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更化:治国理念与文教政策的调整

为建立一种新型的、积极有为的治国理念与文教政策,董仲舒提出著名的“更化”论。他说:“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又说:“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均见《天人三策·第一策》)可见,“更化”对于治国理政、对于实现“善治”具有一种决定性的意义。

那么,何谓“更化”?遗憾的是,董仲舒对此并没有做出简明扼要的解释。这给后人的理解带来了较大的歧异。从字面上说,“更”包含更新、更替、更张等意思,“化”则意味变化、教化、化育等含义。合而言之,“更化”是指更而化之。董仲舒说:“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天人三策·第一策》)所谓“扫除其迹”,即更张之意;所谓“复修教化”,即教化之义。由此可见,董仲舒所谓“更化”,并不只是简单的更改、改变,而是包含了“更”与“化”两重含义,主要表现为治国理念的更新与文教政策的调整。

所谓“治国理念”,即治国指导思想;所谓“更新”,即要求彻底抛弃秦汉以来“以吏为师”和“黄老无为”的治国之策,转而采用儒家思想学说。董仲舒在对策中郑重地提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天人三策·第三策》)这段话的要旨是用“独尊儒术”来更替汉初的“黄老无为”,实现思想统一和法度彰明。这是董仲舒所谓“更化”的核心内容。在他看来,只有首先“尊儒”,然后才能统一治国纲领和健全、完善政治法律制度。这一建议得到汉武帝的欣赏和采纳。[8]

由于治国理念的更新,必然带来文教政策的调整。当然,这也是董仲舒本人高度重视文化教育的内在要求。他批评指出,“今废先王之德教,独用执法之吏治民,而欲德化被四海,故难成也。”(《天人三策·第一策》)为改变这种状况,董仲舒向汉武帝提出:“以教化为大务”的建议,他说:“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天人三策·第一策》)他还说:“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天人三策·第一策》)这就从正、反两方面阐明了教化的重要意义。基于此,董仲舒提出了“立太学”这一建议。这个建议后来被汉武帝所采纳,从而在中国古代教育史上产生了重要作用与影响。

董仲舒认为,太学不仅可以教化民众、改良风俗,而且还可以培育人才、储备贤能。他指出:“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天人三策·第二策》)因此,董仲舒得出一个结论:“教,政之本也,狱,政之末也。”(《春秋繁露·精华》)从“政之本”的高度强调“教化”的重要意义,反映了董仲舒对教化之地位与作用的深刻认识。

董仲舒认为,如果民众没有接受文化教育,就不能明辨义利关系。这是因为民众容易看到蝇头小利,而难以深明大义。他说:“故物之于人,小者易知也,其于大者难见也。今利之于人小,而义之于人大者,无怪民之皆趋利而不趋义也,固其所闇也。”(《春秋繁露·身之养重于义》)既然民众不明大义,难怪他们见利忘义、唯利是图。董仲舒认为,任何一个人的生存与发展,必须同时具备“义”(道德)与“利”(物质),他说:“天之生人也,使人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春秋繁露·身之养重于义》)这表明“义”与“利”对于人而言,各有价值,不可偏废。董仲舒进而说:“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夫人有义者,虽贫能自乐也;而大无义者,虽富莫能自存;吾以此实义之养生人大于利而厚于财也。”(《春秋繁露·身之养重于义》)比较而言,“义”对于人的意义要比“利”更重要一些。因此,一个人在平时生活中必须重视道德修养,体现出一种人之为人应当具有的精神品质,而不能见利忘义、心为物役,否则,就与一般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了。

董仲舒还指出:“民不能知,而常反之,皆忘义而殉利,去理而走邪,以贼其身,而祸其家,此非其自为计不忠也,则其知之所不能明也。”(《春秋繁露·身之养重于义》)在董仲舒看来,民众之所以“忘义殉利”“去理走邪”,主要原因在于“其知之所不能明”。因此,董仲舒强调,统治者应该担负教化百姓、培育民智的责任,以使民众能够明辨义利关系,从而树立一种正确的义利观。[9]如果百姓都能够自觉地用正确的义利观来规范和约束自己的言行,这样国家的治理就容易多了。

值得指出,无论是治国理念的更新,还是文教政策的调整,在董仲舒看来,都是所谓“王者承天意”的内在要求。他向汉武帝提出:“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天人三策·第三策》)董仲舒还说:“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天人三策·第一策》)为了及时挽救衰败,王者必须听从上天的“谴告”,应该顺承“天意”而及时“更化”。由于“更化”的动力来自于“天意”,从而使“更化”具有某种神圣性。但在现代人看来,“天意”也许不过是一种迷信观念,或者只是一种方便说法。这种看法并不符合董仲舒的本意。董仲舒对“天”具有一种虔诚的信仰。在他心目中,“天”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说:“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备,虽百神犹无益也。”(《春秋繁露·郊语》)又说:“天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春秋繁露·郊义》)因此,董仲舒强调“受命而王,必先祭天”(《春秋繁露·四祭》)。而且,祭天必须做到“躬亲之,致其中心之诚,尽敬洁之道”(《春秋繁露·祭义》)。另外,帝王祭天时,还需发自内心祝颂:“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维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祜。”(《春秋繁露·郊祀》)为何如此祝颂?董仲舒评论说:“夫不自为言,而为庶物群生言,以人心庶天无尤焉。”(《春秋繁露·郊祀》)帝王不为自己祝颂,而替“庶物群生”代言,即为百姓祈福,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而祷告。只有如此,帝王的统治才符合天命合法性。总而言之,在董仲舒看来,帝王只有虔诚信仰上天,遵循天意行事,才能治理好国家,才能真正为百姓谋幸福;不然,就会流于一种虚假说教、就会把天下看作帝王个人的私产。董仲舒强调指出:“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这句话鲜明地反映了董仲舒的民本思想立场。这表明“天意”的实质就是民心。民心是推动“更化”的根本力量。

为了加深汉武帝对“更化”内涵及其意义的认识,董仲舒举了个例子,他说:“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佑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天人三策·第一策》)在董仲舒看来,周宣王之所以能够“复兴”西周礼乐,关键就在于他能够及时“更化”,不再重蹈周厉王的衰亡轨迹,果断地对治国之道做出重大调整,从而实现史家所谓“宣王中兴”的局面。由此可知,“更化”的精神实质是决策者及时改弦更张,顺应时代潮流,反映人心向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