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满地的桃花落瓣,迎着暖暖的春风,他走进屋里,她仍站在屋外。
正是阴雨绵绵的季节,连日来的阴沉天气让人提不起一点儿精神。在静谧悠长的柳荫巷里坐落着一座古色古香的王府花园,这便是城中陈家的老宅。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经历了上百年的风雨,现在看来也依旧气派雅致。
此刻王府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不知何时换成了白色的,在风雨中摇曳着,不时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进进出出,皆是神色肃穆,一副奔丧的模样。
傍晚时分,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踏着雨水从外面回来,脚步平稳,不慌不忙,身边还跟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给他撑着伞一路小跑。
到了门前,少年忽然停了下来,从黑色的雨伞下探出一张眉眼精致的年轻脸庞,眼底邪气流转,左眼眼尾有一颗极淡的桃花痣,当真是风情万种,即便年岁小也看得出是个“美人”。他抬头看了眼挂在门口的白色帐幔,竟然阴恻恻地扯出一抹邪气横生的笑容来。
相比他的从容悠闲,撑着伞的少年却急出了一头汗,“少爷,您就别再摆谱了!快点进去吧!”
陈慕白果然敛了笑意,立即摆出一脸惆怅和忧伤,眉头微微皱起,这才有了奔丧该有的表情。
进了门,穿过花园便是正厅,厅里果然坐着许多人,井然有序,倒也不见喧闹。一群人原本还在争论着什么,随着陈慕白的款款走进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陈慕白扫了一圈,嘴角又挑起一抹讥笑,果然该在的、不该在的都在。
陈铭墨坐在上座,抬眸看了他一眼,简洁地吐出一个字:“坐。”
陈家一向子嗣众多,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城中但凡有点身份背景的人都知道,陈家是个虎狼窝,内斗得厉害,几个堂兄弟之间明争暗斗不亦乐乎,再加上附庸陈家的几个部下各有支持,使得这场内斗愈演愈烈。若不是现任当家人陈铭墨压着,怕是早就闹翻了天。
陈铭墨当年凭着铁血手腕一路杀出重围坐上掌门人的位置,其城府之深、心计之多、手腕之狠让他在政坛上越走越远,身居高位,到了现如今,人人都尊称其一声“陈老”,除了年纪和资历摆在那里,众人对他更多的是敬畏,只是这畏多半大过于敬。
陈慕白于陈铭墨而言,算是中年得子,只不过陈铭墨保养得宜,倒也看不出什么。而众人能看出来的就是这两年,陈老对小儿子是越来越另眼相待了。陈铭墨一向是一碗水端平,如今这明显的“另眼相待”不知道是心头宝还是肉中刺了。一群人摸不清猜不透,只能按兵不动,默默观望风向。
陈慕白慢条斯理地走到留给他的空座上刚坐定,旁边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的少年便捂着口鼻似真似假地咳嗽了几声,而后声音嘶哑地道:“三少爷身上的风尘味可有些重。”
陈慕白转头看向陈慕昭,一脸莫名中又带了些委屈,“我都没嫌你身上的药味重,你怎么还来嫌弃我?”
都是踏着阴谋陷阱一路被人算计着长大的,谁的演技会比谁差?你会装病弱状似无意,我就敢演无辜胡搅蛮缠,个个都是演技派!
