝拜和祭祀典礼,并废止为每个祖先建立一“庙”的制度,把历代神主汇集到一个祖庙之中,实行同堂异室的供奉办法。原来的宗庙的功能开始转移到墓祠中。清人顾炎武的《日知录》描述当时情景云:“汉人以宗庙之礼移于陵墓,有人臣而告事于陵者,苏武自匈奴还,诏奉一大牢谒武帝园庙是也。有上冢而会宗族故人及郡邑之官者,楼护为谏大夫,使郡国,过齐,上书求上先人冢,因会宗族故人;班伯上书,愿过故郡上父祖冢,有诏太守、都尉以下会是也。有上冢而太官为之供具者,董贤为侍中、驸马都尉,上冢有会,辄大官为供是也。有赠谥而赐之于墓者,阴兴夫人卒,肃宗使五宫中郎将持节即墓赐策,追谥兴曰翼侯是也。有人主而临人臣之墓者,光武至湖阳,幸樊重墓;霍峻葬成都,先主率群僚临会吊祭,因留宿墓上是也。有庶民而祭古贤人之墓者,曹昭《东征赋》:‘遽氏在城之东南兮,民亦飨其丘坟’是也。人情所趋,遂成习俗。”[39]上自天子,下至臣民,皆行墓祀。于墓地设酒侍宴,会集宾客故旧,人们对墓碑的需要不可忽视。
统治者倡导的儒家孝道观为墓碑的广泛使用推波助澜。刘秀建立的东汉政权,是以对豪强地主集团妥协而稳固的。为了控制豪强地主的强大势力,除了进一步完备中央专制体制外,在思想上还提倡经学,宣扬忠孝,表彰气节,引用谶纬,以稳定封建秩序,维持自己的统治。儒家经学的孝道观念在当时趋于国教化,其所倡导的礼中,最重视的是丧礼。“孔子不言鬼神,但却崇丧。”人们根据对父母丧葬的态度,衡量子女的孝心。基于忠臣出于孝子的考虑,《孝经》成为官学,被视为治国安民的法典,继而被推广普及社会各阶层,成为人们生活的教科书。《谷梁春秋》:“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称美先祖,文饰死去的亲人,此乃孝行。墓碑矗立于社会,同时呈现于众人面前,而碑文便是向社会宣扬孝道,向众人显示孝行的最好的传播载体。所谓“夫铭者,壹称而上下皆得焉耳矣。是故君子之观于铭也,既美其所称,又美其所为。为之者,明足以见之,仁足以与之,知足以利之,可谓贤矣”(《礼祭·祭统》)便阐明了这一点。
东汉墓碑的立碑者中,最多的是门生和故吏,如《景君碑》(汉安二年,143)、《孔宙碑》(延熹七年,164)、《衡方碑》(建宁元年,168)、《孔彪碑》(建宁四年,171)、《鲁峻碑》(熹平二年,173)、《娄寿碑》(熹平二年,173)、《郑季宣碑》(中平三年,186)等均属此列。这种现象本质上也是儒家经学下的产物。当时的一些官僚、豪强或处士多崇儒通经,都以名节相尚,相互标榜。士大夫和儒生或者本身就是经学大师,世代传经,收徒讲经。经师和官僚可以推荐自己的弟子门生去当官吏等,这些被举荐者,便是举主的“故吏”。宗师和举主死后,正所谓“师徒如父子”,其门生、故吏均要出钱为之立碑[40],如《鲁峻碑》碑阴有其门生故吏共42人题名及其钱数。一些名士硕儒死后,往往四方人士都来会葬,如荀淑、李膺、陈蕃、窦武、范滂、郭泰等,每会葬,常有七八千人。太原名士郭泰(128~169)字林宗,曾为太学生首领,名震京师。不就官府征召,归乡里闭门教授,弟子数千人。《后汉书·郭符许列传》卷六十八载:“明年春(建宁二年),(郭泰)卒于家,时年四十二。四方之士千余人,皆来会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为其文,既而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41]送葬皆属私人性质。当时宦官擅权,不可能允许敌对势力的大规模集会,即便郭泰从未出仕,会葬者皆仰慕其名节而来。著名文学家兼书法家、大学士蔡邕亲撰铭文。事后蔡邕说:“我一生为人撰碑铭很多,而多有虚饰之辞,唯郭有道之碑铭,文副其实,我毫不愧色。”仅此一斑,足见世人对真正的名士敬仰之致。
随着统治者对儒家孝行的推扬,经学的兴盛,在全社会形成了重丧厚葬和重名节的风气,刊石立碑,彰功表勋,颂扬前人之德行,正是“作范后昆”。至东汉桓灵(147~189)之时,在墓前树碑风气达到极盛,边远下士,亦竞相仿效。
从出土的考古文献汇总来看,东汉碑刻数量达160余品,其中墓碑为大宗且分布很广,几乎流行于全国。各地出土件数有多有少,山东约占总数的40%;若加上邻近的河南,所占比例更是高达60%。排在其后的是陕西、四川[42]。究其原因,徐畅先生在《论东汉书艺的勃兴》阐明:“洛阳是首都,长安是故都,是当时的政治中心,况且,黄河流域是文化荟萃之地;山东地处黄河流域下游,而且曲阜是儒学发祥地;四川因经济和文化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促使碑刻兴盛。”[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