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研究现状与问题意识

“言意之辨”[1]是魏晋时期著名的论题之一,在魏晋的争论中主要形成了“言尽意”与“言不尽意”两派观点,前者以欧阳建为代表,后者以何晏、王弼为代表。我们首先要看“尽”到底是什么意思。《说文解字》曰:“尽,器中空也。”段注:“亦空义之引伸。”[2]从本义看,“尽”可以引申出来的是“倾空、穷尽”之意;就言说而言,“尽”也就是“表达透彻”的意思,而不是指一般性的表达。“言尽意”就字面而言也就是“言能穷尽意”,“言不尽意”就字面而言也就是“言不能穷尽意”的意思。我们再看这几个关于“言意之辨”的代表性文本中的“尽”的含义: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周易·系辞上》)[3]

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王弼《周易略例·明象》)[4]

世之论者,以为言不尽意,由来尚矣。(欧阳建《言尽意论》)[5]

《周易·系辞》既然把“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作为一个问题提出了,并且说明需要“立象”来尽意,说明“尽”不是一般性的表达,而是表达透彻、穷尽圣人之意的意思;王弼则非常确定地用“莫若”二字,这也说明,他经过慎重考虑,认为必须用“言—象—意”这三重结构才能把意说清楚,因此“尽”也不是普通的“表达”,而是“表达清楚、表达透彻、表达到位”的意思;欧阳建对“言不尽意”论提出反对,曰:“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方圆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以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6]这是列举当时“言不尽意”论的根据,即物、理是根本,名、言是后起的,并不能穷尽事物与道理本身,而不是说名、言不能用来“表达”事物与道理。从欧阳建的列举来看,“言不尽意”的“尽”也不是指一般性的表达,而是能否穷尽的意思。欧阳建对以上“言不尽意”论的根据是不赞成的,他说:“而古今务于正名,圣贤不能去言,其故何也?”[7]他认为,如果事物与道理果真不能说,那古代圣贤为什么一直用语言在说呢?他谈的是“正名”问题,而不是“道”的问题,所以,他的论述其实和王弼等人不在一个层次上,也不是立足于“言意之辨”所依托的“三玄”[8]文本——老、庄、易而言。因此,他阐述“言尽意”的根据也停留在物与情的层次上。他说:

言不畅志则无以相接,名不辩物则鉴识不显。鉴识显而名品殊,言称接而情志畅。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称也。欲辩其实,则殊其名;欲宣其志,则立其称。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矣。苟其不二,则无不尽,吾故以为尽矣。[9]

欧阳建用“畅”来表达“尽”的意思,也就是“畅通、显明”的意思。他认为要辩清事物、说清情志,必然需要“名”与“言”。北齐刘昼《新论·审名》曰:“言以绎理,理为言本;名以订实,实为名源。有理无言则理不可明;有实无名则实不可辨。理由言明而言非理也,实由名辨而名非实也”[10],也表达了相似的意思。但他们只是道出了名、言之重要性,而没有回应孔子到底为什么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更没有回应到“言不尽意”为什么要从孔子这个论点开始。以欧阳建为代表的“言尽意”的观点并没有真正回应到“言不尽意”的问题实质,因此也无法驳倒“言不尽意”的观点。“言不尽意”才是“言意之辨”问题的核心,也是至今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譬如为什么不能“尽”?既不能“穷尽”,是否可以“接近”呢?这是本书要继续处理这个问题的原因。

“言不尽意”来自“三玄”文本,这就规定了其“意”并非一般的“意思”,在《周易》中,它是“圣人之意”,关乎“天道”,是最深的意。否则就不需要立象、设卦、系辞去表达了。在《老子》《庄子》中则指的是“道”,也即最高的意,超越一切名相。因此,“言意之辨”的“意”与“道”有着密切的联系。“言意之辨”之所以成为一个时代的哲学论题,就是因为它不是简单地讨论语言能否表达意思,而是如何能表达清楚最深的意思。

