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本时期国家群统计的两个特殊问题

第二历史时期国家群的计数,有两个特殊问题值得留意。

1.东亚地区两个缺乏历史证据的传说古国未被计入

一个是古文郎国,或被称为“瓯貉”的古国。这是今日越南提出的一种历史主张。依据越南之传说,这个国家在今日越南北部立国。

另一个,是古朝鲜国。据传说,这个国家在今日朝鲜半岛立国。依据这两个国家的传说,它们各自建国的历史极早,大约都在公元前4000年上下,都是世界最早的国家(比有可靠依据的苏美尔古国还早)。

但是,这些传说史,并没有获得世界历史意识的承认。原因在于三个方面:一则,公元前4000—前1000年中叶的世界早期国家的古老文献中,均未见这两个古国的名称,以及它们以国家形式在周边地区进行活动的相关记载。另则,根据中国古文献的清晰记载,这两个传说古国之所在地域,一直到公元前200年前后,都是当时中国辖制的有效领土,也是当时中国民族群的实际活动区域。秦帝国统一中国设立36郡时,这两个地区的很大部分都是秦帝国郡治之内的实际领土。(2)第三,后来被认作这两个地区的早期“国王”,大多是当时中国政权的政治流亡者,并不是建立国家的原住民部族首领。

凡此等等,足以证明一个基本事实:这两个地区,在当时都没有出现具有清晰形态的古典国家。故此,不将这两个传说古国列入第二历史时期的新国家行列。(3)对其余地区具有相同性质的传说国家,这里也不计入国家群范畴。

2.强烈冲击世界文明的游牧部族群进入准国家形态

这一时期的世界范围内,出现了许多大型游牧部族政权,或更大规模的氏族部族联盟政权。这些游牧部族的基本生存方式一般是两种状况:一种以捕鱼、狩猎活动为基础,多见于山地海滨流动部族;一种以不确定地域的大规模放牧马、牛、羊活动为生存基础,逐水草而居,多见于相对开阔的草原地区部族。在此生产性活动的基础上,这两种部族更主要的大型集群活动是,在其权力机构的统领下以武装暴力的形式大举入侵周边国家,以抢掠财富及杀戮人口为主要的生存方式。这种侵掠方式,大至战争规模,小则日常突袭抢掠,几乎连绵不断,对当时的农耕民族与农耕国家构成了极大的生存威胁。

游牧部族群社会结构的基本状况是:已经有或松散或紧密的政权组织、基本稳定的部族生存方式、基本的层级辖制规则,已经进入了准国家形态。但是,它们都还不具备国家形态的最基本条件——稳定的轴心主体(民族)、稳定的生存区域、稳定的经济活动方式、稳定的职业化常备军队、稳定的权力体系与制度体系。因此,这些部族群的联盟政权虽然已经非常接近于国家形态,却“兴也忽焉,亡也忽焉”,状若天宇流星般鲜亮飞过,留下的只是面目模糊的无尽碎石,对古典国家文明几乎没有任何建设性意义。这种前国家状态的极不稳定的政权形式,仍然不能计入正式国家之列。

此类有政权形式的游牧部族群,早期的集中活动区域在世界东方。

具体来说,以第二历史时期中国的周边地区最为集中。可记名的游牧部族,有大型集群的匈奴部族,有林胡、东胡、羌胡等诸胡部族,有戎部族、狄部族联合的戎狄部族群,有以东夷部族为轴心的蛮夷部族,还有更多没留下部族名号的游牧部族群落。这些有政权形式的游牧部族群的活动地域,在国家文明第二历史时期及后来的两个历史时期,越来越趋于流动性与广阔性。当时中国西部高原、北部山地草原、东部滨海地带,皆有聚散无定而规模不等的游牧部族群的聚结流动,大至战争,小至突袭杀戮,对当时以农耕活动为基本生存方式的中国民族群,造成极大冲击。从中国北部方向说,东起中国东北部平原,中段覆盖蒙古高原,西至欧洲东部平原,皆有聚散无常的匈奴部族群或诸胡部族群,他们或发动游牧抢掠,或大规模战争入侵。这种无定规、无常态的战争冲击,对整个古典国家时期的中国、西亚,以及当时的欧洲国家群,都曾经构成了严重的生存威胁。

