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魏晋三玄中的“言意之辨”

一般认为,“言意之辨”是关于语言如何表意的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上,这一问题是魏晋玄学的重要论题之一,它的源头是在中国的先秦时期,即庄、老、易。庄、老、易是魏晋比较习惯的排序,这一时期的思想受庄子的影响要大于老子。但是由于在时间上老子在庄子之先,所以,本书采用的顺序是老、庄、易。“言意之辨”最基础的文本是《老子》、《庄子》和《周易·系辞》,而这三个文本都是哲学文本,因此要求我们从哲学的角度去深入了解“言意之辨”的问题。

《周易·系辞上》载:“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1]在此,“言”与“意”作为一对范畴同时出现,说明中国古代哲人已经认识到了“言”与“意”之间的张力,并且在“言”无法充分表达“意”的时候,提出了“立象”的方法。“象”成为古代哲人理解天地万物和表情达意的重要途径,也可以说,“象”是“言”与“意”之间的桥梁。中国的语言哲学从一开始就是“言—象—意”的三维结构,而不是“言”与“意”简单的二元对立。

《老子》对“言”的认识是围绕“道”展开的。“言”在《老子》这里既包括声音的“言”,也包括书写的“言”。在《老子》这里,语言的“表音”(声)与“表意”的功能在这里并没有严格区分开来,声音和意象共同显示着语言的意义[2]。《老子》第一章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就涉及“言”的表达界限。作为表达工具的语言,可以给万物命名,但作为命名“道”的语言是一种特殊的、难以名状的语言。《老子》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由此可见,老子在命名“道”的困境中体验到的是一种源初性的存在,它首先是宇宙的源头。人们只能用语言描述源头之“道”,而不能用名言去定义它。

庄子总体上继承了老子的语言观,但他对语言更加敏感,思考也更加丰富。《庄子·齐物论》曰:“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亦有辩乎?亦无辩乎?”这里面蕴涵了很强的语言意识。《庄子》中的语言观可概括为三个要点:第一,“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天道》);第二,“得意而忘言”(《外物》);第三,“非言非默”(《则阳》)。这三个观点中,最重要的是“得意忘言”的观点,为什么要忘言?语言有什么局限?最终得到的是什么意?这一系列问题庄子都有很好的处理。在庄子这里,“得意忘言”不仅是领悟万物意义的方法,也是领悟道的方法。

总的说来,《周易·系辞》主张“立象”,《老子》主张“无言”,《庄子》主张“忘言”。“象”介于有、无之间,在变化中不断生成出意义。“无言”与“忘言”其实是老子、庄子特殊的语言方式。它在中国哲学的开端处确立了“道”与“言”相统一的思想,同时也避免了将“道”简单地认定为固定不变的实体,从而限制了它在“阴”、“阳”变化之间所呈现出的发生性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