陈慕昭是陈铭墨大哥家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药罐子,用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掩盖着蛇蝎心肠,本该是长子嫡孙,只不过当年他父亲早逝,陈铭墨便抢了掌门人的位置,一坐就是几十年。他表面上对陈铭墨恭敬有加,内地里却不乏一些不满陈铭墨做法的附庸者的支持,即便他们那一支隐隐有败落的趋势。
陈慕昭听了他的话也不反驳,只是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间却向对面看了一眼。
坐在对面的陈慕云是陈铭墨的长子,其母出自董家,是陈家的当家主母。董家说是富可敌国一点儿也不过分,不管是黑道白道总会给董家三分薄面,陈慕云有了董家撑腰自然眼高于顶不可一世。
今天就是他母亲出殡的日子。
陈慕云眼睛通红地站起来,声泪俱下道:“三弟,从你进了陈家的门,我母亲就待你如己出,今天这个日子,要三请四请你才肯回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陈慕白的母亲是陈铭墨在外面的女人,他进陈家的时候已经记事了,陈慕云的母亲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说是视为己出,深宅内院里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能在深宅大院里长大已是不可小觑,更何况陈慕白这两年越发出色,做事手段越发狠戾毒辣,颇有陈铭墨当年的风范,陈家的一些老部下对这个少年尤为看好。不过近年来,这个少年似乎格外平静低调,避其锋芒,像是蛰伏在暗处的猛兽,随时准备出击。
这三股势力明里暗里斗,唯陈铭墨岿然不动,半晌才平静无波地开口:“去哪儿了?”
陈慕白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脆生生地回答:“唐恪带我去挑了个雏儿,说是送给我的成人礼,那个姑娘生得白白嫩嫩的,当真是漂亮……”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含着一抹暧昧的笑,眼角微微上挑,在那颗桃花痣的衬托下带着三分风流。原本容貌精致的脸庞愈加流光溢彩,然而和当下整个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众人听了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便皱着眉摇头叹气地小声议论起来。
“太太才出了事,三少爷就这么做,简直是……”
“大逆不道!”
“对!就是大逆不道!”
“太不像话了!”
“……”
陈慕白脸上不见悔意,笑眯眯地环视了一圈,最后漫不经心地把视线投到了陈铭墨的脸上。
陈铭墨微微抬眼和他对视了几秒钟,虽神色复杂,倒也没说什么。
陈慕云早已耐不住了,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指着陈慕白道:“你……你……”
陈慕白扬着下巴,略带倔强地说:“怎么?那姑娘是你先看上的?那我明确告诉你,就算是你先看上的,我也不能让。”
“你闭嘴!我母亲在的时候,你就从来不肯叫她一声妈,她病着你也从来没去看过她一眼,你就这么尽孝道的?古语说: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陈慕云边念叨着边用余光去瞟陈铭墨。
陈慕白听他念完才一脸赞赏地给出结论:“背得不错。”
陈慕云被揭穿,面红耳赤地做垂死挣扎,“你简直是……简直是……”
也许是气急了,陈慕云突然词穷了。
陈慕白慢悠悠地替他往下接道:“禽、兽、不、如。”
“对!就是禽兽不如。”
陈慕白从来都不是一个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在他看来,禽兽不如就禽兽不如,能做到禽兽不如的大概也没几个人了,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肯定吧。
陈慕云喘了几口粗气后才猛然反应过来提醒他的是谁,猛地转头看向陈慕白,他如此风轻云淡,似乎这事儿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陈慕白拂了拂袖口,慢条斯理地开口:“《弟子规》大少爷打小就没背下来过,这几句背了不少天吧?”
“你……”陈慕云冲陈慕昭使了个眼色,陈慕昭却忽然咳嗽着低下头去,看都没看他一眼。
坐在陈慕云身后的一个中年男人冷笑着开口:“陈家三公子果然一副伶牙俐齿。”
陈慕白抬眼对上那双幽深凛冽的眸子,丝毫没有惧意,“找人一颗一颗地拔下来送给董叔叔解恨可好?”
这句话刚落,所有人又是身形一僵,头上的冷汗又多了一层,却不敢抬手去擦。
据说,董明辉小的时候曾经被绑架过。刚开始董家不肯交赎金,后来他被绑匪拔了两颗牙下来送到了董家,董家才老老实实地交了赎金。且不说这帮绑匪后来有多惨,就这段经历已然成为董明辉心底永远的痛。这么多年没人敢提起,现在就被三少爷洋洋洒洒地提着小刀戳了过去,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董明辉的眼底却只是闪过一丝波澜,冷笑着看向陈慕白。
陈慕白一脸天真无辜地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半晌还颤颤巍巍地问了句:“董叔叔,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身体不舒服吗?”
