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行远(一)

星辰半落,夜已清清。

阳光落窗,暖融融的,清夜安静依旧。

青轩旅游回来后,便重新接手了清夜,言夕和苏宛答应以后替他接管,前段时间先离开了,去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后,就可以过来了。

青轩没有再瞒着殊之,在一个很安静的夜里,在睡觉前,他和殊之讲了将要透析的事,虽然从两人在一起以来,青轩一直就告诉她会有这样一天,可真当青轩亲口告诉她时,她还是接受不了,比青轩还害怕,青轩记得那天她哭了好久好久,睡着时把自己抱得好紧好紧。

后来青轩告诉我,那天他还隐瞒了一些,他告诉殊之说情况还没那么坏,再过一年后他才需要透析,现在药物还能控制,他要带殊之去实现梦想。我说他不该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他说不争取这一次机会,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今天周五,清夜本周最后一次营业,也是青轩与清夜的最后一天,清夜一切如旧,七人顾客,安安静静。

风吹玻璃瓶轻轻响起,门口走进一位熟悉的身影,是梧桐老人。

“老人家,今天怎么来了?”青轩笑意满满地上前迎接。

时间走过一年,在梧桐老人身上留下痕迹,一年前还是斑白的发鬓已经尽染白霜,身躯佝偻,行动迟缓。

“馋酒喝了。”梧桐老人声音颤巍。

青轩讲他扶着坐上椅子,自己回到吧台。

“我可是早就不给您调酒喝了的。”青轩笑着看向老人。

“嘿嘿!我也就说说而已。”

梧桐老人早已经成为这里的熟客了,基本是每个星期必来,但从去年夏天开始,青轩便不再会给他调酒喝。梧桐老人年岁大了,有高血压,酒精饮料是不能再碰了。所以从那时起,老人家没事就会来这里找青轩聊天,他讲南京城老故事,伴着温茶,很有韵味。

青轩想了想,看着梧桐老人说道:“今天可以给您调一点酒,但也只是一点。”

“怎么今天同意让我喝了?”梧桐老人不解。

“明天我就要走了,清夜转交给朋友打理。”

“怎么了?”

“我和您老说过,我不是一直身体不太好吗?现在有点加重了,要去透析,所以清夜我实在是不能接着经营了。”

梧桐老人沉默会儿,道:“给我调杯酒吧!”

青轩拿出工具,熟练地做好一杯玛格丽特。

梧桐老人接过,杯酒下肚,更加沉默了。

“孩子……”梧桐老人开口。

“嗯?”青轩应声。

“酒很好喝!”梧桐老人声音有些哽咽。

“谢谢!”青轩微微笑着。

……

这该是怎样一幅画面,柔和灯光下,黑发少年与白发老人相对而坐,眼中皆是深邃不见光亮,时钟滴滴答答的,窗外阳光暖暖的,沉默留给时间,不言不语。

……

时间静静慢慢,春醒万物,夏又声声。

这一年初夏,殊之成功拿到导游证,应聘了一家国际旅游公司,青轩也没有食言,成为她的随行伙伴,写一些旅游手记,为公司做宣传,就这样,两人带着梦想与期许,再次踏向远方的行程。

这一次,是殊之带着青轩去旅游,青轩要做的,就是把沿途的风景和这个心上人,写在文字里。

为什么青轩对殊之关于导游的这个梦想这么上心,青轩说是因为他和殊之慢慢熟悉的方式,在故事里我讲过,是高三那年青轩给殊之讲地理题,两人慢慢熟悉起来,而殊之对于地理的执念,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这个导游的梦想。青轩了解殊之,她性格里有很多慢的成分在里面,其实并不适合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奔波忙碌,更适合去接触自然。当初殊之提出这个梦想时,她自己都觉得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而她大学里学习的专业,也和这个毫不相干,但青轩记得这件事,他一直告诉自己,只要是条件允许,他一定要帮她实现这个梦想,这是他想给这个女孩的爱。

……

第一站,他们要带着游客去往日本富士山。

“富士山,位于日本本州岛中南部,跨越在静冈县与山梨县之间,山麓位于骏河湾至系鱼川之间的大地沟地带,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暮春初夏之际,是最好的观赏时机。一座闻名遐迩的山,有着它的不凡之处,它有着日本民族性里的含蕴之美,即使天空晴蓝,远望而去,山顶也是在云雾里遮遮掩掩。半山腰往上,常年被积雪覆盖,在阳光澄澈的日子里,可以看见白雪反射而下的绚丽金光。山麓地带,便是成片的樱花树,日本樱花有别于国内,它是大樱花树,盛开繁繁,花随风落,在醉人的粉红浪漫里,与大自然对话。富士山下樱花树,樱花树下行旅人,这里用雪山和樱花,守着自然中的浪漫,等风等你来。”

