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权与教化:清代武英殿修书处研究
- 项旋
- 5117字
- 2021-01-05 14:16:31
第二节 明代中央机构刻书与清代内府刻书源流
一 明代中央机构刻书概况
明代官府刻书之风十分盛行。清人袁栋所著《书隐丛说》云:“官书之风,至明极盛。内而南北两京,外而道学两署,无不盛行雕造。官司至任,数卷新书与土仪并充馈品。”[28]王士禛《居易录》卷7亦云:“明时翰林官初上,或奉使回,例以书籍送署中书库,后无复此制矣。又如御史巡盐、茶、学政部郎榷关等差,率出俸钱刊书,今亦罕见。”[29]
明代内府刻书的数量,有几种重要的著录可供参考。明末宫内太监刘若愚所著《酌中志》,其中的《内板经书纪略》记载了内府刻书的册数、叶数,是万历后期司礼监下属机构经厂库所存贮书籍板片的详细账簿。《内板经书纪略》共记录了经史子集四部图书共计163种,另外还有佛经一藏(按一种计算)、番经一藏(按一种计算)、大小五部经及五般经等佛教经典20种,著录道经1种,总计184种。周弘祖所著《古今书刻》分为上下两编,上编记载明代中央各机构及各直省刻书情况,下编则著录各直省所存历代碑刻。《古今书刻》著录的特点是仅录书名,共记录内府刻书83种。《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对于内府刻书的著录分为“内府刻本”与“司礼监刻本”两种,著录明内府刻本46种,司礼监刻本18种,总计64种。
明代内府刻书的版式特征,马学良的认识比较全面,引述如下:“内府刻本一般书品阔大,半框高度一般在20厘米以上,宽在15厘米以上;除少数经折装佛经以外,均为四周双边,中间有界栏。”他认为不同时期的内府本有明显区别:洪武时期的内府本字体承元,略显古拙;永乐至正德时期,内府刻书日趋精细,字体多作秀丽赵体;万历以后,内府本所用字体打破永乐以来一主赵体风格,间有横平竖直、略显呆滞的宋体字开始出现[30]。
明代刻书字体,清人邓邦述云:“元人刻书凡三变:其笔画圆整与此(宋刻本《纂图互注荀子》)相类者,乃元初承南宋之后,故不易判;其一则用赵承旨体;其一则写刻俱不甚工,而尚有古拙之气,下逮洪武成化,自成一派。”[31]黄永年认为明代前期的刻本基本延续了元刻本的风格,“大体分成一大一小两个系统。即建阳的坊刻建本继续局守一隅成其小系统,此外全国各地继续继承元浙本系统成为大系统。此大系统的主要特点即和元刻本同样使用赵体字,而且不论官刻、家刻、坊刻在字体以至版式上几无甚出入”[32]。永乐到正德年间的内府本,字体比较一致,都是遒媚秀逸、笔法圆润的赵体字。嘉靖中期以后,字体由秀逸圆润的赵体字向方正整齐的宋体字转化。
明内府刻书用纸多选用棉纸,且纸质洁白。毛春翔《古书版本常谈(增订本)》说内府本“多是黑口、白纸”[33];赵国璋、潘树广主编的《文献学辞典》“经厂本”条云:“明代内府刻印的图书……用上好洁白棉纸和佳墨精印”[34];赵前《明代刻书概述》亦云:“经厂的主要特征为版式宽阔,行格疏朗,多用赵体字,以白棉纸印制。开本舒展大方,多包背装。”[35]
明代内府刻书的流通方式包括颁赐皇子、国子监、藩王、大臣。如永乐十五年(1417)五月,赐皇太子《务本之训》[36]。永乐十五年三月:“颁《五经四书性理大全书》于六部并两京国子监及天下郡县学。”[37]《明代敕纂书考》云:“太祖尝命礼部尚书陶凯、主事张筹等采辑汉唐以来藩王善恶,以为借鉴。会凯出参行省,编辑未成,于是又诏亲王傅文原吉,翰林院编修王僎,国子博士李叔允,助教朱复,录事蒋子杰等续修之。至洪武六年三月癸卯书成,太子赞善宋濂为序以进,赐名《昭鉴录》,以颁赐诸王。”[38]《明宣宗实录》卷16载:宣德元年夏四月戊寅,御制《外戚事鉴》及《历代臣鉴》二书成,颁赐群臣及外戚。上谕之曰:“朕惟治天下之道,必自亲亲始;至于文武之臣,亦欲同归于善。然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故于暇日,采辑前代近戚及文武群臣善恶之迹,与其所得之吉凶,类为此书,用示法戒。其择善而从,以保福禄于永悠。”[39]嘉靖七年(1527)十月,“吏部左侍郎董玘、右侍郎徐缙、礼部左侍郎李时、翰林院学士顾鼎臣、太常寺少卿兼侍读谢丕、翰林院侍读学士张璧奏启内府书籍。上赐玘等六员各《四书书传大全》一部,加赐时、鼎臣、丕、璧各《文献通考》一部”[40]。
