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一笑,这个小狐狸,就不该心软让她缓一缓,这一缓她心思也活过来了,一句真话都甭想听到了。
顾九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偷偷扭头瞄了一眼后座正闭目养神的某人,欲言又止。
黑色的车子在街道上飞驰而过,窗外的霓虹灯光照进来,车内一时忽明忽暗,后座上的人似乎很放松,精致的眉眼平缓舒展。
其实顾九思看得并不真切,且不说车内光线晦暗不明,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敢仔细去瞧。时间一晃而过,她待在陈慕白身边也有几年了,可依旧不敢,她不确定那双风起云涌的桃花眼什么时候会突然睁开。
她判断某人很放松的主要依据是车内气压正常,倘若后座上的那个人心里不舒坦,便浑身散发着戾气,气势逼人,让人想忽视都难。
陈家祖上是正儿八经的八旗,虽说清政府垮台已经很多年了,可他身上依旧难掩一股皇家的雍容华贵。当然,这种慑人的气势更是源源不断地从骨子里往外透。这几年,顾九思看着他从青涩走向沉稳,唯一没变的便是这股气势。
她心里有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不时地偷偷扫一眼,寻找合适的时机。
寒冷的冬夜,车内温度适宜,可顾九思坐立难安,一切皆因城中陈家最近又出了新鲜事。
众人大概没想到,陈老到了这把年纪还能登上桃色新闻的榜首,绯闻对象便是一位姓孟名莱的女子。
据八卦人士爆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老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一位美女,年纪跟陈老的小儿子差不多大,堂而皇之地入住了陈家老宅,据说这位美女和城中江家的小儿子江圣卓还“颇有渊源”。
当事人江圣卓被问及此事时,只是不屑地冷哼,不发表任何意见。
陈家大公子被问及此事时,不顾身份地位恶狠狠地吐出了一个有失身份的词:“狐狸精!”
陈家二公子……陈家二公子脱离陈家许久,去做了仙风道骨的医生。
其实众人最关心的是陈家三公子的态度,传说中的慕少做事正中带着三分邪,真不知道他对这件事怎么评价。
众人皆知,陈家三公子陈慕白是惹不得的。圈子里和他关系不错的都叫他陈三儿,陈家到他这一辈都是慕字辈,可外面的人唯独恭敬有加地称他一声“慕少”,连他大哥这个正宗的长子都只能忍气吞声地做“陈大公子”。
在陈家那个狼窝里,杀人不见血,唯独这个三公子没人敢招惹,他母亲是陈老在外面的人,他进陈家的时候已经记事了,在陈家无依无靠,本来该是弱势,谁知他却有本事让陈老独宠。他继承了陈老的城府心计,手腕又青出于蓝,陈家上上下下都得看他的脸色办事。
所谓极品都是正经中透着那么点不正经,而这点不正经还不耽误正经的那种。陈慕白恰恰是不正经中偏偏透着点儿正经,而这点正经一点儿都不耽误他的不正经。他最擅长的便是离经叛道,常常把陈家掌门人——他自己的亲爹气到吐血。
顾九思的小动作陈慕白哪里会觉察不到,当顾九思再一次看过来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
顾九思心里一惊,面上倒也如常,侧转过身仔细看了半晌,发现陈慕白并未睁眼才暗暗松了口气,斟酌着开口:“慕少,一会儿记者大概会问一些敏感的问题,比如说……”
顾九思还没说完就被陈慕白打断,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慵懒暧昧,“比如说,老爷子的那朵新桃花,是吗?”其表情之无所谓,语气之戏谑,让顾九思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点头。可她忘了,陈慕白闭着眼睛呢,压根看不到。
陈慕白等了半天没有回应,这才微微掀起眼帘看过去,“怎么,我猜错了?你不是想说这个?”
顾九思早就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陈慕白一眼就看得出来,怎么会猜错?他就是故意整她。思索片刻,她鼓起了勇气非常礼貌且诚恳地问了一句:“那您打算怎么回答?”
陈慕白突然笑了出来,睁开眼睛坐直了,看似十分郑重地做保证:“你想知道啊,等会儿告诉你啊,你放心,保准让你满意。”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顾九思便撞进了那双眼睛里。她跟在陈慕白身边这几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物,可从来没见过能在容貌上出其右的人。
他有一张精致俊美到极致的脸庞,轮廓近乎完美,线条明朗凌厉,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完全是一副薄情寡义的长相。可那双眼睛生得极漂亮,狭长尾翘,再加上眼尾那颗桃花痣,眼波流转间,别有一番风味。笑起来的时候满面春风,整个人邪气横行,雍容华贵,所谓勾魂摄魄,万劫不复,也不过如此。就算此刻车内光线不明,却半分也压不住他的容貌。
都说容貌和气质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顾九思却觉得这两者在陈慕白身上平分秋色,就算容貌再出众也难掩他一身贵气。
可就算他是在笑,眉宇间也锁着几分若有似无的阴郁索然,像是怎么都散不去的雾霾,让人没由来地心慌害怕,不敢怠慢。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就算费尽心力去猜,到头来也只是白费力气,她便是白费力气的人之一。
今天晚上,市里重磅推出的年度项目招商宴会,会有很多记者来,她真的怕他到时候会乱说话。
这些年,他口无遮拦地乱说了话,她就要不辞辛苦地找各家媒体交涉,想尽办法压下来,以免陈老看到了要大发雷霆,偏偏这始作俑者事后还一脸无辜地问:“我说什么了吗?”