“行了!”一直沉默的陈铭墨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从董明辉身上转了一圈后落到陈慕白的身上,“慕白,你大妈刚刚过世,你就这么放肆,滚出去把《孝经》抄十遍!”
陈慕云显然没有认清形势,“爸,他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抄十遍《孝经》就没事了?您也太偏心了吧?”
陈慕白话锋一转,抬起头来时脸上都是悔意,“父亲说得是,既然我做错了事就要面对,我去美国面壁思过,今天就走。”说完转身去开门,一件行李都没带,似乎只是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屋内的人又是一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么敏感的时期,正是瓜分江山的关键时刻,陈慕白就这么走了?一场闹剧就此收尾,众人多多少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三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屋内已经退得没有其他人了,陈铭墨才迟疑着开口:“我们是不是……都着了这小子的道了?”
身旁站着的中年男人开口宽慰道:“您想多了。”
陈铭墨看着门外的风雨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是我想少了什么呢……”
此刻,陈簇正站在王府花园外的高墙边,没撑伞,衣服上沾了一层薄薄的雨水。等看到门边闪出两道身影时,他才笑着扬着声音叫了句:“慕白!”
陈簇是陈铭墨的二儿子,当年从陈家净身出户,深宅大院里的钩心斗角便与他再没了关系,只除了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陈慕白的脸上不见刚才的无辜与天真,眉宇间俱是阴郁,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也没能驱散,“二哥。”
陈簇、陈慕白兄弟俩靠在墙根上,仰着脖子看着灰蒙蒙的天。半晌,陈簇才开口,一开口便满是担忧:“怎么闹了那么大的动静?”
陈慕白眯着眼睛,“不闹大点,怎么脱身?”
陈簇有些不放心,“他们没为难你吧?”
陈慕白不知从哪儿拔了棵草叼在嘴里,一脸不屑,“陈家主母一死,董家便慌了,妄想和陈慕昭合作先把我拉下马,也不看看陈慕云担不担得起来。董明辉还以为陈铭墨是忌惮董家,他哪里知道陈铭墨最恨外人插手陈家的事。”
“董家以为当年帮着陈铭墨上位就能控制陈家?陈铭墨又哪里是会受制于人的?这些年,他对董明辉颇多容忍,看似是看重陈慕云,其实是一直在等他妹妹死,她一死,陈铭墨第一个对付的就是董家!”
“更何况陈慕昭自己就是条毒蛇,不主动咬人就不错了,哪里肯为他人做嫁衣?不过陈慕昭倒是聪明,知道知难而退。”
陈簇离开陈家许久,对陈家那些纷争没有半点兴趣,他只关心眼前的人,“那个人……还是护着你的,换了别人闹了这么一出,他早就动家法了。”
陈慕白精致的眉目在烟雨中带着湿气,眼尾处那颗桃花痣更加夺目,雨滴正好落进眼睛里,他眼底一痛,猛地闭上眼睛,缓缓地开口:“我?陈铭墨这么自私的人怎么会对别人好?他不过是拿我来制衡董家和陈慕昭罢了。我们越是斗得厉害,他越是坐得稳,我偏偏不让他如意。我一走,陈慕云和陈慕昭势必会斗得更厉害,坐收渔翁之利的事不是只有陈铭墨会做。”
陈簇看了他半天才缓缓地开口:“小白,其实,你走了不要再回来,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两兄弟情深意长地对视了半天,刚才的翩翩佳公子瞬间奓毛,“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叫我小白!”
