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因果

剑影闪动,远远的,美国人当年的登月舱和月球车从两位“神”的视野中经过,但谁也没多看一眼。

战斗还在持续。

久攻不下的克罗索正在一点点失去耐心。在他看来拉克西斯明明就是在苦苦支撑,却不知为何总也攻不破他的最后一道剑帷。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感到奇怪,拉克西斯变得异常执着于粘剑、绕剑的技巧。他似乎刻意在这样做,每当有一点点先手的机会,他都要尝试,甚至不惜以身试险。“他在做什么?有什么阴谋吗?无可否认的是他越来越能掌握这里面的窍门了,比我当初要快。他比我更有天赋吗?”类似的疑问越来越令克罗索困扰,也越发地让他急于结束战斗。

反观拉克西斯这边,他的神情谈不上轻松,却也不像紧张,倒像是在很认真地雕琢某样作品。终于,在两人又一次拉开了距离之后,他的眉毛一挑。作品似乎完成了。

克罗索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还是很快又举剑向对手杀去,但拉克西斯这次却比之前从容。他不再沉浸于对招式窍门的体悟,而是做好准备要打对攻。

双方剑刃再次碰撞,拉克西斯抢在粘剑的一瞬间迅速绕剑,左手后移推剑柄头直刺对方躯干。克罗索反应稍慢,险些被刺中,好在双臂本能地发力一拨,让对手的剑稍稍偏出。这还没完,作为回击,他转动剑刃向对手斜上方一挑。拉克西斯身体右倾,脖子后仰,擦着剑刃躲过。

此时拉克西斯步法紊乱,体位不正,克罗索认为是追击的好时机,于是以锁钥势发起进攻。岂料拉克西斯突然把剑一横,剑身一翻,用光洁的金属表面将月面一侧角度低斜的太阳光芒反射。克罗索双眼被晃,匆忙间急停防御,而拉克西斯则趁机反守为攻。

这一次,拉克西斯出手迅猛,直接双手握剑横劈对方头部左侧。克罗索迅速使出交击。被招架的拉克西斯立即双臂协力转动剑身向左,同时碎步跟进,瞄准对手头部右侧。克罗索急忙反转剑身向右再次架住了对手的攻击。哪知拉克西斯早有准备,他快速制动而后向右移步,同时躬身低头且双手始终没有卸力,保持粘剑给对手压迫。此时落了后手的克罗索身体重心有些后仰,难以展开反制。拉克西斯见已经占据有利身位立即伸出左手在克罗索两手之间紧紧抓住对手剑柄,强行将其推出防御位置,自己则单臂挥剑裹后脑横劈敌脖颈左侧。

克罗索见情势危急,急忙一面向右撤身,一面伸左臂握剑身前部,双臂协力折剑向下,让剑以接近垂直的状态挡住了这一击。而后乘着这股力道,克罗索继续转体并俯身,借助扭力和重力挣脱了拉克西斯左手对剑柄的牵制。接着他左脚制动,腰部发力,反向对拉克西斯肋下施展拖割。拉克西斯垂剑护身,同时身体逆时针回转躲过。双方再次拉开。

两次抢攻均未得手,拉克西斯并不气馁。他见对手面露惊愕,气息紊乱,正是一鼓作气将其拿下的好时机,于是马上又从犁位发起进攻。

克罗索再次被迫应战。

拉克西斯左右交替连续发动劈砍,在犁、顶、牛位之间转换自如。

克罗索被死死压住,很不适应地来回招架。他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更糟的是此刻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拉克西斯一直在等待对手犯错,先前是他没有给对手压力,现在他连连进攻,机会很快就来了。在一次近距离粘剑之后,拉克西斯听出对手握剑力道不足,立即出左手在剑身交格之处一把抓住两人的剑,而后向后猛拉,同时右手推剑柄敲击对手手指。克罗索吃痛,武器脱手。拉克西斯随即收双剑回复牛位,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这就是杰勒德重复最多的招式——夺剑。

