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瞒天过海暗下毒手 移花接木巧设机关(上)

  • 逃关东
  • 胡达千
  • 11015字
  • 2021-02-04 10:00:29

善童摇起鞭子,刚把车赶出元家的大门,就听小凤由后面大声疾呼道:

“善哥,把东西落下啦!”

善童回头一看,见小凤手里拎着自己的包袱跑了出来。说起善童自己的小包袱,也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包着自己的一件棉袍子。当时由家起身的时候,善童本是穿着自己的衣服,后来玉龙书非叫他穿元家那件羊皮袍子不可。所以才把自己的棉袍子包了起来,准备到了岔路河再换。可等到了岔路河以后,连气带乐都把换衣服的事忘了。现在才想起穿的还是人家元家的皮袍子,顿时感到十二分惭愧。他连忙接过自己的包袱,换下了皮袍,递给小凤说道:

“这是你们东家的,这几天也把我忙活的都忘了,求你给拿回去吧!”

小凤本不知道这件事儿的原委,看善童一换衣服倒把她弄糊涂了,瞪着两只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坐在车上的玉龙书见小凤好像闹不清楚内中缘由,就对小凤说:

“那件皮袍是你们男东家的,在我们家放了十来年了,这次捎了回来,你拿回去给你们女东家就行了。”

小凤一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接过衣服,站着没动,两只眼睛盯着善童,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善童抄起鞭子要走,见小凤站在那里没动,就忙向小凤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扬起鞭子往出走,车子刚跑出南门,又听后面有人喊道:

“站住,站住!善童,我有事!”

善童是在下风头,听得清清楚楚,见五辈破喉咙在嚎叫。他用鞭子猛抽几下牲畜,车子飞快向前跑去,直到后面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才缓了下来。善童好奇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五辈正站在南门吊桥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举着那件羊皮袍子在摇晃呢,可是喊叫的声音却听不清了。善童又看了看车子上饮酒熟睡的玉龙书,只见他仰面朝天,两手垫在头下,两腿一伸一屈正睡得鼾声大震,口水横流着呢。等到过了双庙子屯,善童扬起鞭子打了两个,两匹豆青骡子又四蹄蹬开跑了起来。善童对这条通往东响水的大道根本没走过,只听玉龙书临走前对他说要走西道,并且告诉他这条道不太平,特别是腰岭子一带,经常有劫道打闷棍的,要时刻加小心才行。善童赶着车,待车子到了烟筒砬子底下,善童才看见星星哨的山尖,他立刻唤醒了玉龙书。玉龙书用手揉了揉两只迷离的眼睛,向四下看了一看,自言自语地说道:

“走得怪快的呢,眼看要到腰岭子了。”玉龙书边说着话,边摸出十响大净面匣枪,推上子弹,翘起机头,按上保险,两只眼睛向四外观察着。车过了腰岭子屯,一步一步地爬上岭顶,正道眼就只能走开一辆车,路两边全是大树,这更使人感到阴森可怕。当车子刚转向下坡的时候,突然从树林中窜出来两个人,前面的一个细高挑,穿长袍儿,俩手插在衣兜里,头上戴着狐皮三个耳朵的大帽子,看不清脸庞。后面的一个是小矮个,一身短打扮,手里拎着一根柞木棒子。这两个人由树林出来之后,向车上死盯着,脚步却非常缓慢,似走非走地打量玉龙书。玉龙书是个惯家,他见那两个人挺可疑,就催促善童快赶牲口往岭下冲去,同时抬起手来对着天空,当,当!就是两枪。拉车的两匹骡子听到枪声竖起耳朵打着喷嚏,向岭下跑去,善童恐怕枪声惊着牲口,忙紧紧拉住辕骡的缰绳,同时用手里的鞭子打前套骡子的脑袋,还是驾驭不住。车子飞快的往下冲去,一直到了岭下较平坦的地方才缓了下来。当车子快到河沿的时候,玉龙书忙对善童说,咱们得顺着西山根儿走才行,善童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就按照玉龙书说的转向西山根石头道。这时,玉龙书把枪装进了盒子里,他把冻僵的两只手用嘴哈了哈,然后对善童说:

“这星星哨、腰岭子天天有劫道的,特别是趁年关这几天,大白天人少也不敢走。刚才那两个家伙就不是好人,前面那个瘦条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手里也有家伙,他见咱们家伙硬没敢动手。”说完这句话稍停一停,接着又对善童关切地说道:

“以后来岔路河赶集可千万小心,一定要与人结帮走,不然遇上这些家伙是没好的。”

善童听了玉龙书的这番话,心里想,我在东响水也没大呆头了,我还赶的什么集!