陈慕白说完之后便又合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的意思,顾九思只能转过身保持缄默。
司机陈静康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无声地张了张嘴跟她说:“放心。”
这下顾九思的脸色更难看了,陈静康是陈家管家的儿子,从陈慕白进了陈家就是他的小跟班。据说当年陈静康并不叫陈静康,只是后来陈老特意把他的名字改为静康,就是想让他跟在陈慕白身边保他静好安康,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所有人都看出陈老对陈慕白的看重,陈家的“慕少时代”正式到来。
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人比陈慕白还不靠谱,活得很随机,是个“不是神经病胜似神经病”的货,最最关键的是他有张乌鸦嘴,一般他说没事就多半会出事。
果然,陈慕白一进宴会厅便被记者团团围住,水泄不通,顾九思和陈静康很默契地撤到一边去喝果汁。
“慕少,这次招商听说云舟集团请了您做军师,那您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天宇集团的梁厉秋了。”
陈慕白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好事的记者接着问:“您知道梁厉秋吗?”
陈慕白一点儿面子都没给地回答:“不知道。”
“……”
一众记者被噎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顾九思叹着气低下了头,慕少啊,你和梁厉秋没认识二十年也认识十几年了,在大庭广众之下,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姿态说不认识,您这是要闹哪样啊?
旁边陈静康却一脸崇拜,“九小姐,慕少多帅啊,从来都是记者逼得被采访人没话说,什么时候见过被采访人把记者堵得哑口无言啊!”
顾九思看着人群中众星捧月的人,一身笔挺的西装,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一张精致完美的脸,眼睛里聚着细细碎碎的光,一脸无辜却害人不浅。
她干巴巴地点头赞同:“确实帅得令人发指。”
记者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作为铺垫后,果真问起了陈铭墨和孟莱的关系。
陈慕白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答了四个字:“忘年交嘛。”
顾九思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众人正纳闷,陈慕白一向和陈老对着干,什么时候开始帮着陈老粉饰太平了?就在这时陈慕白在闪烁不断的闪光灯下不急不缓地吐出了几个字:“忘年交,也是一种体位。”
众人沉默了几秒钟后,轰一声爆笑出来,一针见血而又不伤大雅地点出了两人最实质的“肉体关系”,这话大概也就只有陈慕白说得出来。
顾九思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陈慕白正好看过来,微微歪了下头,似乎带着挑衅,在问她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
顾九思冷冰冰地看着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丧心病狂。”
陈慕白从口型猜出了那四个字,挑着眉继续点火,微笑着转头问记者:“怎么样,长‘姿势’了吗?‘姿势’就是力量。”
他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现场气氛空前高涨,众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什么,但凡这种问题别人都会遮遮掩掩,难得见到这么爽快的人。唯独顾九思苦着一张脸在心里哀叹一声,果然是,知好色,则慕少,唉。不出意外的话,陈慕白又会登上明天各大报纸的头条,估摸着她这下真的要去陈家老宅负荆请罪了。
顾九思转头去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叹了口气,又是一年寒冬啊。
第二天一大早,顾九思便站在了陈家老宅的院子里,院中那棵青松还是几年前她刚来陈家的时候见到的那个样子,枝干上落满了雪,却依旧挺拔坚韧。
寒冬时节,又刚下过雪,气温极低,顾九思觉得自己的脸都快冻僵了。在腿都快站断了的时候,一直在练太极的陈铭墨才终于开了口。
“天气越来越冷了,不知道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他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却在顾九思的心里激起千层浪,她放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成拳,平日里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也出现了一丝丝裂痕,“对不起,陈老,都是我的错。”
陈铭墨打太极的动作不急不缓,“你待在慕白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他的性子还没摸清吗?”
顾九思沉默,摸得清是一回事,能控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可这话她必定是不能说出来的。
“陈伯伯!”一道清脆的女声打破了沉静,很快一个年轻的女孩拿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沏了壶茶,您尝尝?”