胜负已分,拉克西斯满脸是兴奋和得意,克罗索则犹如梦游一般看着自己两手空空。

拉克西斯把对手的剑往地上一插,而后用剑尖顶住对手咽喉说:“现在我们能聊聊了吗?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克罗索似乎这时才从梦中醒来,回到不可思议的现实。他垂下双眼看着从下巴处伸出的利剑,又沿着剑脊把目光延伸到对手的手臂、脸和眼睛。那脸上和眼里传递的东西无比熟悉,也无比讨厌,勾起了他无尽的追思。他想:

“啊,是胜利者的表情。胜利者,这个词似乎从来就和我不搭边呐。我,克罗索,原来的名字早就忘记了,生在锡伯伦的‘夹缝区’。那意味着我本不该存在。外面的人认为我们就是失败的代名词,而我们其实只不过是刚好生活在所有锡伯伦人掩藏共同失败的场所而已。我自幼没了家人,被一位纪录片导演收养,成功地来到了胜利者们居住的地方。哦,那里可以看见天空。真迷人,一看见它我就忘记了悲伤。可很快我得知收养我的人就是害死我父母的人呐!他们被他雇佣去拍摄我们那见不得光的世界里最见不得光的勾当,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拉克西斯觉得既瘆人又奇怪,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剑无动于衷,叫了几声也没反应,只是眼珠子来回抖动得厉害,像是有无数情感和思绪在纠缠,又像是机器出了故障。

“我,我第一次走进学校,成了同级里最大的孩子,却也是最笨的孩子。太多规矩,太多习惯,太多东西,我没见过,我不知道。我被众人嘲笑,称我是失败者的儿子,我只能忍,但也拼命地想要改变命运。然而我只是一个平庸的学生啊!我付出了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些拔尖的人。也许他们说得对,我身上继承的是最劣等的基因,怎么配得上和他们竞争?以后更不会有人看得上我,和我组成家庭。哼,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我从没想过要和谁在一起生活啊!”

面对眼前的怪物,拉克西斯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贸然触碰对方,只好先用手在对方眼前晃荡。

“可是后来在提尼斯,我遇见了她。我还是那么笨,而且比过去更加胆怯。明明被吸引,却刻意不去正视。我不敢靠近她,哪怕是偶尔的接触也只能手足无措、张口结舌。看着她和别人相谈甚欢,我真是羡慕他们。得知她有了恋人,我只会暗暗妒忌。然而我的转机似乎来了。毕业前的那个星归,新的远征舰队开始招募从事开拓的志愿者。我这个在已知世界里看不到未来的人萌生了加入的想法,但真正让我下定决心报名参加的原因却是她。她也报了名。呵呵呵,得知这个消息我真是感觉整个世界都变美了。那段时间,我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实和积极。我拼命地学习,还想尽办法跟负责招募考核工作的执行舰长取得联系。经过他,我获得了优先录取资格和在招募办公室打杂的机会。在那里,我能获得入选者的名单。我对自己说,如果她入选,我就在出发后向她表白,如果没有,我也不去了。尽管我知道,如果她没入选,我依然没有半分机会与她相伴,但我要去的世界不能没有她……”

“诶,诶!你在听我说话吗?”拉克西斯大声喊,同时使劲将剑抬了抬,用剑尖把对方下巴上的肉顶得陷了进去。

克罗索眼睛一轮,回过神看了一眼拉克西斯,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但仍在继续回想:

“集合出发的日子到了,我们在空间站集结准备登舰。我当时兴奋极了,脑子里全是幻想。我记得从名单上确认她通过了选拔,又亲眼见到她的登船卡被寄出。那么她一定也来了,就在我身边的数千人当中。她向许多人表达过这是她的梦想,真高兴她的梦想实现了,而我的梦想是她。”