咣当,咣当,这条路东边是河,西边是山。路上大石头简直没法前进,车轮子刚由前一个大盘石上颠下来又上了第二块大石头,车子东晃西晃,上下颠簸一个时辰也走不上五里路。待到走完这段石头道,进入一个屯子的时候,已经是上灯火的时候了。玉龙书告诉善童说距离西地卢家还有十里多路,而且中间还隔了条小岭,要紧赶才行,善童就紧摇晃着鞭子催促牲口快走。待到了西地卢家的时候,已经是定更时分了。他们在卢家歇了一宿,第二天早早的上了路,开始是向东南方向走,后来又顺着山沟折向东北,当车子到了窝集沟的时候,玉龙书又现去托朋友买了几只狍子,又耽误了一些时间。直到快吃两顿饭的时候才回到家。

到家后,善童忙着卸牲口,小水仙领着一帮家人来搬车上的年货。玉龙书先把善童的包袱拿了下来,放在一边儿。小水仙见玉龙书把一个大花包袱放在了一边,不禁用疑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玉龙书为了解除小水仙的误会,边由车上往下卸东西,边招呼善童说把你姑给你拿的东西自己经管去吧,卸车人乱哄哄的,别弄错了。善童卸完牲口添上草料,忙回来帮助卸车。玉龙书见了说:

“你还是先把你自己的东西经管起来吧,那包东西挺沉,可能是一些好东西,别再弄丢了。”

“有啥好东西,姑姑说是给玉娘和起忠的几件衣服和鞋袜儿啥的。”

小水仙听了玉龙书与善童对话,就明白了七大八。她拿起一包东西往屋就走。这时呢,玉娘也趁着起忠在睡觉,想到外面去问问善童找姑姑的事儿。她走到台阶上面的扶手旁边,见善童正在忙着,就站下来等着。小水仙拿着一包东西走到玉娘身边的时候,瞅着玉娘笑吟吟地说道:

“有好消息了,大喜他张妹子!”

玉娘听小水仙这么一说,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儿,移动金莲想走下台阶,这时偏巧玉龙书两手抱着一个装妇女头花的大盒子往屋走。玉娘由于小脚,走路总是低着头,根本没看见迎面走上来的玉龙书,玉龙书也没看见玉娘从台阶上走下来,两个人竟一下子撞了个满怀。玉娘哪经得起这一撞,当即迎面朝天摔倒了。玉龙书虽说是身强力壮,但也是由下往上走,又因抱着个盒子,为了保持平衡,身子还正往后倾斜着。所以,他竟由台阶上摔了下来,手里的纸盒子往上一颠,盒子里的绸花扬了个满地都是。玉娘挣扎着攀着扶手站了起来,一见跟她撞在一起的是玉龙书,她简直要哭了。玉龙书摔了一跤,心里非常气恼。他心里想,如果迎面来的人若不是小水仙或他老子,他非痛骂一顿不可。可当他看清是同刘玉娘相撞时,那一股怒火顿时瓦解冰消了,不但没来脾气,相反却忙问道:

“摔着没有,摔着没有?”他抱歉地说,“我也太毛楞了,怎么就没注意到对面来的人呢?这怎么说的……。”

玉龙书还在叨叨絮絮道着过,刘玉娘出声搭言不好意思,但又不能马上退进屋里,正在这互相为难的当儿。一群妇女随同小水仙由屋里走了出来,她们一出门,见满地都是头花儿,就叽叽喳喳地跑下台阶去捡。她们这一乱,总算给玉娘解了围,她忙迈步进屋里去了。

年货卸完了,善童把车推进车棚子,才捡起褚姑姑给拿来的包裹,他迈进屋门坎用眼睛瞅了一下玉娘,顺手把包裹扔在炕上,然后兴高采烈地说道:

“好了,这下子一片云雾都散了!”他用眼睛盯着炕上的包袱,“这是褚姑给你和起忠拿来的东西。”他边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八块银元放在炕沿儿上,“这是给你拿来的零花钱。”

善童刚把事情交代明白,还没等玉娘说话呢,就听玉龙书在外面招呼善童吃饭,玉龙书在吃饭的时候,又对善童说些道歉的话。饭后才各自回到自己屋里去休息。

冬天天短,晚饭时天就眼擦黑了,饭后善童回到自己屋里,见玉娘正呆呆的站在地上掉眼泪呢,善童还以为玉娘是摔着哪儿了。忙关切地问道:

“哪块儿摔坏了,我看看,好去郝先生那儿弄点儿药去,别大过年的再闹出事来!”

玉娘听了善童的话,把身子猛地往旁边一扭,腼腆地回答道:

“我也不是米面捏的,一个跟头就摔碎了!”

他俩一说话,把起忠说醒了。孩子一哭,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去弄孩子,起忠这时候已经快三岁啦,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他俩一哄,不但不哭了,反而拍着小手让善童抱。善童说快吃饭去吧,一会儿人家大师傅要收拾桌子了。

“不吃了!”

“怎么,听说找到姑姑了,乐得连饭也不吃了!”

玉娘没出声,转身去拨亮灯火,然后上炕打开包袱,想看看里面都是些啥?她刚打开包袱,小水仙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善童见小水仙来了,就从心里往外不想呆在屋里。他用棉袄把起忠包好,到外院原来住的房子去看邱老疙瘩。邱荣自从善童他们搬进里边居住以后就住在这里。他见善童来了,怀里还抱着起忠,就一虎身坐了起来,伸手来接起忠,正好起忠见了邱荣也就往怀里奔。邱荣接过起忠,他们三个人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儿。然后,问起他找姑姑的事儿,善童一五一十学说了一遍。邱荣也替善童高兴,善童本来就跟邱荣要好,两个人是无嗑不唠,无话不讲的。平时善童有啥忙活儿,再赶上玉娘没工夫时,就把起忠交给邱荣看着,时间长了,起忠和邱荣熟了。所以,只要邱荣在跟前,起忠是一点儿也不闹,哪怕就是晚上也一声不哭。善童和邱荣唠了一阵子嗑,发现邱荣只有一床小薄被儿,怕他晚上冷,就忙回家去里院去给取被褥。善童一进屋就听玉娘正对小水仙夸姑姑捎来的衣服呢。只听小水仙接口道:

“这件衣服在咱们这儿东响水一带,还没见过谁穿过呢,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衣料的服装呢。怕不得值个十块八块大洋才能买来呢!”

善童没理会他们,忙叫玉娘拿套被褥和枕头,玉娘不知要给谁用,就用疑问的眼光瞅着善童说明了原因,玉娘忙把被褥、枕头递给善童,他拿起来就走了。回到外院见起忠睡在邱荣怀里了,善童赶忙接过孩子,然后坐了下来,唠起来家常事。邱荣说他本是山东济南府泰安县人。是在他爷爷那辈一扁担掘上来的。在这东响水已经居住三辈儿啦。现在他与外祖父刘老万住在一起。哥哥、嫂子单过,哥哥体格不好,日子过得挺累赘。外祖父靠摆渡过活儿,收入也有限。所以,他十岁那年就进到吴家来放猪,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善童又问起吴家,邱荣也说玉龙书待人好。他俩又扯了一阵子闲话,善童觉得小水仙该走了,就抱起忠回里院儿了。善童回来时小水仙已经走了,玉娘一个人还兴致勃勃的看着姑姑给拿来的东西,善童放下孩子,也凑了过来看,因为包袱虽是他拿来的,可他却不知里面究竟是些啥。他就着灯光仔细一瞧,见包袱内有一件儿七色缎大镶边夹袄,一件宝蓝色裤缎肥腿镶裤角女裤,电光线高腰女袜一双,皮底礼服呢面女鞋一双,另外还有起忠的小衣裤、小鞋袜等。炕上还放着两根翡翠镶金柳叶儿,一付光桃赤金耳坠,一个银质麒麟锁。善童看完心里一估量,这些东西也真得几个钱儿了。他见玉娘特别高兴,就打趣地说道:

“你姑给你补嫁妆啦,今天咱俩来个二次结婚吧!”

