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明困境与剧烈的生存竞争
国家文明第二历史时期竞争发展的总体图景是:一方面,新国家继续涌现,新的国家文明形态也多有创建;新国家群加上原本的早期种子国家,国家群数量重新达到了15个;虽然数量仍然不大,形态之丰富却超过了第一历史时期。若再将准国家形态的诸多游牧部族政权计入在内,国家文明第二历史时期的总体状况将更为特殊而复杂。另一方面,早期种子国家继续发展,其中古典中国在文明形态上有重大创造,实现了历史性跨越。三则,这一时期的大小国家之间,准国家形态的游牧部族与东西方各国之间,开始了世界性的交流往来,国家及民间通商状况大大超过了第一历史时期。
基本地看,至少有六个方面汇成了这一时期国家文明发展的总体风貌。
1.开端时期面临严重的文明危机困境
第二历史时期之初,面对的是第一历史时期陷入低谷的历史困境。这一困境的历史表现形式是:11个早期国家灭亡了,历经第一时期4000余年的经验积累,仅存的5个种子国家趋于相对成熟,基本稳定了下来。但是,这种成熟与稳定,并不意味着健康向上的发展,并不意味着国家文明形态的历史提升。相反,早期国家群后期低谷的实际内涵,是世界范围内的国家文明进入了严重的文明危机状态——大多数国家灭亡之后仅存的几个种子国家的文明发展,都陷入停滞状态。
具体地说,中国西周王国末期的礼治文明,已经趋于“礼崩乐坏”的僵化衰败阶段。欧洲古希腊的贵族民主制,在频繁的内外战争中陷于停滞,濒临崩溃的边缘。非洲的古埃及国,则循着长期疲软乏力的惰性轨迹持续下滑,国土被频频蚕食,社会没有任何上升性发展。西亚地区仅存的亚述帝国,则陷入狂热的扩张战争之中,于国家文明的内在发展没有任何建树。南亚的古印度国,则已经突然灭亡,陷入“梨俱吠陀”时代的“黑洞时期”。
这就是说,早期国家群的文明发展,面临着严峻的历史挑战——必须走出第一历史时期末端的文明危机困境,各个国家若无历史性文明突破,则只有在文明困境中崩溃灭亡。
2.东西方主要国家先后突破文明困境,实现历史跨越
这一历史时期的两大历史突破,先后出现在欧洲与亚洲。
欧洲的新国家罗马,在这一时期突破了早期200余年的“王政”——早期君主制的权力形态,创建了奴隶制时代的共和制国家文明。大约公元前509—前265年(相当于中国春秋中期),是罗马共和制的前期阶段,其共和权力机构的正式名称为“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共和制的权力形式是:由贵族元老院推举两名执政官,执掌国家军政事务;国家权力、土地和经济资源,由贵族(元老院和各高级官职)垄断,平民代表参与政事没有法律规定。因此,平民阶层争取参政权的社会需求表达,成为贯穿前期共和的历史思潮。
大约公元前264—前83年,罗马进入后期共和制阶段。这一时期的共和制,非但没有向趋于更为民主的方向发展,而且在后期走上了趋于独裁制的历史道路,平民的政治权利更见无望。虽然,罗马共和制并没有表现出持续上升的状态;但是,作为一种具有共和与民主原生内核的国家文明形态,罗马共和制是一种伟大的历史创造,是人类国家文明的伟大里程碑之一。
同时,欧洲的种子国家——古希腊邦联,也出现了一定的国家文明突破。雅典城邦的贵族民主政治,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由此两端,奠定了西方国家群在后来时代的政治文明历史传统。
亚洲国家文明的超时代突破,是中国的秦帝国时代。
当时的古典中国,经由战国时代200余年大争,在公元前221年,终于由秦国统一了其余6大战国与30余个残余的中小诸侯国,创建了当时世界最大规模的统一文明形态的统一大国。秦帝国最直接的历史性突破,是在诸侯林立的碎片分治中建立了广袤疆域统一治理的国家;更为重要的是,秦统一了中国文明,创建了各个民族群共同认知、共同融入其中的统一文明形态。统一国家与统一文明的轴心,是以郡县制为基础,以中央集权制为核心的政治文明体系。由此,奠定了中国文明坚实丰厚的历史传统——崇尚统一,拒绝分裂。
与当时欧洲的国家文明突破相比较,中国是在另一个对立面的国家文明上实现了突破。古罗马与古希腊,以贵族共和制及贵族民主制的形态,走出了文明危机困境;东方中国,以统一郡县制基础上的中央集权制的国家文明形态,走出了文明危机的历史困境。从权力形态的层面上看,两者都是空前伟大的历史性突破。