“登船以后,被内定为管理骨干的我拿到了一份最终到集结场登记确认的人员名单。我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却没有找到她的名字。我慌了,她没来!她难道改主意了吗?不,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得找她问清楚!于是我疯了似的找到执行舰长表明我要退出。他很生气,告诉我舰队已经启航,不可能为了一个懦夫折返。还责备我的行为是个不好的兆头,为远航蒙上了阴影。他不想再看见我,让我滚到厕所的角落哭去。也许我该照他说的做,那样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可那时的我啊!太疯狂了。我偷偷潜入底舱,黑进了逃生舱管理系统。然后坐进一艘逃生舱,启动了弹射。我向提尼斯返航,却遭遇了小行星和尘埃。要不是逃生舱的自主规避系统和外壳都足够强大,我早就完了。路过的货船救起了我,但我醒来时却发现失去了四肢。我伤得太重,他们不得不这样做。从那以后,我总是在责备自己,有时候也怪过她。可如今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拜你——拉克西斯所赐!如果没有你,我会是另一个样子,并且和她在一起,在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想到这里,克罗索突然怒目圆睁,猛地伸手抓住了拉克西斯的剑刃。

拉克西斯被吓了一跳。他看到鲜血从对方手心里渗出,顺着剑刃向下流淌,握剑柄的手竟不自觉地松了。

克罗索就在这时突然抬腿,一脚将拉克西斯踹翻在地,把剑夺到自己手中。

看到对手提着剑向自己走来,全然不顾鲜血淋漓的手掌,拉克西斯感觉不妙。他在后台问赫尔墨斯:“嘿,是不是克罗索回来了?是不是他变成那个老头子还有这个莽汉来捉弄我?”

“我不知道,长官。我这里显示的管理员只有女主人和您,并未发现新的接入者。”由于克罗索拥有更高的权限,赫尔墨斯并未监测到他上线的信息。

“那怎么解释我面前这个东西?电脑病毒?”

“也许是杀毒软件也说不定。”

“嘿,我没跟你开玩笑。”

“他也没有,你还是快逃吧。”

话说到这里,克罗索已经快走到拉克西斯跟前。

拉克西斯突然喊道:“克罗索,是你吗?别再捉弄我了好吗?你赢了,我投降。”同时从坐起来,四脚着地支撑着身体向后挪。

克罗索没有丝毫停顿,继续一言不发地向仇人逼近。

拉克西斯见对方没有反应,顿时对对方的身份又产生了怀疑。为今之计,既然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逃肯定是逃不掉了。于是他把手高举向空中说:“朋友,你是个狠人,我服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刚才没下死手,你也放我一马。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话起效了,克罗索停了下来。他想起了拉克西斯刚才夺剑的招式,也记得杰勒德曾经对这招的评述:“上帝是仁慈的。对那些不如你的人,你击败他们,并且能够杀死他们,但我想如果你怜悯他们,饶过他们的性命会更得我们万能的主的心。因为那凸显了你高贵的品格。”

克罗索想到这儿不禁“嗤”的一声笑了。他把剑指着拉克西斯,用嘲弄的口气说:“你是在怜悯我吗?我需要你的怜悯吗?你是要凸显你的高贵吗?你高贵吗?”

拉克西斯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于是回答说:“呃,哥们儿,你在说什么?”

克罗索不想浪费口舌解释,拿剑的手慢慢举起。

拉克西斯这时突然将目光从克罗索身上移开,满脸惊讶地用手指着对方身后说:“哦,长子的飞船来了!”