“呃……”陈簇愣了愣,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我又忘了……”
天都快黑透了,两兄弟才分别。陈慕白踏着满地的雨水依旧走得不慌不忙,嘴角噙了抹意味不明的笑。
不回来?那我当初又何必进陈家的门?不回来我又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几年后。
陈慕白从国外回来几个月了,一直没露面。
接到老宅电话的时候,陈慕白正纵横在万花丛中,看唐恪醉卧在美人膝上。
陈慕白也不忌讳,随手就接了起来。有个身姿妖娆的美女递了杯酒给他,陈慕白接过来的时候,美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极妩媚地摸了下他的手,他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变。唐恪本以为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在看到陈慕白被美女碰过就僵硬着的手后,便搂着身旁美女的水蛇腰趴在美女颈间“哧哧”地笑了起来。
陈慕白一边照旧不慌不忙地硌硬他爹,一边瞪了唐恪一眼。最后电话那头伴随着中气十足的吼声挂了电话,“再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陈慕白挂了电话,抽了张湿巾面无表情、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刚才被碰过的手,然后扔到一边,站起身走了出去。
美女的脸色立刻像调色盘般变幻起来,唐恪也跟了出去,出去前还颇有怜香惜玉之心地安慰道:“他不是针对你,他有病!”
他不安慰还好,经他一安慰美女的脸色更难看了。
唐恪已经走了出去,反应过来又从门外探身回来,挠着头解释:“不是那种病,是洁癖!”
几分钟以后,两个男人站在走廊尽头说话。
“最近动作太大,你们家老爷子要召见你?”
唐恪有个外号叫“玉面狐狸”,这个外号不是白叫的,除了面如冠玉之外还鬼精鬼精的,猜得分毫不差。
陈慕白点点头。
“估计是布好网等着你呢,这关怕是不好过。”
陈慕白一脸不在乎,“真是那么容易,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资格和我陈慕白斗?”
唐恪满脸佩服地总结道:“你简直就是个变态!”
两人皆是身形高挑、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能出现在这私人会所的,自然也不是一般人。两个人往那里一站,偶尔有人经过,不免多看上两眼。
陈慕白被看烦了,便掐了烟转身走了。
唐恪在他身后喊:“这就走了?里面那些尤物真的不挑一个?赵某人可是特意给你准备向你赔罪的!”
陈慕白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便宜你了!”
陈慕白刚进门,陈静康就替他接过衣服,边说边抬头看着楼上书房的方向,“陆主任等您一晚上了,看样子挺着急的。”
陈慕白听是听见了,但是不接收信息,上了楼洗完澡换了衣服,又优哉游哉地喝了茶才往书房晃悠,去见那个据说心急如焚等了一晚上却不敢催一句的人。
陈慕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来,陆正诚也不敢再提赵某人的名字,直接略过那个名字问:“怎么处置?”
陈慕白靠进沙发里慢条斯理地抬手做了个动作,陆正诚立刻激起一身冷汗,都说慕少心狠手辣,当真是没有辱没他的恶名,顿了顿还是开了口:“他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做得这么绝,下面的人难免会心寒,以后……”
陈慕白一脸莫名,“我在乎吗?你可以直接告诉他们,谁若是觉得心寒可以直接走人,我陈慕白绝不挽留。只是他们要想清楚了,自己要的到底是虚无缥缈的保护伞,还是最现实的利益,我可从来没亏待过他们。”
陆正诚忙不迭地点头,“您说的是,是我唐突了。”
陈慕白换了个姿势,“您是老人了,有些道理用不着我教您。每天给他们一颗糖,哪天不给他们,他们就会骂你;你每天给他们一巴掌,哪天不给了,他们就会感激你,这就是慈不掌兵。其实赵兴邦要的东西,于我而言并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他们明白,我不是陈铭墨,对付陈铭墨的那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有些东西我可以给,那是我允许他拥有的。但是,他不能张口来问我要,特别是,威胁我。”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缓冰冷,却让陆正诚的衣服又湿了一遍。他心里彻底明白是没戏了,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才离开。
翌日清晨,早餐桌上的陈慕白忽然如梦初醒般地问:“哎呀,我是不是忘记回家报到了?”
小跟班陈静康苦着一张脸不敢吭声,最后迫于陈慕白的淫威才极其为难地小声“嗯”了一下。心里默默地鄙视他,您爹都催了三次了,您都视而不见。
陈慕白似乎就等着这个“嗯”字,很快语气轻快地开口:“今天天气不错,那我们就回去看看吧!”