此外,明代中央刻书机构中,南、北二监的刊刻活动也不可忽视。国子监作为国家最高教育机构,所刊刻的图书以经史读本为主。据张秀民的研究,明代两监的刻书重要者,包括北京国子监刊刻《十三经注疏》、翻刻南监《二十一史》等[41];南京国子监补刊《二十一史》,以及《通鉴》《通鉴纪事本末》《通鉴纲目》《贞观政要》《通典》《通志略》《通考》《古史》《农桑撮要》《农桑衣食》《河防通议》《大观本草》等[42]。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中央六部等机构也参与刻印内府书籍。这些机构包括都察院、钦天监、礼部、兵部、工部、太医院等。
二 明代经厂刻书与清代内府刻书源流
清代内府刻书的发端,与明代经厂刻书关系密切,这里有必要对明代经厂刻书加以探讨。对于“经厂本”的定义,各家有所申说。潘承弼、顾廷龙认为:“明内府雕版,阉寺主其事,发司礼监梓之,纳经厂库储之,凡所刊者即称之为经厂本。”[43]这一观点是学术界较为普遍的说法,足资参考。
洪武十七年(1384)明廷增设了司礼监,朱元璋命“更定宫官六尚局品秩、内官诸监库局及外承运等库局品秩”[44],在原有内官设置的基础上增加了内侍机构,设立尚宫、尚仪等六局,以及内官、神宫、尚宝、尚衣、尚膳、司设、司礼、御马、直殿九监。司礼监刻书始于永乐七年(1409),据《明太宗实录》载,该年明成祖朱棣曾下旨:“皇太子天下之本,于今正当进学之时,朕欲使知其要,庶几将来太平之望。秦汉以下,教太子者多以黄、老、申、韩刑名术数,皆非正道。朕因闲暇,采圣贤之言,若执中建极之类,切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今已成书,卿等试观之。有未善,更为朕言。’广等遍览毕,奏曰:‘帝王道德之要,备载此书,宜与《典》《谟》《训诰》并传万世,请刊以赐。’上曰‘然。’遂名《圣学心法》,命司礼监刊印。”[45]《圣学心法》一书成为司礼监刻书之先声。
明英宗即位后,司礼监权力迅速膨胀,一跃成为内府二十四衙门中的第一监。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载:“司礼今为十二监中第一署。其长与首揆对柄机要,佥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若外之词林,且常服亦稍异。其宦官在别署者,见之必口头称上司。虽童稚亦以清流自居,晏然不为礼也。内官监视吏部,掌升选差遣之事。今虽称清要,而其权俱归司礼矣!”[46]司礼监秉笔太监以“内翰”“清流”自居,得到皇帝的特别宠幸。明末太监刘若愚说司礼监“最有宠著一人,以秉笔掌东厂。掌印秩尊,视元辅;掌东厂权重,视总宪兼次辅。其次秉笔、随堂,如众辅焉”[47]。
随着皇家刻书需求的增加,司礼监专门成立了经厂,作为负责内府图书刊刻印刷的机构。关于司礼监经厂设置的具体时间,清人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引《燕都游览志》云:“大藏经厂,司礼监之经厂也。……《燕都游览志》:藏经厂碑记言厂隶司礼监,写印上用书籍,制造敕龙笺。藏库则堆贮经史文籍,三教番汉经典,及御制御书诗文印板。建自正统甲子,历嘉靖戊午,世宗造元都宫殿,将本厂大门拆占。隆庆改元,元都拆毁,其后内监展拓旧基,重加修饬,始万历三年二月,落成于五月。”[48]这里的“正统甲子”即正统九年(1444)。由此看出,经厂的职能为负责刊刻内府图书、保管书版及所刻典籍。刘若愚的《酌中志·内板经书纪略》对司礼监经厂本著录甚详:“凡司礼监经厂库内所藏祖宗累朝传遗秘书典籍,皆提督总其事,而掌司、监工分其细也。”[49]潘承弼、顾廷龙所编的《明代版本图录初编》认为:“明内府雕版,阉寺主其事,发司礼监梓之,纳经厂库储之,凡所刊者,即称之为‘经厂本’。沿袭既久,莫溯厥源。”[50]
司礼监经厂成立之后,同时负责管理内府书籍板片。《酌中志》云:“凡司礼监经厂库内所藏祖宗累朝传遗秘书典籍,皆提督总其事,而掌司、监工分其细也。”[51]司礼监经厂刻书,多为诏令律例及经史文集,据《酌中志》及《古今书刻》统计,前后刻有200余种。经厂本大都版式宽大,双鱼尾,大黑口,行格疏朗,字大如钱,赵体字上板刊刻。首页多钤“广运之宝”,包背装居多。
司礼监所雇刻书匠役为数甚多。嘉靖十年(1531),皇帝命工部协同司礼监清查军民匠役,额定司礼监所属工匠1583名,其中笺纸匠62名,裱褙匠293名,折配匠189名,裁历匠81名,印刷匠134名,黑墨匠77名,笔匠48名,画匠76名,刊字匠315名,木匠71名[52]。经厂印刷工人一般由无偿到皇宫当差的“班匠”充任,明初内府制字匠有150名,两年一轮当差[53]。嘉靖十年(1531)内府整顿工匠,其中查明司礼监匠役总数为1583名,数量相当庞大。