但是,若从两者的社会基础结构上分析,就会看到显然的差别。欧洲的罗马与希腊,是奴隶制社会基础上的权力形态层面的创造。亚洲的古典中国,则是在高于奴隶制社会之上的“国人社会”的基础上,实现了整体国家文明形态的突破,而不仅仅是权力形态的创建与突破。
当时的中央集权制与贵族民主制的差别,只是权力形态的差别,并不是国家文明形态的基础与本质方面的差别。基础的差别、本质的差别,是社会形态的整体差别。中国在上古三代的夏、商、周王国时期,是“国人社会”,而不是奴隶制社会。(6)这种“国人社会”,有两大经济根基:其一,工具形态的生产力水平处于青铜时代;其二,土地形态的生产资料占有方式是国有制,国人只有土地使用权。
具体来说,“国人”是这样一种主要人口群:拥有由国家分配的一定数量的使用权意义上的土地,拥有正常家庭及正常财产(特定的生产生活资料),经常性居住在城池之中(农耕活动季节出城入田),分别操持农耕之外的各种职业(农耕与百工商旅);有一定程度的参与国事的权利(批评权与建议权),其中杰出者有进入权力层面的正常社会通道(立功擢升或被举荐)。国人占据国家人口的绝大多数,是国家的主体人口,更是主要的生产力人口。
进入战国与秦帝国时代,中国的社会形态显然跃升了一个阶位。
跃升的三大历史基础是:其一,工具形态的生产力水平已经发展到铁器时代;其二,土地私有制已经确立,国民对土地享有完全的占有权、使用权与处置权,可以自由买卖土地;其三,随着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成为商品,统一中国的经济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发展为农耕经济条件下的商品经济形态。由于这三大基础的变化,统一中国的社会形态跃升为“国民社会”。
虽然,与当时相关的史料中没有出现明确的“国民”概念,但是,若从一系列已经在战国时代出现的范畴、理念及语汇看,它们在内涵上完全具有“国民”的意义。首先,春秋战国500余年,“民”的概念已经确立,社会已经明确生成了民为国家根本的“民本”理念。其次,政治语汇对社会人群的称谓,已经生成了一大批以“民”为词根的新语汇——人民、民众、庶民、黎民、群众、民心、民意、子民、遗民、老民、劳民,等等。
秦帝国统一中国文明,其中一个不为后世注意的重大政策,便是统一全国人民的无差别名号——天下之民,皆曰“黔首”。其形象所指,就是头戴黑色布帽或头顶黑冠的民众群。这样的“黔首”,实际上已经比夏、商、周三代的“国人”有了重大的历史性变化,已经成为国家法律认定的“国民”,其拥有的权利与自由程度,也大大高于上古三代的“国人”。当然,与近现代国家的“公民”相比,还有一定距离。但是,定义为“国民”,应该是完全符合其历史内涵的。依据社会形态划分理论,拥有这样的社会人口结构,无疑就是“国民社会”。
秦帝国的国家文明突破,之所以是超时代突破,是因为秦帝国所创建的统一文明,是铁器时代的“国民社会”,在整体社会形态上高出欧洲国家奴隶制社会一个历史阶位。秦之后的古典中国,一直是这种“国民社会”。即便与欧洲后来的中世纪封建社会相比,古典中国的“国民社会”的文明水准也高得多。总体上说,秦帝国这一超时代的文明突破,无疑是国家文明第二历史时期最具历史高度的文明大创建,是人类古典国家文明时代最伟大的里程碑。(7)
3.国家生存竞争的剧烈程度远远超越第一历史时期
一个基本现象是,这一历史时期的战争频繁度、酷烈度,都远远超过了第一历史时期,也远远超过了后来的历史时期。以当时中国对内、对外的战争水准为历史标尺,这一时期无疑是整个人类冷兵器时代战争的最高峰。
据《中国历代战争年表》的统计,春秋时期发生战争395次,战国时期发生战争230次,秦帝国时期发生战争10次,总计625次,平均每年一次之上。(8)请注意,被史料记载下来的这些战争,并不是当时战争的全部,还有许多不为今人所知的战争发生在那个时代。真实发生的种种战争之次数,应当超过这个数字许多。中国如此,古希腊后期也如此,罗马帝国更是大小战争难以计数。