吃了早饭就准备出门,快到中午了还没到,陈静康开着车跟在几里地之外就要下车走过去的某人,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他打开窗户扯着嗓子道:“三爷啊,您走快点吧,午饭都赶不上了。”
某人倒是一点儿都不着急,敷衍地应了一声,踏着满地的桃花落瓣,迎着暖暖的春风,开开心心地哼着小曲。
“静康你背着重重的壳啊,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陈静康缩着脖子坐回车里默默流泪。
陈慕白终于踏着最后通牒的时间点进了家门,一路上又是磨磨蹭蹭的,急得陈静康冒了一脑门汗。快进正厅的时候陈慕白忽然停住,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女孩问:“谁啊?”
女孩似乎也听到了声响,转过头看了陈慕白一眼,又极快地把头转了回去,似乎根本没看到他。
陈静康伸长脖子看了看,“她啊,听说是老爷从国外接回来的。”
陈慕白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哟,不会是老爷子的沧海遗珠吧?”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三个人听见。
陈静康轻声咳嗽了下,心里腹诽:得,您真是一个都不放过。人家女孩不就没搭理您吗?您至于吗?您埋汰您爹就埋汰您爹,人家女孩眉目清秀的,您埋汰人家干吗?
陈慕白又在连廊上磨蹭了半天,一会儿夸这株花长得不错,一会儿又赞那棵草长得真绿,直到厅里传来不轻不重的咳嗽声,而这咳嗽声的主人又是陈铭墨,陈慕白才走进了正厅。
大厅里站着或坐着的人和几年前他离开那天大致相同,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偏偏陈慕白还端着架子,慢腾腾地踱步进来,颇有“我就是要迟到,你们有本事别等我啊”的架势。
几年前,陈慕白一声不响地出了国,几年后又是一声不响地杀回来,回来没过多久便把陈家大半江山收在己手。看那架势根本就是早已布好的局,怕不只是一年两年的工夫,明明在千里之外,却能运筹帷幄,如此雷霆手段自然是抢了别人碗里的肉,自然也激起了民愤。
陈慕白知道这宴向来是无好宴的,果然他才坐下没多久,明里暗里的讨伐之声已经响起。只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少年,站在他身后的人多了许多,他的意思从来不用自己说,有的是人替他说。他自己说出来的话则是半真半假,云里雾里的,骗起人来,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
人多了是非更是止都止不住,有的时候不是他想怎么样,而是形势、利益、他身后的人、别人身后的人,逼着他们父子、兄弟不得不反目。
一屋子人你来我往互相挖苦嘲讽,可正主偏偏一句话都没有。陈慕白也不着急,敛了神色低头喝茶。他不着急,自然会有捺不住性子的人。
果然陈慕云率先出声道:“南边的事情,向来是我在管,这也是父亲默许的,可那个位置刚空出来,三弟你就派人抢走了,是不是手伸得太长?”
陈慕白如今越发深沉内敛,眉宇间的阴郁肃杀却挡不住风致,那张精致绝伦的脸庞更胜从前。他慢条斯理地回击道:“你的地盘你自己看不住,只能说明你没本事。再说了,什么时候,陈家做事情开始讲究先来后到、论资排辈了?如果真是这样,老爷子不是长子,如何能坐上掌门人的位置?”
一席话立刻让屋内鸦雀无声,没人敢接话。这种禁忌话题向来只有三少爷才敢举重若轻地有事没事地翻出来,偏偏他那模样又是懒洋洋的,更是遭人恨。
陈慕白低头捏着茶盏来来回回地拨弄着漂浮在杯中的茶叶,却并未喝上一口,半晌才微微抬眸看向陈慕昭,“陈慕昭,你说是吧?我亲爱的大哥这是在为你叫屈呢!按理说,你陈慕昭才是正儿八经的长子嫡孙呢!”