这是青轩随行写下的宣传手记,他说带着游客旅游的时候,他不会插手很多,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殊之独立处理事情,他做的就是记录好沿途一切。

新干线列车飞驰在平原上,窗外景色匆匆闪过,车厢里坐满乘客,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这一次国际旅游团只有六人,除开青轩和殊之两人,还有两对年轻情侣。这次公司推出的情侣旅游专线,从富士山到爱琴海,再到阿尔卑斯山,最后去往挪威。这条线路还有专门的名称,叫做“与你共赴,山海浪漫”。

“这次旅行大概需要三个多月,大家都是同龄人,相处也很容易,希望这趟旅程能给大家带来难忘的人生体验。”殊之正在讲话。

“这次富士山之行,我们先乘坐电车到河口湖北岸的旅店,第一天大家先安顿下来,第二天我们去富士山下参观,第三天我们可以参加本地很有特色的芝樱祭,晚上在附近泡温泉,这里的温泉可是纯和式温泉哦!值得体验,第四天我们去往本栖湖南边的朝雾高原体验滑翔伞,后面三天就是大家的自由参观时间,但要注意安全哦!”

殊之对着笔记本,耐心地和大家讲着接下来的行程。

“好期待哦!”坐在对面的一个小小可爱的女生很开心,她叫晴夏。

“对呀!出来玩就是要充满期待!”殊之对着她柔柔一笑。

“姐姐,我很好奇一件事。”

“嗯?”

晴夏目光不断在青轩和殊之之间扫过。

“你们……是同事?还是情侣?”

殊之被她可爱的举动逗笑了,看窗外的青轩也收回目光。

“我们呀!既是同事也是情侣。这份工作是我们一起找的,因为他知道我喜欢旅游,就陪着我一起了。”

“哇哦!你们好幸福啊!”晴夏眼睛瞪地大大的,满脸羡慕。

“你看看人家,我让你给我买冰淇淋吃都不让!”

晴夏锤了旁边男生一拳,嗔怒看着他,他叫做星明。

“那那能怪我吗?你自己不舒服还想吃凉的,我不管着你,你不得上天呐?”

“哼!”女孩气鼓鼓的,很是可爱。

“她那时候也是不听话,体质不算太好,夏天还老想吃冰淇淋,我也不给她买。”青轩也开口了。

“他虽然嘴上说的不让,但我稍微撒个娇,他就心软了,很多时候我还是能吃到的。”殊之补充着。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说话的是另一个女生,叫做霜月。

“高中那会儿就认识了。”青轩回答到。

“那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霜月接着问到。

“高中毕业吧,后来一路磕磕绊绊,但最终还是走到一起了。”

说到此处,青轩很自然地牵过殊之的手,两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让人羡慕了吧!有什么秘诀吗?”霜月一旁的男生开口了,他叫做居枫,一路来,他都是一个很沉默的人,但此刻,显然也是被勾起了兴趣。

“秘诀吗?”青轩看向殊之,想了会儿。

“细水长流,温温而语。”

……

一行人到达旅店时,已是日暮时分,天幕垂下夕阳,余晖掉入河口湖,湖面倒映富士山,晚风搅动波影,水光粼粼。

旅店不是很大,但装修很温馨,全有木板搭造的小楼精致又实用,旅店只有两层,楼下有餐厅,楼上是房间,就只有三间,刚好够一行人使用。靠近湖边一侧,有一个露天阳台,紫藤沿墙面攀爬,在初夏季节,枝叶繁茂。阳台一侧有秋千,还摆放着圆桌木凳,显然是供客人休息的。

行李全部放置好后,一行人下楼吃晚餐,晚餐是主人家大叔特意准备的日式大餐,寿司,拉面,刺身,还有各类小吃。奔波一天的众人,早已饥肠辘辘,席地而坐,不一会儿就全吃完了。

