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谭西晨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提着一保温桶乌鱼汤的宁芮才姗姗来迟出现在门口。
宁芮空出来的手正要推门,却在距离门板一厘米的地方突然僵住,如同被念了石化咒的雕像。几秒钟之后,宁芮垂下的手在身边握成一个拳头,虽然近几日没心情打理,但养的又尖又长的指甲还是在掌心戳出了一排月牙形的红印子。
然而,她已经足足五天没有见过西晨了。
自从医生宣布谭西晨已经脱离危险期之后,宁芮便像是畏罪潜逃的通缉犯一般,落荒而逃,连医院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都不敢靠近。
今日宁芮也是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甚至特意去买了一条新鲜的乌鱼,煲了一盅利于伤口愈合的汤,这才像是找到探病的借口一般,踏入医院大门。
五天没见,若是算起他们上一次说话的时间,还要更久。
凝固在病房门口的宁芮纵然勇气全失,但依旧舍不得离开。
最后,宁芮还是忍不住敲了敲门。
谭西晨属于那种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依旧遥控指挥的工作狂,自从他回到普通病房之后,每天都有同事前来告知他这次幼儿园劫持案件调查的进展,倒是也不见得需要他什么意见,毕竟嫌疑人是当场被抓捕,但整个刑警大队都知道他们的队长放不下这个案子,有什么情况都会知会他一声。
听到敲门,谭西晨自然而然的认为来的是局里的人,便扬声道:“进来。”
只可惜刑警大队里的大多是些糙汉子,硕果仅存的妇女同志也从来都对自家队长敬而远之,总之队里上下都默契的远离队长的私生活。
为了符合“去死去死团”的属性,该起哄的时候大家也会起哄,闹出一两顿美餐来解馋,但类似活动只限于普罗大众的社交范畴,没谁会不知轻重的更进一步。就像大家都觉得队长与宁芮不相配,但也没谁多管闲事去说一句。
近几日,众警察倒是发现谭队魂不守舍,但依然没人去劝解一句。
因为大家都了解,谭队心情恶劣的原因就是因为几日没见着女朋友了。
宁芮工作不忙,也没听说出差,她没有出现,必定是刻意躲着谭西晨的。就冲这一点,不管外人说什么,都是多嘴多舌。
“呃……”谭西晨的笑容顷刻僵在脸上,心里正牵念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他一时间都摆不出合适的表情。半晌之后,他才憋出一句有些傻的问话,“你怎么敲门啊?”
情侣之间,实在不该有这份客套。
宁芮又尴尬又委屈,都不敢多看谭西晨一眼,悄悄缩到角落。她放下保温桶,又打开墙边的消毒柜,取出一副碗勺。乌鱼汤是提前滤过的,连一根刺都不剩,色泽玉白的盛了大半碗,让人一看就有食欲。
端着汤走到床边,宁芮低着头,像是生怕汤洒了似的。
谭西晨这些日子被各方人马伺候的很是周到,实在不差这一口吃食,他伸出手去,不是为了接过鱼汤,而是想要握一握女朋友的手指。
虽是极度亲昵的举动,但情侣之间却是习以为常,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做过。谭西晨万万没想到,宁芮就像是被烫了似的瑟缩了一下,幸亏谭西晨反射神经卓绝,否则就要被鱼汤浇一身。
但还是溅上了不少汤点子。
宁芮赶忙回身抽了一沓纸巾,就要帮着擦。
谭西晨哪是讲究这个的人,顺手将汤碗搁在床头柜上,趁着宁芮手忙脚乱的当口,终于握住她的手。同时,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谭西晨当即一阵疼惜,难怪宁芮一直不肯正眼与自己对视,看看这一双红眼睛,活脱脱成了兔子。
“验血那事,西晨……我……”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成串的滚落而下。
谭西晨轻轻叹口气:“我知道,那事不怪你。只是医院化验室那边拿错了化验单,忙中出错。”
连日来莫名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宁芮“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扑进谭西晨怀中,后者别无选择,只好将委屈的女孩抱了个满怀。
一时间两人身份对调,都分不清谁才是需要安慰的病患了。
谭西晨一下一下梳理着女友的长发,慢慢说:“就为着那事,院方还专门找我道了歉。不过,我是半点问题都没有,倒是让我们小芮担惊受怕,冲着这罪过,他们道歉的对象应该是你才对。”
拿错化验单——谭西晨如此说法,就好像他自己也接受了这个结果似的。
但是,可能吗?