这一特殊的历史元素,在早期国家时期是不存在的,或是潜在的。

历史实践的脚步显示,在国家文明的初期阶段,这一特殊的历史元素还没有萌发出来——诸多游牧部族生存规模较小,尚未形成大规模的区域联盟群落,更没有形成强大的战争能力,尚不足以对世界国家群构成强大冲击。但是,在进入国家文明第二历史时期之后,这一历史元素已经生长得相对饱满,应该引起强烈关注了。不能因为当时世界的国家数量很少,就将世界国家群的生存竞争简单化。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在古典国家文明的最后两个时期,这一特殊的历史元素——准国家形态的游牧部族群的战争冲击,在世界范围内的破坏性将会达到新的毁灭与破坏的高潮。

世界游牧部族群对古典国家群的冲击,分作三个大的历史阶段。

第一历史阶段——流动游牧部族集中在世界东方,对中国构成生存威胁。当时的中国周边,有诸胡部族、东夷部族、戎狄部族等诸多集群,对当时中国的西周王朝及春秋各诸侯国造成了巨大冲击。中国史书记载的最危急情况是:“中国不绝如线。”(《公羊传·僖公四年》)——中国虽然没有被灭,但已经如同一条细线飘摇了。直到国家文明第二历史时期的春秋初期,齐国君主齐桓公在著名政治家管仲的襄助下,九次联盟诸侯,倡议放弃纷争联合反击“四夷”(4)入侵,才成功驱逐了深入中国腹地的诸多游牧部族。孔子为此感慨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5)矣!”(《论语·宪问》)说的正是中国的这次历史性功业的伟大。

第二历史阶段——中国对匈奴游牧部族群长期反击分化,最终获得全胜。这一时期,大约从公元前300余年(中国战国初中期)开始,直到国家文明第三历史时期的公元290年左右(中国东汉末期与三国中期),历时600年上下。这一历史时期,匈奴部族群融会中国周边几乎所有的游牧部族群落,主要是接纳了已经在中国的长期反击中衰落的诸胡部族,也接纳了来自欧洲东部的诸多游牧部族,形成了空前的、世界范围内的游牧部族大联盟的战争力量,对当时的中国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在当时情况下,世界农耕民族建立的国家,几乎没有一个能经得起如此庞大的游牧部族的骑兵集群冲击。唯独最为成熟的农耕民族——中国民族群,以强大的国家形态为历史平台,以严密的组织与高水准的战争智慧,历经连绵不断的战国三强——秦、赵、燕——大反击、秦帝国大反击、西汉大反击、东汉大反击、三国大反击,及广泛的文明融合与商贸交流,及至三国曹操时期,占据广阔北部地域的强大匈奴部族群,实力大为衰减。西汉末,匈奴部族群已分化为南匈奴、北匈奴两大集团,曹操又将南匈奴分为左、中、前、后、右五部。南匈奴基本融合于中国民族群,北匈奴则成为残存的传统游牧部族。至此,匈奴游牧部族群失去了吞噬广袤中国的信心与实力,转而向西方的欧洲大规模迁徙。

第三历史阶段——匈奴游牧部族群西迁,游牧战争祸水弥漫西方。这一时期,大体是公元100年左右开始,到公元460余年,历时400年上下。依据相关史料,北匈奴部族向西迁徙的路线是,乌孙—康居—阿兰聊(欧洲边缘)—欧洲大地。公元4世纪中叶,北匈奴历经喘息,突然吞灭阿兰聊部族政权,开始了向欧洲的大举进攻。公元374年,北匈奴大败东哥特国,开始了被西方人称为“上帝之鞭”的鞭挞后期罗马帝国与欧洲诸国的时期。

滋生于国家文明第二历史时期的世界游牧部族力量,最后终于分化瓦解为诸多星散的部族民族。在更后来的世界近代史来临之前,某些部族民族则分别建立了诸多小国家。这是国家文明时代的一个重要插曲,我们在后文还将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