值得注意的是,司礼监并非明代内府刻书的唯一负责机构,中央各部院也或多或少参与了内府刻书工作。如据《明实录》,正统十二年(1447)三月《五伦书》成,命工部刻板[54]。嘉靖四年(1525)十二月,礼部刊《大礼集议》成,诏于奉天门奏进[55]。
综上所述,明代司礼监经厂设立于内廷,直接服务于皇帝。经厂本往往被视为明代内府本的代表,如程千帆、徐有富《校雠广义·版本编》“经厂本”条载:“明内府刻书由司礼监负责,司礼监下设经厂库……司礼监经厂刻的书被称为经厂本。”[56]把明代内府刻书等同于司礼监刻书。张秀民《中国印刷史》对此有所解释:“洪、永时所谓‘制书’,在永乐未迁都前,均在南京宫廷内府刊行,称‘内府本’。……永乐七年命司礼监刊印《圣学心法》,也称内府本。后来司礼监经厂本之名大著,遂掩内府本之名。”[57]经厂本俨然成为明代内府刻书的代名词。
关于明代经厂与清代内府刻书的历史渊源,陶湘在《清代殿板书始末记》一文中有清晰的揭示:“清代殿板书实权舆于明代经厂本,惟明以司礼监专司,清则选词臣从事耳。顺治一朝纂刻书籍,均经厂原有工匠承办,故其格式与经厂本小异而大同。”[58]笔者认为,二者之间的渊源关系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总体而言,清初内府刻本版式风格与明代经厂本版刻特征非常接近,都是字体横细竖粗,版式开本阔大,字大行疏。无论是写刻字体,还是版式、装帧,都有较为明显的晚明经厂本风格,如翁连溪所说:“如不以序跋及所记年月或书籍内容加以识别,较难区分清顺治内府本与晚明经厂本。”[59]以字体为例,明代嘉靖中期以后,司礼监经厂刻书的字体多采用宋体字。这种字体方润整齐,横竖字画起刀皆直刻而入,不像软体字那样回旋婉转。该字体来源于翻刻、模仿宋本,但是其后在明代刻书工匠的改造之下,逐渐变得横轻竖重,撇捺直挺、字形方整、棱角峻厉,完全失去了宋版字体的神韵,略显呆滞,故有人将其称为“明匠体”或“匠体字”。到了清代,内府刻书继承了明代后期以宋字体刻书的传统,相当一部分的内府本(包括殿本)都是宋字,这种字体便于刊刻上版,亦能提高刊刻效率,节省刊刻成本,逐渐成为清代内府刻书的常用字体。
第二,清初内府刻书所用匠役多沿用明末留下的内府司礼监经厂工匠承刻。如清初编刻的《大学衍义》《洪武宝训》《五经》《资政要览》《御注孝经》《内政辑要》等书,都是由明代遗留的工匠刊刻完成的。武英殿修书处成立后,转而从内务府选派旗人匠役从事刊刻、装潢等工作,逐渐建立了较为独立的匠役体系。
第三,就刻书机构性质而论,明代经厂刻书与清代内府刻书都是直接服务于皇家的专门机构,秉承皇帝旨意刊刻图书,皇权色彩浓厚。例如经厂本和清代内府本常有“御制序”冠于卷首。据《明实录》,御制序是内府图书刊刻流程中的重要一环:“《五经四书大全》及《性理大全》书成。先是上命翰林院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胡广等编类是书,既成,广等以稿进。上览而嘉之,赐名《五经四书性理大全》,亲制序于卷首,至是誊写成帙,计二百二十九卷。广等上表进,上御奉天殿受之,命礼部刊赐天下。”[60]此外,“御制序”后往往附有“进书表”及参与编纂的“奉敕纂修人员职名”;有的典籍后还会有修书的“后记”“观书启”等。“进书表”与“后记”一般由当时负责该书编纂的正、副总裁官领衔,其文辞较“御制序”更为虚浮,比较注重格式,内容则基本是与“御制序”相呼应,略述修纂过程及内容。明代经厂本还列有“奉敕纂修人员职名”,一般按照官职大小及典籍编纂中充任的角色依次开列,每人均详列官职、姓名。编纂人员队伍庞大,动辄数十人,如永乐刻本《五经四书性理大全》卷前所列纂修人员就有42人。实际上,清代内府本亦有明代经厂本的这些共性特征,二者存在一定的继承关系。
除了上述所说的若干渊源外,我们还应注意到,清代内府刻书虽然继承了明代经厂刻书的某些特征,但在具体操办流程、办事人员素养方面则有很大的不同,“明以司礼监专司,清则选词臣从事”[61],需要区别考察。总的来说,清代内府刻书滥觞于明代司礼监经厂刻书,但随着清代内府承刻能力的加强,特别是康熙十九年武英殿修书处成立后,逐渐建立了全新的组织架构和管理体制,呈现出与明代经厂刻书显著不同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