因此,“言不尽意”首先是哲学中的一个课题,其次是诗学中的一个课题。这里所用的“诗学”是狭义上的,指对诗歌等文学样式之创作的研究。哲学与诗学层面的“言不尽意”问题有区别也有深刻的联系。根据上文所说,“言不尽意”的“意”是指“道”,是最深的意、终极之意、圣人之意,主要体现在魏晋“三玄”文本中。诗学中的“意”则主要指发乎人心的“意”,既包括个人情感,也包括人对天道的领悟,因人而异,表达层次不同。诗人在表达“意”时有能“尽”的,有不能“尽”的。能“尽”的是个人情感,也即我们说的“淋漓尽致”。不能表达的“意”则要追溯到“道”了,它是个体感受到的宇宙整体,对天道的领悟,在这一层面,如何透过诗歌语言来表达道,就是诗歌创作的重要问题了,与前面说的哲学层面的“言不尽意”就有密切关联了。目前,中国学界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有着重从哲学层面加以研究的,有着重从诗学层面加以研究的,但将二者打通,阐发其内在关联,让“言不尽道”的哲学问题得到解决,也让“言不尽意”的诗学问题得到说明的著作还很少,这正是本书要尝试的原因。

目前,中国学界对“言意之辨”的研究呈现出多样而复杂的面貌,涉及非常广泛的领域,如哲学、美学、文学、语言学与心理学等。同时这一研究涉及本体论、认识论和语言论等多种方法和视角,使其成为哲学史、文学史与批评史上有重大影响的论题之一。国内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玄学大家汤用彤了。他在20世纪30~40年代就对玄学有深入的考察,并对“言意之辨”做了专题研究,后收入了《魏晋玄学论稿》一书中。《魏晋玄学论稿》从哲学的角度对言、意问题做了探讨,并开启了一个魏晋玄学研究的重要范式。目前,相关的研究在许多问题上已达成一致。如他们多把“本体论”理解为玄学的根基,认为王弼的“无”是本体,魏晋时期是中国学术从“宇宙论”向“本体论”的转型期等等。但目前的研究还缺乏对中国玄学语境下的“本体”与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体”的深层的比较,更缺乏在比较基础上对“言意之辨”这一古老的论争所做的创新性的研究,也缺乏直接以“言意之辨”为课题的专著。相关论文当然很多,笔者没有作穷尽性的阅读,只能就目前比较成熟的、系统的专著来谈谈。“言意之辨”的研究专著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哲学角度的研究;二是诗学角度的研究;三是哲学与诗学之关联的角度的研究;四是文献梳理与研究现状整理。

(1)从哲学角度研究的主要代表有汤用彤、康中乾等。

汤用彤的《魏晋玄学论稿》是建立魏晋玄学研究范式的里程碑式著作,他一上来就将“言意之辨”比作“奥康的剃刀”,即“用此利刃把汉人的芜杂全削除了”。[11]汤用彤将“言意之辨”看作一种新的解释方法,这一方法的代表是王弼。他认为,“言为意之代表,最要者为得意”[12],王弼《周易略象·明象》就做到了这一点,把言或象数放在第二重要的位置。王弼也正是用这个方法,突破了汉代宇宙论的思想框架,讲出了一套注重“意”的本体论。这是从哲学的层面讲的。康中乾的《有无之辨——魏晋玄学本体思想再解读》[13]也延续了这个路数,该书以玄学本体论、动静论、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为主要框架,在本体论的认识上与汤用彤的思想吻合。他在第四章“认识论”中涉及“言意之辨”的问题,按历史先后顺序分析了王弼、嵇康、裴和欧阳建的语言观,并且将语言问题的源头追溯到先秦的“名实论”。但他对语言本身的探讨并不多,也没有专门分析诗歌语言中的言、象、意、道的问题。类似进路的研究还有汤一介、余敦康、许抗生、王葆玹、王晓毅、高晨阳等[14]。他们都用专章或专节来说明“言意之辨”的哲学含义,从玄学的角度做了梳理,但并没有对其与文学的关联做出详细的论证。

(2)从诗学角度研究的主要代表有赵建军、侯敏与李健等[15]