陈铭墨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看上去像个慈祥平和的长辈,“好好好,我尝尝。”边说边端起茶杯却并未送到嘴边,他看了眼顾九思,“这是舒画,舒画,她是……”
舒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极快地接口:“我知道,她是慕少身边的大红人,顾九思。”
顾九思抬眸去看眼前的女孩,明眸皓齿。极快地在脑子里搜索舒画这个名字,看陈铭墨的态度应该是和那个舒家扯得上关系。
顾九思微笑着颔首,礼貌得体,“舒小姐。”
舒画倒是没什么大小姐的架子,“你是慕少的人,叫我舒画就好啦,我知道他们见了你都要叫你一声九小姐的。”
顾九思怔了怔。
九小姐这个称呼其实是陈慕白的意思。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看到陈慕白的日常起居都离不开她,有事没事的就扯着嗓子叫顾九思,都以为她是陈慕白身边的红人,皆是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顾小姐。后来不知道是陈铭墨故意放出了消息还是好事者确实很多,她是陈铭墨安排在陈慕白身边的这件事传了出来,她便立刻变成了一个吃里扒外的“奸细”,而陈慕白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和她对着干。于是再遇上了,别人总是阴阳怪气地叫她顾九思,所有人都等着看陈慕白的动作,可陈慕白却偏偏什么动静都没有,一切如常,既然是给他的人,那他就用,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直到有一天,城中世家一位少爷的成人礼上,一群纨绔子弟喝多了酒便开始放浪形骸,对顾九思也开始从调笑升级为调戏。
顾九思并没有什么,不咸不淡地应付着,她知道,从他答应陈铭墨的条件开始,就该想到今天的两难境地。可是陈慕白却当着好多人的面忽然冷了脸,眼里夹着风霜,“顾九思是你们叫的吗?”
从那以后除了陈慕白再没人直呼她的名字,均是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九小姐”。
如果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可是这几句话配上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顾九思一时竟有些拿捏不准舒画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铭墨原本端在手中的茶盏突然掉落在地,伴随着清脆的响声,茶水融化了一片积雪。两个女孩还没反应过来,陈铭墨又很快顺手地把整套茶具推落在地。
顾九思眉目未动,倒是舒画被吓了一跳,“陈伯伯,这可是您最喜欢的茶具了!”
陈铭墨倒是一点儿心疼的意思都没有,“这套茶具虽然我很喜欢,但是碎了一只,整套就没用了,就该扔了,你说是吗?”
这话陈铭墨看似是在对舒画说,但是顾九思听得出来这话其实是对她说的。
看来陈老已经开始质疑她了,当年陈铭墨把她安排在陈慕白身边就是在下一步棋。而陈慕白那么精明的人又怎么会觉察不到?刚开始几年或许是陈慕白不屑于又或许是羽翼未丰,一切还说得过去,但这几年他的行为越发乖张,似乎就是在针对她,让她在陈铭墨面前越来越难做。
现在又弄来一个舒家小姐,大概是想弃了她这颗棋吧,不过弃子之前还要为大小姐保驾护航。但是,倘若她没用了,父亲还在陈铭墨手里……
顾九思正胡思乱想着,陈铭墨已经打发了舒画,不急不缓地开口:“她是舒家最得宠的女儿,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从小就和慕白定了娃娃亲,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也该提上日程了。”
顾九思默默地听着,心里冷笑。什么娃娃亲,不过又是为了联姻而找出来的措辞罢了。
陈铭墨看了她几秒钟,见她没什么抵触,接着说:“我出面的话,慕白肯定会反抗,你找个机会让他们认识一下,这次别再出什么差错了。”
顾九思心里再抵触可嘴上还是应了下来。
陈铭墨这才起身,缓缓地离开,“好了,时间不早了,那小子该起床了,你快回去吧。”
顾九思转过身才皱起了眉,安排他们认识一下?怎么安排?直接送上床吗?陈慕白这个人是个有洁癖的傲娇,你不会不知道吧?如果你敢让别人碰他的床,他就敢让你血溅当场,更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并不缺女人。
这是舒家的女儿,舒家也是她不能招惹的,轻浮的办法不行,而陈慕白又是最讨厌“被安排”的主儿,还要做得不留痕迹,又是一道难题。
顾九思刚走没几步就听到陈铭墨叫住她:“九思,你是聪明人,其实要掌控住一个男人,心计权谋是男人的办法,女人有女人的手段。李妈妈那里你有按时去吧?”
顾九思心里一紧,咬了咬牙,脸上不可遏制地微微泛红,一种屈辱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硬着头皮回了一句:“有。”然后很快转身离开,刚踏出园子就看到陈慕云往这边走。
“大少爷。”陈家的人向来是分门分派,陈慕云和陈慕白不是一条船上的,顾九思也没必要和他客套,打了个招呼便打算走。
谁知陈慕云却挡住她的去路,“哟,这不是九小姐吗?怎么,我们亲爱的慕少也在?”
“没有。”顾九思不想和他纠缠,就盼着快点结束对话。
陈慕云拿着手里的报纸和杂志在顾九思眼前晃来晃去,“咱们的慕少又是头条哟,我特地拿来给老爷子看看,你要不要也看看?”
他晃得顾九思头晕,顾九思见不得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抬头去看陈慕云,声音轻缓地道:“大少爷,您想让您父亲知道的事情,大概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您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大概他也已经知道了。冒昧地提醒您一句,董家再亲也是姓董的,别忘了您是姓陈的。”
陈慕云听到这话后脸色立刻变了,“你……什么意思?”
任陈慕云再迟钝,这些年也或多或少地觉察到陈铭墨对董家的忌讳,前段时间的事情他已经很小心了,还是被发现了吗?