一句话就把陈慕云和陈慕昭推上了风口浪尖,陈慕昭这才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陈慕白。他明明还是几年前的模样,只不过长开了一些,明明还是那副懒散随性的模样,却冷不丁地让陈慕昭觉得阴狠,不知不觉间竟出了一身冷汗。
陈慕昭心里明白陈慕白这是为什么,他这是先发制人,警告他不要再重蹈覆辙,妄想和陈慕云合作与他为敌。
陈慕云听了这话也顾不上陈慕白了,转脸去跟陈铭墨解释:“爸,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三他这是诬陷!”
陈铭墨眉目不动地抬眸看了眼坐在他右手边的陈慕白,几年没见他眉眼间的青涩已然褪去,越发像那个女人了,也越发难以捉摸了。正处在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却把能在这个场合说得上话的人一半收为己用,手段越发凌厉,修为越发高深,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在陈铭墨眼里,这个儿子和他最像,有野心、有担当,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够狠。
陈慕云看到陈铭墨沉默不语,越发慌张,“爸……”
陈铭墨瞪了他一眼之后,陈慕云立刻老实了,也不敢再解释了。
陈慕昭的身份一直是陈铭墨眼中的大忌,此刻他不能为自己说半个字,只能示弱,适时地用力咳嗽了几声,“叔叔,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陈铭墨也表现出作为长辈该有的关心,“注意身体,多休息。”
陈慕昭苦笑着,“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指不定活到哪天……”
说着不动声色地去看陈铭墨的神色。他这么说不过是让陈铭墨放心,他活不了几天了,根本就没想过要替他父亲争回什么。
陈慕白看戏看得认真,心里不由赞叹,这帮人的演技真是越来越精湛了,唇角不知不觉间挂起了一抹轻蔑的笑容。
同时绽放轻蔑笑容的还有门外的顾九思,这一场戏才刚开幕,她便已经了然。她来之前便把陈家的家事翻了数十遍,今天再看了这么一场戏,理解得更是深刻透彻了。
这种戏码她见得多,只是极少有演得这么逼真的,又都是势均力敌的高手。诚然,她看戏无数,却也忍不住在心里鼓掌称赞。
在顾九思眼里,所谓的青年才俊无非分两种:一种是装备好,如陈慕云,虽说不学无术,但他是陈董两家联姻的产物啊,单单这两个姓氏就让许多人望尘莫及;另一种便是无论是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便万众瞩目,简言之就是属性高,如陈慕白。
至于陈慕昭,是装备也不好,属性也不高,实在称不上青年才俊。不过这种人最是危险,看似无欲无求,却似隐在暗处的毒蛇。顾九思记得刚才他走出去的时候,她很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的狠毒。
厅内因为陈铭墨阴晴难测的沉默再次安静了下来。
半晌之后,陈铭墨才开口:“我年纪大了,也管不了你们许多,可规矩还在,既然有规矩就按照规矩来办。慕白,以后别人的地方你少插手,慕云,你是哥哥,这次就让让你弟弟。”
表面上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是父亲在调解两兄弟的矛盾,兄弟各退一步,可那话里带着的意思众人也都听明白了。老爷子说的是“少插手”,而不是“别插手”,看上去是一碗水端平,其实却偏向了陈慕白这边。众人心里又是一叹,这往后,三公子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陈慕云不服气还想辩驳,却被身后的人扯着衣袖制止,同时悔恨自己怎么就跟了个这么没有眼色的主子呢!
陈铭墨扫了众人一眼,“本来好好的家宴被你们弄得乌烟瘴气,好了,饭菜都快凉了,去吃饭吧!”
饭桌上,众人对陈慕白的恭维和殷勤再也不加掩饰,陈慕白微笑着一一接下,整场戏大概也只有陈铭墨和他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席间陈慕白多喝了几杯,便留在老宅休息。天快黑的时候,陈铭墨进了陈慕白的房间,老的那个沉默不语,脸黑如锅底,年轻的那个气定神闲、满面春风。
陈慕白在陈静康使眼色马上就要把眼睛使抽筋的时候,才终于开口:“您有事啊?”