复仇很重要,这招也很老套,但对克罗索来说恨并未填满它的内心。长子的世界关系到他对终极理论的研究,自然在他心中有着别样的分量。他潜意识里担心自己超常的复仇行为被长子观测到,从而在虚拟群落中引发轩然大波,所以很自然且迅速地回头望向拉克西斯所指的方向,其速度之快超越了他的思维能力。不过他还是在确认被骗之前就识破了这个简单的把戏,就在他回头的过程中,所以他并未浪费时间去扫视身后上方漆黑的星空就把脸转了回来。然而拉克西斯已经撒丫子跑了。

“真可笑,你是有很多小聪明,可在这儿,你玩儿不过我。”克罗索自言自语说。他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如何痛快地复仇,同时身体飘起来升到空中俯瞰对方东躲XZ的滑稽模样。接着他很快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于是又对自己说:“本来我想砍掉你虚拟的手脚,让你像个东西一样在宇宙中漂浮,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那种噩梦一般的绝望,因为你让我体验过。不过既然我输了,我承认,那么再砍断你的肢体已经无法给我满足和快感了。我决定再换一种方式。同样让你体验到放逐与隔绝,同时我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猜猜我想干嘛?你的女朋友现在不就在我的虚拟宇宙里吗?我让你消失,然后我再去与她朝夕相伴,就像你在地球上做的。这里的时空由我掌控,我想和她相处多少世代都可以。慢慢地,她会接受我的。再见,胜利者。”

……

十多分钟过去,拉克西斯还在徒劳地奔跑。没见那个怪人追来,他决定到旁边的一个洞穴里暂避。赫尔墨斯此时已经改变了形态,变成一只六条腿的机器甲虫,以东方蜚蠊逃命时的四脚蹬地方式追到主人身边。

洞穴很深,拉克西斯往里走,同时拿起赫尔墨斯,把它当做手电。“乖乖,他跟上我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长官。”

“你怎么不知道?我们不是在长子的星球之外吗?把那些模块都用起来。让我飞、瞬间移动、操纵物体、感知敌人。那家伙估计也能用这些东西。”

“很遗憾,长官。有一个更高权限的主体在限制我,而且我原来能做的好多事也做不了了。”

“靠!怎么突然之间整个宇宙都在针对我!那你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帮我变成一块石头行吗?先躲一躲。”

“我能给您变个肉夹馍。做个饱鬼。”

“滚!”

……

拉克西斯继续向洞内深入。走着走着,他抚摸石壁的手感到有震动从里面传来。那些震动时断时续,看不出规律。最后路到了尽头,前方是一道宽阔幽暗的深渊。

拉克西斯两手一摊说:“完了,看来我们得回去。”

“回哪儿?”

身后黑暗的空间中冷不丁传来刚才那人的声音,吓得拉克西斯头皮发麻。他飞快地转身,却被对方无情地一脚踢在腹部,然后整个人从深渊边缘跌落下去。

看着寂静的黑暗吞噬了拉克西斯,克罗索非常满意。他轻轻地浮起,缓缓地飘出洞穴,然后突然加速朝着双子星系飞去。

而拉克西斯则不断下落,落了好久好久,也许都快到月幔的中部了。这时他的身体又有了先前穿过“结界”时的那种感觉。随后他掉入了一股能量流中,就像有巨量的水在朝着一个方向搅动,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

在这里,他感到无法呼吸,只能挣扎着等待窒息。与此同时,能量似乎在灼烧他,令他的意识变得虚弱,然后又是一道和上线时一样的白光。痛苦的感觉消失了……

再睁开眼,周围已是鸟语花香。这里是哪儿?他不知道。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却发觉手背格外的粗糙。放下来一看,竟是一只苍老起皱的手臂。再摸摸脸,竟也是松松垮垮的。他走到一个水坑边照了照,发现这副长子的身体已是风烛残年。“赫尔墨斯,赫尔墨斯。”他立刻喊了起来。

几分钟后,后台才有了应答:“长官,我刚刚在查看这个世界的情况。幸亏您刚才抓着我没脱手,不然我可能过不了那道事件边界。”

“什么?你的意思是这里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时空?和长子,还有阿特洛波斯?”

“是的,没错。您知道这是哪儿吗?就是那个‘生态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