攻人软肋是顾九思从陈铭墨身上学到的第一课,也是最好用的一招。陈铭墨拿她父亲威胁她,切身之痛让她知道掌握每个人弱点的重要性。
残忍,却是最有效果。
看到陈慕云的反应,顾九思很满意,她收起了刚才的锐利,垂着眼睛恭敬地问:“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这次她没等陈慕云回神便抬脚走了。
才出了院子,就看到陈慕晓站在角落里笑,“真不愧是慕少身边的人,大公子当真是不够看呢。”
陈慕晓是陈慕白的堂姐,大概是陈家最中立的一个人了,为人极好,早已出嫁了,远离了陈家这个火坑。
顾九思笑着打招呼,陈慕晓亲切地揽过她的肩膀,“老爷子又训你了?”
顾九思笑了笑,没说话。
陈慕晓倒是丝毫不在意,接着问:“见过舒画了?”
顾九思点头,陈慕晓却在叹气,“这个地方我当真不愿意来,可是你也知道,按辈分呢,我是舒画的表嫂,舒家让我给大小姐铺路,我也不能说不啊?不过,我真不明白老爷子怎么想的,陈慕白那个家伙怎么会老老实实地认什么娃娃亲,真是好笑,你说老爷子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
顾九思只是听着,并不说话,其实她很喜欢陈慕晓的个性,与世无争,直白爽朗。
陈慕晓自顾自地说了半天,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要赶回去吗?你先忙,改天再聊。”
顾九思笑了笑便离开了,边走还边听到陈慕晓在念叨:“怎么搞的,这丫头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
顾九思身心疲惫地往回赶,还没进门就听到陈慕白在发脾气,眼皮又是一跳。
陈慕白起床气极重,真不知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大早上招惹他。
方叔正在准备早餐,听到开门声从厨房出来,有些无奈地冲顾九思苦笑,若有似无地带了丝对小孩子无理取闹的宠溺,“为了件衬衣……”
方叔本名陈方,是陈静康的父亲,之前是陈家的管家,自陈慕白从陈家搬出来住之后,他也搬出来了。
顾九思明了,对方叔点了下头便上了楼,看到陈慕白穿着浴袍站在卧室中间大吼:“顾九思呢?顾九思去哪儿了?”
衣帽间深处传出来陈静康颤颤巍巍的声音,“一大早就没看到她……”
陈慕白听了似乎更生气了,“你这个笨蛋,怎么还没找到!”
陈静康在里面翻了半天,怀里抱着一沓衬衣,手里还捧着一件跑出衣帽间,“少爷,是不是这件啊?”
陈慕白瞄了一眼,“不是!再找!那件没有暗纹!什么都没有!”
顾九思在一旁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走上前问:“慕少,在找什么?”
陈静康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喜笑颜开地探出脑袋,“顾姐姐你回来了?太好了!你见没见到上次沈小姐送给慕少的那件白衬衣?”
顾九思看了看陈静康手里的衣服,又看了看陈慕白的脸色,一言不发地进了衣帽间。
偌大的衣帽间此刻满目狼藉,陈静康灰溜溜地跟在顾九思身后。
顾九思小声问:“沈小姐送的那件,不是被他笑着接过来转身就扔了吗?”
陈静康都快哭了,“可不是嘛,可是他说要穿那件,三爷说没扔,你敢说他错了吗?”
顾九思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陈慕白也进来了,随手拎起一件没暗纹很低调的白衬衣,“喏,这不就是吗?你们两个四只眼睛都没看到吗?”
顾九思看着那件白衬衣直皱眉,这哪是沈小姐送的,明明是她去年圣诞节的时候顺手拎回来的一件,他怎么敢张嘴就胡扯呢?
说起来陈慕白这个人有的时候有点小孩子脾气,比如每个节日就要别人送他礼物,外人送的他向来是看不上眼的,陈家人送的他更是连收都不屑于收。只有她、陈静康、方叔三个送的,他会像个孩子一样满心欢喜地收起来。
陈静康向来是个没有立场没有原则的狗腿子,听到这句话立刻给陈慕白摆台阶,笑得像朵花一样,“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件!还是少爷眼神好、记性好!”
陈慕白丝毫不领他的情,而是淡淡扫了顾九思一眼后,又忽然转过头紧盯着她看。
顾九思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看,但她不是故意对陈慕白。她冻了一早上,淋了雪,现在屋里温度又高,她浑身都不舒服,又站了一早上,腿疼得都麻木了,想扯个笑容出来都很困难。
“陈静康,去厨房端碗汤来。”陈慕白忽然开口。
陈静康立刻一溜小跑地去了楼下厨房,很快端着一个青瓷碗进来递给陈慕白。
陈慕白接过来看了一眼,忽然递到顾九思眼前,淡淡地开口:“我突然又不想喝了,你替我喝了吧。”
顾九思不可思议地看着陈慕白,每天早上一碗汤,是陈慕白万年不变的生活习惯,就像某项基本国策一样,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陈慕白看她半天没接,不耐烦地又递了递,“叫你喝你就喝。”
顾九思喝了汤这才缓过来,比刚才舒服多了。
陈慕白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等她喝完才开始审她,“去哪儿了?”