“真美味!”活泼的晴夏揉揉肚子,满足地喝着汽水。

“大叔原来是厨师吗?料理很美味嘞!”殊之用日语交流着。

“是的!以前在东京酒店里上班,后来觉得太忙了,就来到这片湖岸,做民宿生意。”大叔和善的答到。

“今天晚上是满月夜,可以去阳台看月色哦!”大叔指向窗外。

众人目光随他手指方向看去,一轮圆月已经半挂在夜空,月色亮白。

晚饭过后,大家在阳台坐着,两个女生已经在荡秋千了,轻轻摇动,带着一旁的枝叶沙沙作响。

初夏夜微凉,湖岸路灯亮起,沿湖点亮一个光圈,点点光影倒在水面。湖面升起一层很薄的雾,缓缓飘动着,月入凉夜,清意拂人。

在异国他乡见圆月,大家又都是同龄人,话题自然是不少的,从校园聊到社会,从青春说到如今,青轩话说的少一些,更多的时间是在听大家讲。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大家都是讲故事的人。

“你们知道国内的清夜吗?就在南京。”晴夏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知道,很想去的,但一直没预约上。”霜月听到这个,眼神也亮了些。

“为什么想去那?”很久没说话的青轩问向她们。

“我听朋友说那里很有意思,店主会根据你的故事来调酒,还能写信,还能装在玻璃瓶里以后来取,而且她说最神奇的是,在那里待上一天,真的会觉得世界很安静,她还特别推荐我秋天的时候去,说那时可以坐在窗边看梧桐,美到窒息。”

晴夏歪着脑袋,倒在星明肩膀上。

“真的好想去一次。”

霜月看着月色,开口道:“我也想安安静静地度过一天,没有任何烦杂。”

听完,殊之饶有趣味地看向青轩,青轩明白她的意思。

“你们知道清夜的店主叫什么吗?”

“青轩!我记得很清楚!我在网上看过他写的文章,太文艺了。”霜月先一步开口了。

“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吗?”青轩看向她俩。

“嗯……我记得第一天自我介绍时说过,你叫……青……青什么来着?”显然晴夏的记忆力不在线。

“青轩!”星明突然大叫一声,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众人突然醒悟,目瞪口呆地盯着青轩。

“那……那清夜……”晴夏说话有些结巴了。

“对!我开的,我就是清夜的创办人——青轩。”

青轩对他们笑着点点头。

“这未免太巧了吧!”晴夏有些不敢相信。

“那你怎么不在店里?”霜月问到。

“这不是陪她出来嘛,店里也留有人打理。”

众人有些激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倒是一直没说话的居枫问了一句。

“这次旅行结束了,我们可以去店里体验一天吗?”

“当然!我请客!”青轩当然不会拒绝。

“我想问一下,怎么会有清夜这个想法的?”霜月问到,其余三人也是点着头,显然很好奇这件事。

“因为我身旁的这位啊!”青轩看向殊之,目光温柔。

“故事与信,是我和她这多年相处带来的灵感,我这人有个爱好,就是喜欢写文,与她相识是因为这个,相知相恋也都有文字的身影,我那时特别爱给她写诗,写信,在我看来,这是表达感情最浪漫的方式。当然,她也懂我的浪漫,最终我们走到一起。所以写信这件事,我认为它是有着一些不可替代的作用的,无论是写给谁,都会给人一种很真挚的情感体验。那时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给人们提供一个时间,一处地点,一种氛围去做这件事。至于清夜里的清酒和花茶,是给这个氛围的一种点缀,写信是一种情感述说,清酒可醉人,花茶可清醒,设置的目的就是给顾客选择一种状态来表达感情。起初创办清夜,我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也为了等她回来。经营一段时间后反响还不错,就坚持下来了。这几年来,我每天都可以听到不同的故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有。有些顾客写信会带走,有些还会留下来日再取,清夜还有一个隐藏的规定,就是取信时要带着写信的对象一起来,但时间过去这么久,留在玻璃瓶中的信却是越来越多,真没有几个人最后还能带走信,送给信中的人。那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其实大多数人,心中都是有遗憾的,只是不太愿意说出来。所以呐!如果你信中的人就在身边,一定要好好珍惜,如果真有一天,你真心流露写完一封信,最后却送不出去,那才是人生遗憾。”