在此后的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上,这样的战争频率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一时期的亚、欧、非三大国家群,都第一次出现了以强大的战争能力著称的强盛帝国。亚洲东部,出现了秦帝国;亚洲西部,先后出现了亚述帝国、波斯帝国;非洲,出现了迦太基帝国;欧洲,出现了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共和国也迅速发展为罗马帝国,其强大的战争能力在欧洲古典史上堪称独一无二。总体上说,这一时期连续六个强大帝国的出现,将当时国家文明之间的竞争融合,推进到了一个新的历史水准。
4.国家群的地域分布比第一历史时期相对均衡
欧洲古国,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希腊、马其顿、罗马。
非洲古国,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埃及、迦太基。
亚洲有所减少,从第一时期的14个,变成了大大小小10个古国:中国、印度、亚述、迦勒底、波斯、帕提亚(安息)、帕加马、米底、叙利亚、日本。
这种地域分布,是国家文明走向初步地域均衡的开端。
5.文明大国倏忽灭亡现象,比第一历史时期更加严酷
以上国家群在这一时期的第一个灭亡者,是曾经在第一历史时期声威赫赫的亚述帝国。约公元前627年,亚述的最后一位著名君主——亚述巴尼拔死去,亚述帝国随即开始了瓦解过程。到公元前605年,随着残余力量在卡尔基米什(Carchemish)战役中被消灭,这个建立于第一历史时期的古代帝国正式灭亡,大体历时500余年。
第二个灭亡者,是当时颇负盛名的古希腊邦联。公元前338年,从希腊邦联脱离的北部马其顿帝国崛起,其君主腓力二世率军征伐希腊,击败雅典与底比斯联军,随后召开科林斯大会,建立泛希腊同盟,成为希腊霸主。西方史学主流认为,这是希腊古典时代的结束。随后是马其顿帝国与“希腊化”时代。从国家文明实际存在的意义上说,这是希腊国家文明的灭亡。
第三个灭亡者,是强盛一时的第一波斯帝国。这个帝国,建立于公元前550年上下,从公元前336年开始,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的军队,屡屡被亚历山大东征的马其顿大军击败。公元前330年,大流士三世被杀,第一波斯帝国正式灭亡,历时200余年。
第四个灭亡者,是脱离希腊进而独立扩张的马其顿帝国。这个也被称为“亚历山大帝国”的国家,在强势君主亚历山大的统率下,连续征伐战胜,一度地域辽阔,横跨欧、亚、非三大洲地域。公元前323年,年仅32岁的亚历山大死去,帝国迅速崩溃。公元前307年,以马其顿力量为基础建立的马其顿帝国,正式解体灭亡,历时100余年。
这一时期亡国的文明国家数目虽少,却是当时世界的四个超级大帝国。其在当时和历史上引发的效应,都远远超过了第一时期的国家灭亡现象。
6.世界国家之间的交流融通开始了初步发展
这一历史时期,诸多国家都走出了相对封闭状态,开始了世界范围内的国家交流、贸易往来,以及文明融通。当然,这种早期交往,不包括战争方式的强力入侵所引起的征服性融入,譬如亚历山大东征所产生的希腊文明圈现象。这种交流融通,是指初步开始的具有某种文明融通性的国家交往,及正常方式的民间流动往来。由于早期国家在地理环境方面的自然阻隔性极大,这一历史时期的民间流动往来,在当时表现为四个“轴心板块辐射”的历史现象。也就是说,当时的世界交流主要以这四个“板块”为轴心辐射源,带动周边地区(包括处于前国家状态的游牧部族区域)的交流交往。
其一,亚洲西部轴心板块,国家交往与民间流动已经相对发达。
其二,欧洲地中海轴心板块,国家交流及民间交流也已相对发达。
其三,地中海板块与西亚板块交互辐射,各层面交往相对发达。
其四,东亚板块,以中国为辐射轴心源,周边交往开始,尚不甚发达。
世界国家之间突破轴心板块,而进入洲际、国际之间的普遍交流,要等到国家文明的下一个历史时期才能出现。也就是说,要从中国的西汉中期开始,世界范围内的国家交流才正式迈开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