顾九思放下碗,不急不缓地回答:“早上起得早,看到下雪了便出去走了走。”
陈静康端起空碗眨巴着眼睛盯着两个人,一小步一小步地偷偷摸摸往楼梯口挪。
虽说表面上陈慕白是老板,顾九思是助理,可顾九思背后是终极大BOSS陈铭墨啊。两个人看起来是和和睦睦,可私底下一个阴阳怪气吓死人,一个冷起来冻死人,分庭抗争的局面没少发生,他可不想被血溅当场。
陈慕白有些好笑地哼了一声,“走到全身都湿了,才知道回来?”
顾九思突然笑了,认真地看着陈慕白,“您既然不信,又何必问我呢?”
陈慕白也不恼,笑着抬手示意她继续,“信,你接着编。讲故事这事儿不就讲究个真诚嘛,你真诚地编,我真诚地听。”
顾九思脑筋转得极快,“不知不觉走远了,回来的时候雪又下大了,不好打车。”
陈慕白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只看相貌勉勉强强称得上是绝色,只是性子有些冷,除却上班时间就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番清新脱俗的舒服,胡扯起来的时候更是带着十二分的真诚。良久之后他心里一笑,这个小狐狸,就不该心软让她缓一缓,这一缓心思也活过来了,一句真话都甭想听到了。
陈慕白的脸上却没表现出半分,冷哼了一声,继而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看得人不寒而栗,“是啊,老宅那个地方是不好打车,九小姐辛苦了。”陈慕白甩下这句话后便起身下楼了。
顾九思就坡下驴,“慕少真是客气了。”直到陈慕白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她抚了抚手心里的汗,这才松了口气。
是,她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能瞒过他的眼睛?可她不明白,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留她在身边?凭他陈慕白的本事想让一个人消失不是一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吗?
顾九思整理好衣帽间下楼的时候,陈慕白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方叔偷偷地冲她竖了竖拇指。
顾九思心里哀叹一声,别人都道只有她哄得了发脾气的陈慕白,可谁又知道陈慕白的脾气多半是她惹起来的?到头来,她是有苦说不得。
衣服风波总算解决了,陈慕白吃了早饭去上班,听顾九思汇报完今天的行程安排以后便埋头工作。
顾九思看了眼时间,她还要去帮陈慕白处理他的其他“旧衣服”。
环境优雅的咖啡厅,顾九思坐在角落里,看着对面的女模特哭得梨花带雨,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适时递上纸巾,耐心极好地等她哭完。
“九小姐,嘤嘤……你说,慕少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顾九思努力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只好继续装面瘫。
说实话,顾九思很想告诉她,陈慕白压根就没喜欢过她。陈慕白这个男人有野心有手段,他的精力怎么会被女人牵制住?你看他笑得春暖花开,可他的骨子里是冷的,他的血也是冷的,或许曾经热过,但自从他妈妈去世之后就彻底冷了,没人能焐热他的心,没有人。
顾九思的沉默换来了对方更伤心的哭泣,满脸委屈地哭诉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慕少连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我,现在像他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这话顾九思相信,可并不是因为陈慕白是君子,而是因为陈慕白有洁癖啊。他身边虽然没少过女人,但极少和她们有肢体接触。眼前这个女人总算有句话说对了,现在像陈慕白这样洁癖到人神共愤地步的变态已经不多了。
顾九思帮陈慕白处理的女人数不胜数,对于这种场面早已麻木。她抬手看了眼,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女模特大概也哭累了,便默默伸出左手递了张支票过去。
女模特看了一眼似乎被惊住了,“我不是为了钱!”
听到这话,顾九思这才抬头认真看着对面的女人,只觉得没意思。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追逐的对象,有的为钱,有的为利,有的为色,喜欢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明明喜欢却说不喜欢这么虚伪的行为却并不高明。
如果陈慕白不是陈慕白,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男人,这个口口声声“不是为了钱”的女人会看他一眼吗?
答案肯定是不会。聪明冷静如陈慕白,这个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顾九思喝了口清水,润了润嗓子,“你当真不看看上面的数字?”
陈慕白的出手还是很阔绰的,很快顾九思便看到刚刚还梨花带雨的女模特拿着支票欢天喜地地离开了,大抵是上面的数字很合她的心意。顾九思坐在原地未动,没有鄙视,没有嘲讽,毕竟得偿所愿这种事总是好的。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如果自己想要的也能这么容易得到该有多好。
抬手让服务生把对面的那杯饮料撤了下去,她还有一位要等。
这一位显然没有上一位好打发,直接情绪失控地跳了起来,把面前杯子里的水泼到她脸上后便开始破口大骂。
“顾九思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陈慕白身边的一条狗!还是吃里扒外的狗!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得走?我要见陈慕白!”
对于这种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的人,顾九思并不生气,她安安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地接过一脸惊恐的服务生递过来的干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等对方骂完了才递了个文件袋过去。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看了后立刻蔫了,却硬撑着装淡定,“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九思依旧语气温和地回答:“没什么意思,周小姐是明白人,逢场作戏,好聚好散,何必闹得那么难看呢,您说是吧?您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因为某些人、某些事而耽误了自己。”
面前的女人很快灰溜溜地离开了。
顾九思解决完这一个之后揉了揉眉心,站起来路过邻桌的时候拍了拍坐在那里的人,“收摊了。”
陈静康立刻扔了杂志站起来,还不忘拍马屁,“顾姐姐,你的效率越来越高了!”