玉娘听了,斜瞟了善童一眼没出声,停了一会儿,玉娘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咱们别在这儿住了,还搬回外院去吧!”她好像在向善童声明,“这里不是咱们长住的地方,我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

善童听了玉娘的话,没马上做什么答复,心里思量,自从搬进来以后,小水仙一次无理取闹的事儿也没干,如果搬了出去,没有玉娘在眼前,讲不了小水仙还得来缠扰。他刚想到这儿,只听玉娘郑重地说道:

“怎么不出声啊?乐而忘忧了吧!”

“忘什么忧?我是想到几天要过年了,是不是过完年儿再搬出去好吧?”

“这屋是小水仙的屋子,箱柜里都是些贵重东西,一旦出了事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她继续陈述理由,“再说咱们这东东西西都在外边,使用起来也不方便,还是赶快搬出外院为好。”

“你既然要搬,明天找个机会,就先跟她打个招呼,告诉她一声,不然,引起误会也不好。”

第二天早饭后,玉娘找个机会对小水仙说了自己的想法。小水仙说,年前就剩不几天儿了,再者老东家要去船厂送年货儿,还得善童去赶车。一个人在外院住,大家都担心,还是等年后再往外搬吧。玉娘听小水仙说的话挺在理,也就没再坚持硬搬了,只好等过了年再说。果真,第二天晚上,玉龙书告诉善童做准备,说一半天儿老爷子要去船厂送礼,让善童给赶车。腊月二十一那天,善童随同吴天同到船厂去了。

善童一不在家,玉娘就特别加小心。善童走了,春秀就主动来跟玉娘作伴。晚饭后,玉娘正同春秀唠闲嗑。小水仙也凑过来唠过年的事儿,她们正唠着起劲呢,有人告诉小水仙说,大东家找太太有事儿,小水仙忙站起来告辞了。玉娘就同春秀躺下了,可并没睡,还是躺在被窝儿里叽叽咕咕地唠个不停。忽然听见小水仙屋里有人像是拌嘴。春秀是孩子气,啥事都好奇,从被窝爬出来穿着贴身衣服,蹑手蹑脚地到外边去听声,听了好半天才悄悄回到屋里钻进被窝儿,把嘴凑近玉娘的耳边小声说道:

“拌嘴啦,你别看在众人面前玉龙书像挺恭敬小水仙似的,背地里他才不怕小水仙呢。”

“什么事引起拌嘴了?”玉娘问。

“听不大全,只听说:‘不留下她不行。’还听小水仙说:‘竟可着你了呢,你也应替别人想想,难道今后你就没有这个家啦!你想想,这一次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钱!’”

玉娘听了春秀学的这些话,她不知道什么意思,也就没往心里去,她俩又唠点儿别的就睡觉了。

二十六那天,太阳刚落山,善童与吴天同从船厂回来了。晚上,善童告诉玉娘,说船厂可热闹了,比过去见过的大街道都好。还告诉玉娘,老东家给于监督送的礼物论现洋也能值五百块。于监督答应给玉龙书一个双阳县警察局长的缺,过完年玉龙书就要上任去了。玉娘听了也没在意。

这年腊月大进,是三十过年,三十那天早饭后,玉龙书领着善童在院子中间摆上个一人多高的大凳子,凳子中间安放上一个斗,里面装满高粱。然后,斗口用红纸糊了起来。斗的两边放上两个大凳子,凳子前面,平摆上三块锅口大小的石头。另外,还立了一个七尺来高一头带尖儿的木棍子,没尖的一头还用绳拴了几个铜大钱儿。善童是汉人,根本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可又不敢问。然后又帮助玉龙书贴对联,贴挂钱,院里院外顿时五彩缤纷,呈现一派升平景象。