赵建军的《魏晋南北朝美学范畴史》一书将道、气、有、无、意、韵、律等作为专门的范畴来研究。他在分析“意”的时候也回顾了汤用彤对“言意之辨”的研究,认为他让“‘意’回归义理性本体,是一种哲学视野和学术方法得到根本变革的问题”[16],通过对何晏、王弼的分析最终把“意”看成是注重“精神个体性”的“本体美学”[17];侯敏的《易象论》集中地研究《周易》所奠定的“象”论,包括“象以尽意”“言以明象”“言不尽意”“兴象”以及关于“道、器”的文化阐释这几个方面,详尽地论述了《周易》中的“象”的特点:“具体性”“想象性”“情感性”与“隐喻性”。其书第三章第三节认为“言意之辨”是“立象尽意”的哲学依据。但是她主要是用黑格尔《美学》的理论去解释和论证诗歌的特点,这与《老子》《庄子》《周易》三玄的思维还是有隔阂的,这一点书中并没有处理;李健的《魏晋南北朝的感物美学》一书集中处理了“感物”这个具有发生性的审美经验,第五章专门辨析了“意”“物”与“文”的关系,“物”的独立性以及感物的方法问题。他认为“儒、道、玄学、天人合一及自然的哲学观念经过曹魏时期的进一步孵化与涵养,已经切实融入这一时代文人的思想血液中”[18],所以并没有提及哲学中的“言意之辨”,而直接将“意”定义为“发乎心的一种东西,大致包括意图、意旨、思想和情感”。[19]他认为此“意”是感“物”而生,最后诉诸“文”。他从审美体验的角度对言、意问题做了很好的解释,是非常值得参考的一本美学专著。

(3)从哲学与诗学之关联的角度研究的主要代表有刘运好、徐国荣、孔繁、卢盛江等[20]

刘运好的《魏晋哲学与诗学》一书在第三章第四节有专门分析王弼的“得意忘象”理论与美学思潮的关系。他认为,“王弼的言、象、意之论以及由此所抽象出的主体对客体的超越性原则,也必然具有一般美学原则的意义”[21],指出王弼对“五音、四象”的解释就体现了主体对客体的超越性,即“五音、四象”强调的是客体的“客观实体性”,但“大音、大象”强调的是客体的“非客观实体性”,前者是“有限的”,后者是“无限”的,美学正是要将“有限”与“无限”统一起来,借助“有限”去达到“无限”。这一认识是有道理的。他认为,王弼《老子指略》中的“心无所适”就是“强调超越主体对客体所形成的意向性”,“物无所主”就是“强调主体对客体所形成的范型性。借助于感觉经验,而又超越于感觉经验,进入一种抽象的理性思辨,最终升扬到一种自由的审美境界,正是王弼玄学理论的美学意义之所在”[22]。可见,他的问题意识不是为美学寻找玄学根据,而是将玄学美学化。尽管王弼本意未必有审美的观照,“得意”的过程也未必是“抽象的理性思辨”过程,但至少作者对“得意”的“意”做了“无限”上的引伸,与“道”论做了衔接,并对“言、象、意”关系做了现代的描述:“言象的关系就是语言与语言所指谓的形象的关系;象意的关系就是形象和形象整体所显示的意义的关系;言意的关系就是语言和语言所表达的意义(所指和能指)的关系。”[23]尽管这样的概括有些平面化,但他的问题意识很清楚,对“言意之辨”的哲学研究是有启发的;徐国荣的《玄学与诗学》一书则认为玄学与诗学同源,并从文学史中选取相关个案来论证,但他侧重的更多是历史意义上的玄学对诗学的影响,而没有从中国哲学的内部对哲学思维与诗歌创作的关联进行分析。

(4)文献梳理与研究现状整理方面的主要代表有林丽真、汤一介、胡仲平等[24]