之后青轩断断续续还说了一些,大家都安静地听着,紧紧牵着身边人的手。

月色照人,月影清清,直至凉意傍身,众人才回到房间,窗外月正圆,窗内人正眠,只是不知有几人带着故事进入梦乡,不知有几人梦乡里带着故事。

……

第二天上午,阳光炙热,一行人按照计划来到富士山下。

山麓下,樱花正盛,小风解人意,总会不时将樱花瓣送到游人跟前。

“关于日本樱花,有一个很美的传说……”殊之走在最前面,徜徉在树下花海,为大家讲解。

“相传有一位聪明美丽的姑娘,名叫‘木花开耶姬’,她从冲绳岛出发,经过九州、关西、关东,到达北海道,把象征爱情与希望的樱花撒遍各地。从此,樱花由南向北以此盛开,永不衰败。而后来‘木花开耶’也被视为‘樱花之神’,‘富士山山神’,在这里的很多神社都有对她的祭祀。”

殊之一边讲解,青轩一边记载,他写下的不仅是殊之说的话,还有这里的景,以及游客的观景体验,毕竟是写旅游宣传,需要带上一点商业模式,更好的吸引顾客。

大概介绍完后,殊之规定了集合的时间,一行人便散开,毕竟这里时情侣间的浪漫圣地,那么多人聚在一块,也不是个事。

“走吧导游妹妹,带我看看富士山下的大好风景。”青轩调侃着。

“才不要带着你呢!”殊之先一步走了。

青轩在后面嘿嘿一下,几步冲上前去,拉着手就往前跑。

“由不得你喽!”

……

本应该是很美的一个画面,但我发现青轩日记里关于这个场景的描述,却只是一笔带过,他是这样写的:

“樱花很美,但我眼里尽是轻轻踮起脚尖树下翩然起舞的她,我喜欢她,胜过醉人的樱花。”

这时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青轩和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当你觉得一个景色很美的时候,你下意识会想起一个人,无论是否在你身边,只要是美好会与她联系起来,那么她便是你最在乎的人。”

……

这一天大家玩的都很开心,吃过晚餐,月光如约而至,众人照旧来到阳台,愉快聊天。散去的时候,霜月叫住了青轩,说想问他一些问题。

“想问什么?”

其他人都先回去了,阳台就剩他俩。

“关于写作的。”

“哦?”青轩一下子来了兴趣。

“就是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坚持这么久的。”

“因为热爱啊!”

“可是生活这么烦杂,一直坚持热爱的太难了。”霜月摇摇头。

“怎么说呢?”

青轩抬头看向明月。

“所以这才是热爱的真正含义呐!如果一件你觉得自己很喜欢的事,在以后忙碌的生活中慢慢淡忘了,那只是兴趣,不叫热爱。如果你是一直没忘记,始终心里牵挂惦记着,那才是热爱。”

霜月似懂非懂地看着青轩。

“就比如说我热爱的写作吧,在一天的时间安排里,除去必要的工作和一些事物,在剩下的时间里,我的第一选择永远是写作,因为我打心里不会想要去搁置它。这么说明白吗?”

“就是说自己热爱的事情是自己争取来的。”

“就是这样!很聪明嘛!”青轩称赞着。

“我看过好多你写的文,很喜欢你的风格。就感觉是山间吹风的感觉,顿时清爽很多。”

“谢谢!”青轩示意微笑。

“如果真的很喜欢就大胆尝试,很多事情不试试是不会知道结果的,趁自己年轻,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说完,青轩先一步离开了,他知道要给霜月独自思考的空间。

月光白亮,明人心。

……

第二天,按照计划,参观富士山芝樱祭。

芝樱祭并不是祭祀活动,而是展览。在每年五到六月芝樱盛开之际,举办的大型观赏会。芝樱源于日语,意为“开在地面的樱花”,芝樱形貌清新,花朵小巧秀气,多为粉红色。在富士山下山麓花田里,每年会有八十万株芝樱同时盛开,在蓝天白云下,铺开粉红花海,美的不可方物。

第三天,按照计划,体验纯和式温泉。

第四天,按照计划,体验滑翔伞。

后面三天,留给了大家自由参观的时间,而青轩也是借此机会,带着殊之去看了很美的

景色,吃了很美味的食物,七天时间,已是匆匆而去。

今天是大家最后一次坐在阳台赏月闲聊,明天就要启辰前往下一站——希腊爱琴海。

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月光褪色好多,夜已深,大家都回到自己房间,最后一晚,所有人都是安稳好眠。

来时满怀期待,走时留下好多浪漫,这便是富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