太阳偏西了,玉龙书把弟弟们都叫了出来,叫善童端出来一簸箕高升炮让大家放。接着又放了一挂一千头带震子的鞭,放鞭炮据说就证明已经供上了大纸。放完了鞭炮,阖家老小都到饭厅去吃饭,这天的饭菜是既丰盛又讲究。正面一席是吴天同领着六个儿子,对面一桌是小水仙领着六房媳妇,因为外人只有玉娘和善童两个人,经小水仙与玉龙书研究,叫善童坐在男子一桌上,玉娘坐在小水仙一桌上。可他俩说什么也不肯坐,硬要先帮助厨房的人伺候主人吃饭,然后同下人一起吃。可玉龙书、小水仙甚至连吴天同在内都非要他俩坐下不可。并且说明他俩是请来的客人,不是佣人。后来玉娘觉得恭敬不如从命,也就勉强坐了。

吴家这顿别开生面的年三十晚餐,因为有玉娘的天香国色和善童的粉妆玉琢增添了光彩。真正是欢声雷动,人人笑逐颜开。不似往年那样沉沉死气、呆板滞涩了。

晚饭后,善童怕燃放鞭炮引起火来,就到院子里四处察看。天黑以后善童又点起挂在东西两院的几十展各式各样的灯笼和灯杆上悬挂着的四个颜色不同的大灯笼,院子里顿时被照得通光明亮。院子中间大凳子上的香斗里香烟缭绕,仓房里也点上了敬神的香火,好一派节日盛况。善童忙活了一阵子,应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玉龙书来叫他开大门,善童不知道黑灯下火的开大门干什么?但又不便问,只好细心观察着。不一会儿玉龙书与他这五个弟弟及两个少辈儿的半大小子都穿戴得整整齐齐,说是要到船房子薄老太奶奶那里去辞岁。善童问什么时候回来?玉龙书说得个把时辰才能回来,大门应当关上,以免出什么意外。

玉龙书他们回来以后,又把阖家老小都召集到上房里,在吴天同与小水仙面前辞岁,善童在外间屋偷眼看了看,只见正房的两条炕上放着一张专用的长条桌子,桌上靠墙立着三个六寸多高的小人儿。那小人缨帽花翎,身着四块瓦的满族袍子,上罩八团花黄马褂,脚上穿着牛皮靰鞡。在那三个小人面前,摆着十多碗供品,左右有两个大锡灯台配着一只金漆香炉,炉内香烟氤氲,更加严肃了屋子里的气氛。辞岁开始了,首先是吴天同与小水仙在供着的小人面前行三拜九叩礼,并且边叩头边嘴里叨念着:“向祖宗辞岁了,万望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子孙阖家安康,发福生财,大吉大利!”吴天同与小水仙辞岁结束后,从玉龙书夫妇开始,依次向祖宗辞岁,之后又向坐在炕上的吴天同与小水仙辞岁。在全家人向吴天同与小水仙辞岁的时候,不论男女大小,扣完头以后,小水仙一律赠给辞岁钱。家里人辞完岁,下人们也都来向吴天同与小水仙辞岁,小水仙也散给些辞岁钱。就这样,一直忙活了两个来时辰才结束了。这个行动散了以后,小水仙拿着两块银元到玉娘屋里送给起忠,说是辞岁钱,玉娘推却不受,小水仙说,你们不同下人,是我们请来的客人,所以不用去辞岁行礼。但起忠的辞岁钱还是非给不可的。玉娘见不收不行,只好说了些客气话,把钱收下了。