陈铭墨脸色再难看一开口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你这次过分了。”
陈慕白夸张地惊呼一声,越发诚恳地胡扯道:“怎么会呢?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您的意思吗?那几个位置也都是您点了名,我才去占的!您不是说不能落到董家的手里吗?”
陈铭墨看他一眼,语气中带着苛责道:“那还有我没点名的,你怎么也去占?”
陈慕白笑了,漫不经心地和陈铭墨对视,“这恶名都让我担着了,还不许我捞点好处吗?”
陈铭墨知道陈慕白的胡搅蛮缠,更何况这件事他做得很漂亮,他也就不再纠缠,抬手指了指站在门外的人,“你刚回国,生活上大概不太习惯,陈静康粗心大意、毛手毛脚的,他照顾你我不放心。我找了个人照顾你,以后就跟在你身边吧!”
陈慕白往外看了一眼,看清是下午的那个女孩后立刻一脸夸张的表情,“哟,我还以为这是您刚给我找回来的妹妹呢,真没想到您这是给我准备的啊?我真是受宠若惊!”
陈铭墨黑着脸没等陈慕白说同意或者不同意抬脚就走。
陈慕白再接再厉地恶心他道:“真不是我妹妹啊?说真的,您老啊,还真就缺了个女儿。如果是我妹妹,你提前打个招呼,万一我哪天干了什么岂不是违背伦常?我是不怕什么,就怕您老脸上挂不住啊!”
陈铭墨在陈慕白絮絮叨叨中彻底黑了脸,留下顾九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陈静康对于从天而降的顾九思抢他饭碗这件事十分不舒服,陈铭墨前脚刚走,他就可怜巴巴地抱着陈慕白的大腿问:“我哪里毛手毛脚、粗心大意了?少爷,您说,我是不是把您照顾得很好?”说完还一脸幽怨地瞥了眼站在院中树下的顾九思。
陈慕白挑了挑眉,脸上依旧是懒洋洋的笑。
他在屋里,她站在屋外。
清秀白净的女孩子站在小院的树下,垂着眼睛,一身冷冰冰的夜色。
陈慕白送陈铭墨离开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他没说什么便转身回了屋。
陈慕白在屋内该干什么干什么,而陈静康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偷偷地打开门,露出一条缝去看她。
后来连刚开始咬牙切齿的陈静康都心软了,小心翼翼地央求他:“少爷,不如让她进来吧,都站一个晚上了,一动都没动。”
陈慕白才刚回来没多久,陈家的事情、公司的事情一大堆,他忙都忙不过来,听了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等他终于忙完,天已经蒙蒙亮了,陈静康坐在地上抱着沙发腿睡得昏天黑地。他推开窗户竟然看到那个女孩还站在那里,石凳明明就在几步之外,她竟然站了一夜。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过来,眼底一片澄澈清明,丝毫不见困倦,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和他对视的几秒钟里,依旧平静如水,然后又如同第一次见他一般极快地低下头去。
陈慕白垂眸想了想,走回去踢踢陈静康,陈静康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去叫她进来。”
陈静康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皱着一张脸问:“少爷,就算您让她跟着您,我也是您最信任的人,对吧?”
陈慕白这才明白陈静康的心思,有些好笑地点点头。
陈静康松了口气,走到女孩身边,吭吭哧哧半天才开口道:“那个……少爷叫你进去。”
顾九思点点头,冲他笑了一下,“谢谢。”
陈静康竟然因为顾九思的笑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不用谢……”
太阳渐渐升起来,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内,陈慕白慵懒从容地窝在沙发里揉着额角,顾九思垂着眸站在几步外神情漠然地数着地毯上的花纹。
“你叫什么名字?”
“顾九思。”
他问得漫不经心,她答得心不在焉。
顾九思迎着阳光抬眼看向沙发上的男人,眼底有一丝情绪一闪而过。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又不是第一次见面。这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却又不是第一句话。此景如相似,犹似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