顾九思不经意地一回头就看到咖啡厅外不远处停着辆黑色轿车,在她回头的瞬间,原本半开的窗户伴随着车子的滑动离开缓缓上升,继而慢慢开远。
她看了眼车牌并不熟悉,却隐隐觉得刚才车里有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
车内,陈铭墨转头看了眼早已化成黑点的顾九思,对舒画说:“看到没有,这就是隐忍。”
舒画有些不可思议,“被当众撒泼,还被泼水,顾九思这都能忍?”
陈铭墨似笑非笑地开口:“她能忍的远不止这些,顾九思的情商很高,你注意到没有,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可以从头到尾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你从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根本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我当初看中她就是因为她这点,在慕白身边,这点尤为重要,隐忍、内敛、自持。”
舒画似乎并不能接受这一点,她是舒家的小姐,从小被多少恭维话哄着长大,而对她的恭维无外乎聪明、漂亮一类的,她也一直引以为傲。可今天,她忽然觉得这些词在陈铭墨对顾九思的评价前显得一文不值,甚至有些肤浅,似乎她只是只华而不实的花瓶,而顾九思才是有修养、有内涵的人。而这一点认识让她高傲了二十几年的自尊心尤为受不了。
更何况给出评价的是陈铭墨。陈铭墨虽然在她面前像是个普通的长辈,可是她不是傻子,陈铭墨是什么人她不是不知道,于是更加知道他肯给出这种评价有多难得。这么想着舒画心里越发难受,她从小到大输给过谁?更何况顾九思这个女人说穿了不过是颗棋子,用完了就可以一脚踢开,怎么能和她比?
舒画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而陈铭墨也不再说话,等舒画意识到车内的气氛尴尬时,心里又是一番懊恼,生硬地笑着转移了话题:“顾九思好像……特别喜欢用左手?”
陈铭墨赞许地看了舒画一眼,“嗯,观察得很仔细。”
“她是左撇子?”舒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陈铭墨避重就轻地回答:“用右脑的人,聪明。”
舒画见陈铭墨不愿多说便不再问,在路口和陈铭墨道别下了车。
车子开出去很远陈铭墨才问:“不过是我无意说的一句话就险些让她翻了脸,这点小事儿都忍不了,你说我是不是选错人了?”
司机正是经常跟在陈铭墨身边的一个中年人,他抬眼从后视镜看着陈铭墨,宽慰道:“您想多了,舒小姐漂亮、单纯,三少爷见惯了风雨,也许天真烂漫更合他心意。”
陈铭墨听了好像想起了什么人,低声重复了一句:“天真烂漫……”
顾九思和陈静康回到公司的时候,陈慕白刚和美国那边开完会,脸色说不上难看,但也绝对称不上好看,看来云舟集团的项目并没有那么顺利。
陈慕白所在的风投公司S&L总部设在美国,是行业的奇迹,每每走在时代的前沿。在资本主义长大的一群投资人向来不好对付,而且中国市场情况更是特殊,这也是他们选择和陈慕白合作的原因之一。
因为他姓陈,陈家有权有势,对政策又有内幕消息,有些事情就格外好办,且可以先发制人,当然陈慕白敏锐的嗅觉和铁血的手腕作风也是他们认可的。
云舟集团的项目将会是他们在中国市场业绩的里程碑,所以越发谨慎小心,现在看来陈慕白的提案似乎又遇到了“再议”的尴尬。果然接下来的一整天,陈慕白都格外安静,回到家也不吃饭就钻进了书房,过了没多久便叫了几个人过来开会。
陈慕白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团队,团队里的人个个是精英,专业素质堪称行业典范,这几年不少人想来挖墙脚,却都无果。
顾九思坐在书房外的沙发上和陈静康大眼瞪小眼,脑子里却在想着怎么让陈慕白和舒画“偶遇”得自然一些。
过了很久,几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才俊从书房鱼贯而出,面色严峻,很快就离开,其中有道纤细的身影走了一路,视线却一直落在顾九思的身上。
顾九思抬眸看向她时,那人却很快收了视线,她只看到那双眼睛格外有神韵。
陈静康趴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几个人影消失在楼梯口,问顾九思:“顾姐姐,像不像黑客帝国?”
顾九思抿唇弯了下嘴角,刚想回答就听到陈慕白扬着嗓子叫:“顾九思!我要喝茶!”三公子使唤起人来从来都不含糊。
顾九思赶紧把手边一直温着的茶杯端进书房,书桌上摆满了资料,一时间她竟然找不到可以放杯子的地方。
陈慕白主动伸手接过来,抿了口茶,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事你怎么看?”