林丽真的《魏晋玄学研究论著目录》,汤一介、胡仲平的《魏晋玄学研究》以及徐国荣的《魏晋玄学会要》都对魏晋文献及研究现状做了很好的梳理。林丽真的著作主要是对当代研究专著与论文的梳理,其中收录了具有代表性的87篇论文的目录[25];汤一介、胡仲平的著作是论文集,收录了从1910年章太炎开始到20世纪大陆重要学者以及港台新儒家的论文共44篇,包括鲁迅、刘师培、冯友兰、宗白华、侯外庐、汤用彤、牟宗三、傅伟勋、李中华、陈来、杨国荣等人,两位作者还阐述了西方学术背景下的魏晋玄学研究情况,并且附录了“20世纪魏晋玄学研究主要论著目录索引”,为研究魏晋玄学提供了一个全景式的资料;徐国荣著作在上编中的“言意之辨”一节做了材料梳理,列举了《周易·系辞》《老子》《论语》以及王弼、欧阳建等人的哲学文本,也有《世说新语》、嵇康诗、卢谌文等文学与诗学文本,是很好的资料汇编,但没有分门别类。另外,穆克宏主编的《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一书[26],作为文论汇总也为研究魏晋时期的“言意之辨”提供了基础性的资料,对魏晋玄学的研究提供了帮助。

综上所述,前两种研究是相对独立的两个板块,第三种有意识地在哲学与诗学之间建立联系,但很可惜,此类著作不多,系统的专著更少。大多数是两层隔开的,没有深入地解决相关问题,譬如“言意之辨”这个哲学问题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诗学问题,与诗学问题的关联究竟是什么,哲学上这个问题的处理究竟给诗学带来了什么启示,诗学上对这个问题的处理又印证了哲学上的什么观点等,这些问题都没有一个学理上的系统的说明,而更多是流于思想史式的梳理。所以,本书要做的是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尝试从思维方式的层面寻找“言意之辨”所涉及的哲学与诗学理论的内部联系,既解释“言不尽意”的哲学原因,也为“言不尽意”的诗学命题找到其本有的哲学根据,并能对“言”如何“最大限度地尽意”的问题给出一个当代的回答。这是本书的问题意识所在。

“言意之辨”首先是哲学史上关于“言”“意”及其与“道”的关系的问题。在魏晋南北朝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形成了以王弼为代表的“言不尽意”和以欧阳建为代表的“言尽意”两大派别,前者重“无”而后者重“有”;前者重“道”而后者重“名”。如上文所说,欧阳建的“言尽意”论并没有从“道”的层面驳倒王弼的“言不尽意”论,而只是提出了一个相反的观点。“言不尽意”根植于“三玄”文本而成为首先要解决的哲学问题,因此,本书把“言意之辨”问题的核心定位在“言不尽意”上。具体涉及的问题:作为最深之意的“道”究竟为何不可说?老子、庄子、孔子本人是如何去说的?他们的思维方式是怎样的?道是如何与物发生关联而进入诗中的?诗歌语言究竟具备怎样的特征而能表达最深意的道?所以,“言意之辨”的真正问题在于“如何尽”,“尽什么”。鉴于此,本书的思路与观点可以图示如下:

最深的意——圣人之意其实就是“道”,“言如何尽意”的问题本质也就是“言如何尽道”。然后,本书将考察老子、庄子与孔子的特殊的思维方式与语言方式,看他们是如何提出道和展现道的。老子的“守中”,庄子的“居中”,孔子的“执中”都是看到了阴阳变化而避免对象化、固定化地把握“道”的特殊思维方式。“道”是变化的,因人因事因物因境而不同,这是道的“时机化”特征。所以面对道也只能用“时中”的思维,因时变化,尊重万物,敞开内心,重视领悟。老子、庄子、孔子强调“道”不可言,只是一种策略,目的在于说明“道”的特殊性,而不是要否定语言表达的可能性。所以,他们在看似否定语言的同时又分别提出了可以道的特殊语言——“善言”“至言”等,主张回到源头性的语言,守护道的本性。这种诗性的思维方式与语言方式都是一种非对象化的“道说”,而非“说道”。从诗学的层面讲,诗歌的语言是最能展现道的,也就是最能展示万物的本性与诗人对天道的领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