小水仙走后,吴家的六房媳妇也多少不一的都来给起忠辞岁钱,就连春秀也给了,玉娘不让春秀破费,春秀说这是满族人的规矩,玉娘才收了下来。

善童在外面东寻西看,很怕出什么事。可从天黑开始,院里院外一切都很平安。就是一个事使善童感到挺麻烦,那就是送财神码子的人一个接一个不断线地到来,最多的时候,头一个还没打发走呢,第二个又来了。那些人一到大门口就高声呼喊“财神进门,骡马成群,财神到家,越过越发”等吉利话。当第一个送财神来到门前的时候,善童不知如何接待才对,就去请教玉龙书,玉龙书告诉他,接一份财神码子就给四个馒头。因为送财神的人太多,善童左一趟右一趟跑不过来,就索性用大笸箩抬出一下子馒头放在大门里边,站在门口等着接财神。善童见送财神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穷人,他想有钱人家饮甘咽肥过新年,穷人家没吃没穿,大年晚上还得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给别人送财神,心里感到特别难过。于是,就多给些馒头,不是一个人四个,而是每人六个、八个,遇到那些年老年小的甚至给十个二十个的。这件事儿一直使他忙活了多半夜,才逐渐稀少下来。他得空到自己屋里看了一眼。见小水仙正在同春秀和玉娘玩升官图呢。他又到下屋去瞧瞧,见厨房里的厨师们也都在玩呢,有玩儿牌的,抢状元的,掷骰子的,总之除了老东家之外,全院内一个闲人也没有,特别是西跨院,吆五喝六的声音,简直把窗户纸都要震碎了。

约摸到了子初时刻,三星已经平梁了。玉龙书把东西两院的男女老少都招呼起来,又叫善童把灯笼里的蜡烛都换成了新的,然后又告诉厨房赶快煮接神饺子,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把弟弟们都叫到正房门前,等候老爷子出来好一起去接财神。等到吴天同由上房走出来之后,玉龙书先把整纸高香插在院子中间大凳子上的香斗里,然后又把香分给每个弟兄,同时每个人还都提着一个灯笼。吴天同在前,少爷们在后一同走出大门去接神。玉龙书在临走时关照善童一定要在大门左近等着,以免有人趁机干坏事儿。

玉龙书一行人去了以后,善童感觉有点冷,一想他们去接神,首先得到庙里去,一时半会儿才能回来。就把大门虚掩上回到自己原住的屋子来取暖。他走进屋里,点上灯,用手一摸炕挺热乎,就一屁股坐下来。可他还没坐稳呢,就听房门响,他想出去看看是谁,还没等站起来,一个人猛地冲了进来。进来的人直奔灯前,噗地一口把灯吹灭了,然后就扑进善童的怀里,柔情蜜意地说道:

“自从你搬进里院以后,连你个边儿我也没敢沾,今晚我可找到机会了。我……”说着就伸手在善童的身上到处乱摸,同时把嘴凑到善童的脸上猛劲儿地亲了起来。

善童先是一惊,后来听出是小水仙,心里一发跳个不停。他心里害怕,就用手狠命地往外推,可小水仙呢,破死命地缠住不放,并且恳求地说:

“你别害怕,他们由大庙回来,还得到小庙烧香磕头,再接一会儿神,最快的也得一个时辰,你就救救我的命吧!”她说着就……。

说实在的,善童对小水仙的纠缠特别担心。可自从玉娘搬进里院之后,小水仙也特别检点。所以,这些日子呢倒挺太平,自己暗下决心,以后要永远谢绝小水仙的缠搅,没想到就在这大年三十的晚上。却叫小水仙钻了一个空子,为了赶快打发小水仙,避免发生灾难,又……。

善童疲惫不堪的在大门口等候着玉龙书弟兄们,不一会儿,吴天同领着六个儿子回来了。他们进了大门,都忙到柴堆抱了几块事先准备好的木材向院里走去,并且边走边叨念:抱柴(财),抱柴,年年发财等吉利话。他们这伙人回来了,站在门口的小水仙忙高声喊道:

“他张哥,快放鞭哪,迎接财神!”

善童听了,忙把早已系在木杆上的两挂一千头带震子的鞭同时点了起来。

噼剥,噼剥,轰!噼剥,噼剥,轰!惊天动地响了起来。玉龙书的几个小兄弟儿听到了鞭响,忙把怀里抱着的木材送进屋里,跑回院子里放高升炮,他们放了一阵子高升炮,玉龙书就招呼他们到屋里给老爷子、老太太拜年,他们给老人拜完年,又互相拜年。然后坐下来吃饺子,吃饺子大家都感到有兴趣儿,因为饺子里包有铜钱、枣、糖、木碳块儿等东西。说是吃了糖的甜一年,吃着钱的富一年,吃到枣的早立子,吃到木碳的则是黑心肝的人,当然谁也不愿吃到木炭。吃完饺子,玉龙书领他几个弟兄去屯里给辈数大的老人去拜年,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寅时了。