顾九思装糊涂,一脸真诚地开始溜须拍马企图蒙混过关,“慕少的决定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陈慕白似乎很累,并不打算和她兜圈子,合了合干涩的眼睛,“说结果。”
他身后便是大大的落地窗,没有拉窗帘,窗外一片漆黑。他坐在那里,绝美容颜上带着的阴郁之气越发明显,和身后的黑色融为一体,妖冶骇人。顾九思咬了咬唇,脸上也罩上了一层清肃,“不能再等了。”
自从经济危机后,投资的人们越发谨慎小心,总想再等等,可是一等就错过了最佳的投资机会。一步慢步步慢,最终的结果也只是差强人意。事事追求完美的陈慕白当然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虽然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毕竟多少带了点赌的成分在里面,谁都不想血本无归。
“原因呢?”陈慕白本以为顾九思会开始分析国内外的形势,谁知她极快地开口,答案却只有两个字。
“感觉。”
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大概会忍不住笑出来,可陈慕白听了不禁抬头去看顾九思,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
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垂着眸看着地板,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不卑不亢,那一瞬间,陈慕白忽然觉得这才是顾九思本来的样子。她不该是他身边的一个附庸,她本自成一道风景。
那句话就要问出口却只化作一声叹息,“我饿了。”
顾九思松了口气,“饭菜方叔还在热着,我给您端上来还是您下楼去吃?”
陈慕白把杯子放到一边,继续低头看着文件,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想吃过生日的时候你做的手擀面。”
顾九思愣了下才接口道:“那我去做。”
顾九思边往外走边诧异,陈慕白是最讨厌吃面的啊。
顾九思出去以后,陈慕白才抬起头,端起手边的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水。水温刚好,不冷不烫。
直到水凉之后,他才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前,干净清亮的玻璃上映出他的脸,此刻那张脸上满是困惑。屋内的暖气遇到冰凉的玻璃,在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抬手在玻璃上一笔一画地写下“顾九思”三个字。
其实陈慕白在美国的时候听过顾九思这个名字。她是被金融数学系奉为神话的华人女孩,一路跳级进了名校,对数字何其敏感,简直就是为了数字而生。又偏偏是个亡命的赌徒,小小年纪还未毕业就已经在华尔街那个人间地狱名声大噪,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只是后来突然消失了,但那段神话却一直口口相传。直到他去了美国,那个女孩已经消失了两年多,却依然不时听到很多人在津津有味地谈论。
他是看过她的资料记录的。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在华尔街混得风生水起,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因为年纪也不大,所以总被拿来和那个女孩相提并论。年轻气盛的他不服气便找了资料来看,面对那样一份记录,他的不服气瞬间就消了一半。他自认是个操盘高手,可经这个女孩之手的几个项目同样漂亮出色,那种举重若轻的从容与轻盈跃然纸上。
只是资料上没有照片,关于她的信息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中文名:顾九思
英文名:Nine.Gu
再后来见惯了山外青山楼外楼,容人的气度自然也有了,对当初自己的幼稚只觉得可笑,对那个女孩也不再那么耿耿于怀。
直到陈铭墨带了个女孩放在他身边,也叫顾九思,也许陈铭墨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掌控,便安插了个眼线在他身边,想要控制他做个傀儡?想都不要想。陈慕白倒也没拒绝,给,他就收着,可要想监视他,怕是没那么容易。
陈铭墨没说她是什么人,从哪儿来,以前是做什么的,他也曾好奇去查过,可什么都查不到,她的过去被抹得干干净净。
他一直不确定这个顾九思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顾九思,直到那年夏天。
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他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而去她房间找她,一推开门便看到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的地板上玩一副扑克牌,气定神闲。
那么热的天,她却没开空调,屋内热浪翻滚,扑面而来。她听到开门的声音,手下的动作只是顿了一下便又继续,没抬头也没搭理他。
陈慕白忽然想起他刚进陈家的时候,陈铭墨总是让他去陈家老宅的后院写字。后院又闷又热,外面的蝉鸣更是让人烦躁,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一滴滴地砸在纸墨上,还不时有蚊虫叮咬,无论有多难耐,可他就是不吭一声,一笔一画地写着。他知道那是陈铭墨对他的考验,看他配不配当他的儿子,还有陈家上上下下的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他绝不能输!小小的年纪,却倔成那样。
那一刻,他心里很静,似乎没有冷气也不再那么难耐,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顾九思就是那个传说中的Nine.Gu。很快顾九思就收起了手里的纸牌,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垂着眉眼毕恭毕敬地叫他慕少。
因为这一句慕少,陈慕白忽然恼了。他有种感觉,她垂着头并不是对他恭敬,而是为了掩饰眼底的不屑,她口口声声地叫他慕少,看似毕恭毕敬,其实根本就是打心底看不上他。
虽然后来她在他身边待得久了,或许懂得掩饰,或许迫于形势不得不妥协,眼底的不屑掩饰得几乎看不到了,可是陈慕白每每想起来他心底就像长了根刺,疼痒难耐。
陈慕白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像,她不会是那个传说中的Nine.Gu。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甘心在他身边做这些事情呢?
她跟在他身边几年,默默地扮演一个不起眼的助理角色,说是助理,却对他不讨好不奉承,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逼得急了就一脸笑意地跟他胡扯,似乎那段风光无限的日子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落魄到要做陈铭墨的一颗棋子?