倒退数十年,一切都是人工操作,医生护士们忙晕了头,拿错化验单并不奇怪。可如今规范化管理制度如此严格,各种数据都电子化,如此条件下出现此等纰漏,概率要多低?
然而,此刻佳人在怀,自己却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实在是职业病发作。谭西晨颇觉可笑的摇摇头。
“谭队。”称呼和敲门声一道传来。听声音就知,是刑侦大队一帮牲口中,唯一的警花。
尽管谭西晨自己没脸没皮,但宁芮却不可能当着外人还与自己男友卿卿我我,连忙直起身子,连耳根都有些发红。
后知后觉的想起方才心不在焉,保温桶都忘了盖盖子,这么一会儿鱼汤怕是已经凉了。“我去护士站借下微波炉。”宁芮嗫嚅了一句,抱着东西匆匆跑了。
白艺与她擦肩而过,扫了一眼姑娘家连眼睛都不敢抬的娇羞模样,不管怎么说,还是替自家老大高兴的。
验血那件事,说小也小,可若是往大里说……他们这些抱着怀疑为生的警察,是不惮于以恶意揣摩他人动机的。
但有些时候,想得太多,就难免心灰意冷。
怀疑不该怀疑的人,则更加让人难受。从谭西晨近几日魂不守舍的状态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虽然不清楚方才这对情侣都聊了些什么,但看宁芮的样子,两人之间应该已经消除嫌隙,值得为他们高兴。
于是,白艺便冲着谭西晨笑了笑。因为职责在身,女警也没有说太多废话,而是递上了一个文件夹:“幼儿园劫持那个案子,算是结了。不过,有意外收获。”
谭西晨没有打开夹子,而是扫了自己得力手下一眼。
对于他的这个毛病,不仅白艺,刑侦大队上上下下都比较了解,知道这位大爷从来不耐烦看那些长篇累牍的官样文章。白艺自然而然的报告:“近几日,兄弟们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片刻不停的审问那几个劫匪,终于挖出了他们毒品的来源,与隔壁缉毒大队盯了半年多的团伙连上了。案子已经正式移交过去,不过需要我们这边派个人也过去跟进协助。”
谭西晨点点头。“兄弟们辛苦了,等我出去了,请大家吃顿好的。与缉毒联合办案也在情理之中,贩毒团伙往往都屯了不少枪支弹药,也属我们的职责范畴。”
刑侦与缉毒两家并非头一回合作,双方关系不错,平素里也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对这种安排,白艺习以为常。“是让小汪带队过去吗?劫持案是他和你一道出的警,对事件的来龙去脉比较了解。”
白艺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此事实在没什么好讨论的,就连汪州本人都已经做好了暂时被租借出去的准备。可白艺万万没料到,谭西晨居然皱起眉。
当着外人的面,谭西晨总是一副浪子腔调,不过他很擅长把握亲切自然与油腔滑调之间的度,总是在不经意间释放魅力,让人一见就好感丛生。可越是到了熟人面前,这位就越是内敛,甚至会带上几分愤世嫉俗的疏离。正是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精分人格,才一度让白艺认为此人看不穿,必须敬而远之。
压低的眉梢在眼中投下浓烈的阴影,本来就足够深邃的眼睛更是深不见底。白艺有些不明就里,不是要遇到极度复杂的案件时,谭队才会露出类似深思的神情吗?
谭西晨慢慢开口,兴许是语调拖得有些长,听起来格外郑重其事:“小汪从警校毕业刚满一年,经验不足,这次的事还是你亲自去盯着。辛苦了。”
“是。”白艺下意识的就答了一声。
随即她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汪州不是谭队亲自去警校招来的学弟吗?他不是一直评价这孩子又有闯劲,又虚心好学,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怎么这会儿却嫌弃人家经验不足了。
白艺忍不住多嘴问道:“谭队,有哪里不对吗?”
谭西晨的声音比眉目还要更沉几分,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岀来的:“动机。”
白艺轻轻“啊”了一声:“不是都都查清楚了么,那几个是嗑药嗑高了的小混混,兜里没钱了,便浑水摸鱼,想劫持几个孩子,看看能不能捞一笔。”
“逻辑上说得通,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谭西晨缓缓摇头,“嗑高了就劫持幼儿园?呵。这些小混混都是人精,偷鸡摸狗的勾当绝不少干,但一般来说,他们不会沾染人命官司。一上来就玩如此刺激的,这犯罪升级升的未免也太跨越了。”
白艺听得心惊胆战,不是因为对方分析的内容,而是分析本身,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他堂堂一位刑侦队长,就这般大喇喇的讨论如何小范围违法却规避更大的罪名,真的好吗?