善童吃完饺子,又在外面去巡视各处,等玉龙书弟兄们回来以后,他把门上了栓。回到屋里一看,见玉娘搂着起忠已经睡在炕头儿了,屋内温度挺高,炭火盆里的炭火依然冒出蓝色火苗。

善童把灯芯儿捻了下去,室内顿时暗了下来。也就合衣倚在炕梢的柜子上睡了过去。

“三十晚上坐一宿,精神一年,你们怎么睡觉了呢!”春秀边揉搓玉娘边大声说。

玉娘被叫醒了,善童也被喊醒了。春秀硬要同玉娘抢状元,正巧小水仙也凑了过来。三个人就叽叽呱呱地抢起状元牌子来。善童见她们玩儿上了,站起来揉揉眼睛伸个懒腰走了出去。他信步进了西跨院,嚇,西跨院儿简直是翻了天。所有的屋子里都是欢声雷动,笑语喧哗。善童由西跨院回来后,又走出二门到原来居住的屋子里去一趟。这时东方已经出现鱼肚白,天气也更显着冷了起来,他踅进厨房里,用手摸着大灶的条炕特别热乎,就一歪身躺下去睡着了。

啌……哐……,啌……哐……!清脆的高声炮声把善童惊醒,他忙整理一下衣服,走出厨房到了院子里一看,只见是玉龙书一个人在放炮仗。善童忙去开二门,回过身也想去放高升炮。可一看地下全是炮仗纸,就拿起扫帚去扫。玉龙书赶忙制止说:

“不能扫,不能扫!这样五颜六色的好看”。他又点燃了一个高升炮,随着高升炮的爆炸声,他对善童说:“快,你也来放放!放完好把鞭点起来。”

善童年轻,也爱放鞭炮,就同玉龙书一起放起高升炮来。东西两院的人,经他俩这一唿嗵全惊醒了。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也都跑出来放鞭炮,顿时东西两院就像爆豆似的响了起来。

早饭后,拜大帮年的人左一起、又一起的,接连不断地进进出出,一直到太阳偏西才静了下来。

掌灯时候,雷振坤来邀请玉娘去西跨院去玩,玉娘本不想去,可经不住雷振坤的纠缠:“自从你到了我们家,也没到西跨院去过,今天来邀请你去,也应该赏个脸,让我们西院也沾点儿九天仙女的光。”她边说着竟硬下手连扯带拽把玉娘拖下了地,玉娘觉得不去不行啦,就勉强地随同四奶奶去了西院。

西跨院的爷们儿,见到刘玉娘来了,一个个都慑于玉龙书的威力溜走了。这一来,西跨院就成了女儿国了,那些女的见没有老人在眼前,丈夫又都走了,这下子可随便了,特别是老三家的和四奶奶就像疯了似的,两个人拉着玉娘要拜天地,又要入洞房。她俩这一闹,别人也都拍手助威,把这西跨院闹个天翻地覆。东院的小水仙见雷振坤把玉娘请走了,一个人没兴趣,就想去找春秀几个小丫头玩耍,可到了北里间一看,春秀和几个小丫头也都没了。她猛地想起这是个难遇的好机会,正好去会善童。她忙整理好衣服向外边走去,可当她一走出二门,就听见善童原来住的屋子里吆五喝六地叫个不停,从声音可以听出,正是西院那几个年少的和善童他们玩得正热闹呢,她唯恐露出马脚就转身回来了。当她上了台阶想回上房的时候,从西跨院里传出一阵儿又一阵儿的笑声,于是她情不自禁地脚尖偏向了西跨院,她循声走进了屋里,只见媳妇儿们正在你拉我扯的闹个不休。那些媳妇一见婆婆来了,一个个都立刻文明起来。就连平日最受小水仙青眯的四奶奶也不敢像方才那样放肆了。小水仙明知道她一来这里一定要变样儿,因而她索性开门见山地声明道:

“今晚是大年初一晚上,每人都应当尽情地乐乐,我也就是来同你们玩闹来了,如果你们都像平时那样拘谨,那我只好告辞了,别因为我一个人影响大家热闹。”