谭西晨精明的一面适时抬头,主动结束了有些偏离的话题:“算了,不说了,或许是我神经过敏。”
不过事情还没完。
“私下帮我个忙。”
白艺一愣,发现对方的重点不在“帮忙”,而在“私下”。
提出帮忙的是谭西晨,可开了个头,又戛然而止了。倒是他的视线,向门口扫了过去。
白艺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迅速冲到门口,小心翼翼的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瞟了一眼,“外头暂时没人。”
也就是说,本该折返的宁芮也不在。或许是去了护士站之后,又被别的什么事给绊住了。这很正常,住院嘛,随时都会被管床医生叫去谈话,光是要签的表格就有一堆。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帮我弄一点小芮的血样。”事情本身充满了异样感,可谭西晨说出这句话时,斩钉截铁且咬字清晰,很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什么?”白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管用什么手段?单是一句前置条件,已然出轨出的没边儿了。他们是人民警察,不是那些贩卖器官,从活人身上取点什么就如同挖萝卜一样的犯罪分子。
然而白艺还暂时顾不上手段的问题,她简直闹不清这位大爷是什么意思?“还是验血那事?不是都澄清了吗?”
谭西晨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又轻又快的一眼,但哪怕再粗心大意的人都不会忽略这道目光,太像刀子了,从面皮上扫过,简直能刮下一块皮肉——毕竟共事多年,白艺当然认得出来,每当他们队长对什么事或什么人疑虑深重时,就会是此等审视的目光。
白艺心里直发毛,什么台词都忘得一干二净。
“小芮给我送的饭……”
“怎么了?”白艺怀疑自己与队长之间是不是隔了什么不明磁场,以至于她实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看了看放在一边的汤碗,虽然凉了没法喝,但汤色本身足以证明这东西费了多少工夫。兴许是为了扫除当下冷凝的气氛,白艺便遵循社交原则,适度的揶揄:“鱼汤看起来很美味啊。谭队,有家室的人就是幸福,去馆子里可端不来这样的爱心汤。”
“不是这个。”谭西晨的面色愈加沉郁,“是昨天,小芮托她闺蜜给我送了早饭,送的是手工点心和……豆浆。”
听到“手工点心”四个字,白艺还当对方是不要脸的在她这个单身狗面前显摆,可接踵而至的一个词就让白艺结结实实的一震:“豆浆?可老大,你不是大豆过敏吗?”
过敏这种又娇又贵的病症着实与浪子谭西晨格格不入,但试想一下,一帮同事都端着接地气的豆浆配油条,偏偏他一个人要换成牛奶,此等异端行为当然会受尽鄙视,闹的人尽皆知。
连警局上下都知道的毛病,与谭西晨同居半年之久的宁芮,不可能不知道。
刚住在一起那会儿,宁芮曾经心血来潮买了个很高档的免洗豆浆机,如今也是扔在角落接灰的下场。
怎么偏偏在谭西晨重伤的时候送来一杯豆浆?
单是这么一件倒也罢了,再加上验血的风波,白艺都觉出了微妙的味道。
“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你不也说,送早餐来的另有他人吗?”白艺不是非要替别人开罪,她只是不忍心往下深想。
“送东西的女孩说了,宁芮提前一天就泡好豆子,为了不耽搁我吃早饭,特意起了个大早。为此,那姑娘还好生打趣了我一顿。”疑心生暗鬼,也并非谭西晨愿意,但这些细节一环套着一环,也就由不得他了。
白艺回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她方才只是习惯性的依照吩咐去确认外面是否有人,直到此刻才真正反应过来……队长防的是谁。
“谭队,我有点害怕。”一句话从白艺的嘴里滑了出来。
这位可不是什么软萌妹子,她会害怕,且忍不住将真实感受说出来,可见事情是真的不对头。
然而谭西晨既没有安慰,更没有解释。他像是把今日严肃正经的份额用完了,随随便便的拿起痞里痞气的面具戴上,“有什么好怕的?轮得到你害怕吗?又不是你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