大家伙儿听小水仙这么一说,都觉得她虽是长辈儿,可从年龄来说并不比她们大多少。在这大年节日里,大家再躲着她来玩笑,叫她一个人去孤零零地也不太好。所以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心照不宣了。于是又尽情地笑闹起来,比小水仙到来之前闹得更凶了。她们一直闹到三更多天才尽欢而散。

满族人家说道多。一个正月几乎天天忌针,不是初八做针线怕扎了谷子心,就是初十怕挑坏了菜苗。所以,妇女们几乎天天呆着,初五那天叫做“破五”儿,意思是破除由除夕就定下来的清规戒律。过了“破五”,人们说话、行动就可以随便多了。不像头初五,垃圾不能往外倒,洗脸水也不能往外泼等等。叫人东不敢扭,西不敢动的了。

初五这天早饭后,玉娘和善童重提往外边搬家的事儿,他俩刚要动手搬东西,玉龙书却来找善童让他去帮老板套小车子,说他老子要同他一起去船厂警察厅领双阳县警察局长执照。同时关照善童说他与老东家都不在家,要善童多多注意院里院外,以免发生什么事故。善童听了没出声,但也不能再搬家了。只好去院子里帮助车老板套车,等到把玉龙书爷俩打发走了,天已经晌午了。善童这才同玉娘往外搬东西,待到他们把一切都安置好了,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吃完晚饭,玉娘抱起起忠回到外院自己的屋里,点上带罩的坐灯,逗着起忠玩儿。准备等善童回来好休息,可一等也不回来,二等也不回来,约莫有一更来天啦,起忠睡了,她也斜倚在枕头上闭目养神,正在这时就听外面有脚步声,他以为一定是善童回来了,就忙解纽扣脱衣裳,想躺下睡觉。可屋门开处,进来的是春秀。玉娘惊奇地问道:“天都这般时候了,你干什么来了?”

“跟你作伴儿来了。”春秀回答说。

“你善哥呢?”玉娘紧逼着问。

“同邱荣往屋里搬花叶香呢。”

“搬那个干啥,年都过完了,还能去卖吗?”

“小水仙说,那是去年入冬前后制作的,是冻条子,今年春脖子短,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天一暖和香就要返潮、折断,所以必须由仓库搬进屋里来才行,不然要损失一笔很多的钱呐。”

“谁叫你来的?”

“还有谁,小水仙呗!”春秀回答完这句话,便用眼睛盯着玉娘,又开玩笑地说道:“怎么,你不喜欢我来陪你作伴儿吗?那我就要回去了。”“我的好妹妹,盼都盼不来呢,还敢不愿意!”玉娘本想问多少箱还得挪一宿,可这话还没等说出,就被春秀的反问话给岔了过去。

春秀上了炕,坐在炕头儿里,眼睛打量这间屋子。只见墙和棚都是用蓝色窝纸新糊的,墙上贴着好几张画。她仔细瞅了瞅炕头脚底下墙上的一张画儿,是个窈窕美人手里拿着一把药锄,地下还放着个篮子。她不知是什么画就问玉娘,玉娘告诉她说,那是林黛玉葬花。还给春秀讲了林黛玉的身世和她的《葬花词》。最后玉娘叹了口气,伤心地说:“自古以来就是红颜搏命,林颦卿恰是其中的典型。”玉娘说着不禁触动了自己的心思,不觉黯然泪下。

春秀正听得出神,猛听玉娘最后一句话好像伴随眼泪说出来。就扭头儿注视玉娘,她见玉娘真的哭了,就好奇地问道:“玉姐,你怎么了?大过年的干嘛伤心!”

玉娘是一时心有所感,她怕自己伤心会引起春秀不高兴,便忙掩饰说:“哪个哭了,我是打哈欠挤出了眼泪。”她极力想法掩饰。“可是的,春秀,这吴家过年院子还摆三块大石头干啥?”

春秀说:“那是满族人祖先老憨王挖棒槌用的棍子和做饭用来架锅的石头。满族人为了表示不忘祖先,所以每逢过年都搬出来供奉那些东西。”玉娘听了感到很是可笑,这件事一闹个开头儿,两个人的话就多了。她俩又连说带笑闹了一阵子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