其实刚才他问顾九思的时候本没打算听到她的答案,她一贯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连杯茶都能随时保持在不烫不冷随时可以入口的温度。倘若不想让他知道她的过去,就不会露出任何马脚,可今天她却主动把这个破绽露出来。当年不知道多少人求着他指点一二,所以他更能理解顾九思的“感觉”两个字之后的内容有多难得。
这个行业的人都是赌徒,做得出色的人皆风轻云淡以运气好自谦,可哪里有那么多好运气,不过是前思后想辗转思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罢了。可人们从不问过程,只看结果,其中的艰辛又有多少人知道?
陈慕白看着水珠慢慢滑下,原本清晰可见的名字渐渐模糊。他叹了口气,漂亮的眉毛皱起,喃喃低语:“顾九思,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慕白很快回神,转身出了书房,陈静康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
“说。”陈慕白边走边开口。直到在书房外间的沙发上坐稳后,陈静康才开口,缓缓陈述白天发生的事情,当说到顾九思被泼了水的时候,陈慕白做了个手势打断他。
“她烫到没有?”
陈静康愣住,“呃……我没注意,不过看顾姐姐的反应,应该不热。”
陈慕白冷哼了一声,脸上倒也不见不屑和嘲讽,“你第一天认识她吗?就算热,她也不会吭一声,她就是块木头!”
陈静康没注意陈慕白的话,有些兴奋地摩拳擦掌,“那个女人怎么处理?她竟敢欺负顾姐姐!”
陈慕白勾着嘴角邪邪地笑起来,“该怎么做还要我教你吗?”说完之后,他便站起身往楼下走,得到默许的陈静康笑得如同三月桃花开。
陈慕白到了楼下,正好看到顾九思端着面走出厨房。
他吃了几口,挑着眉看顾九思,一副纨绔子弟吃了东西不想给钱的浪荡模样,“我说,顾九思,你做的东西真是……越来越难吃了。”
顾九思低眉顺眼地站着不吭声,她知道他并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是她做得确实不好。这几天一直阴天,她的右手疼得有些厉害,今晚的面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陈慕白说归说,倒也把面吃得干干净净。顾九思想要去收拾碗筷,却被他拦下,好整以暇地看了她半天才开口:“坐下,我们聊聊?”
顾九思点点头。
陈慕白盯着她看了许久,眯着眼睛问:“顾九思,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
“不敢。”声音平淡无波,似乎只是机械似的回答标准答案,“慕少怎么会这么想呢?”
陈慕白摩挲着瓷杯上的花纹,“你知道吗?别人喊我慕少我能听出恭敬,你喊我慕少总让我觉得是挑衅。”
顾九思立刻一脸夸张的惶恐,顺带继续挑衅道:“慕少,我对您也是很恭敬的。”
做戏嘛,谁又不会呢。
陈慕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总结陈词:“演技略浮夸。”
顾九思敛起神色,一口一个慕少地叫着:“慕少,要不我们重新来一遍?”
“顾九思,其实,你并不想对我笑吧?”陈慕白看了顾九思半晌,换了个姿势,“哦,不,不只是我,是所有人。你只是知道要用笑容来保护自己,我说得没错吧?”
顾九思脸上的笑意未减,“您何出此言?”
陈慕白没回答她,“你是在害怕?你心里越是害怕脸上就笑得越开心。”
顾九思原本上翘的嘴角慢慢收回,冷冷地看着他,“你凭什么说我在害怕?”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啊,人总是可以在第一时间觉察到同类。”陈慕白眯着眼睛开始回忆,“我刚进陈家的时候和你一样,不喜欢说话,对谁都冷着一张脸,可后来我学会了对他们笑,无论我心里有多讨厌他们,脸上都不会表现出来半分,依旧可以对他们笑。因为我知道我只有对他们笑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活下来。所以,我也可以在第一时间区分出一个人是真笑还是假笑。”
被人看穿的心情很复杂,顾九思努力了半天却再也没办法扯出抹笑来,只能硬邦邦地回答:“受教了。”
“你好像……很不服气?你当真是一点儿都不怕我?”陈慕白忽然来了兴趣。
顾九思立即花容失色,“怎么会?”
陈慕白睨她一眼,“这招用得太频繁了,刚刚才用过。”
顾九思收起演技,淡淡地开口:“有那么多人怕您,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倘若我和他们一样怕您,岂不是很无趣?”
“嗯,说得有理。”陈慕白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
“更何况……”顾九思顿了顿,抬眸坦荡地和他对视,“更何况我是陈铭墨的人。”
“挑衅得漂亮。”陈慕白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问,“可你确定陈铭墨当你是自己人?”
顾九思对自己的状况心知肚明,也没必要遮掩,“我确定不是。可我同样确定我不是你的‘自己人’。”
陈慕白笑着反问:“何以见得?”
“别人都说我不过是陈铭墨养的一条狗,若是有奶便是娘倒戈相向的话,那我就真的连狗都不如了。”
她的语气风轻云淡,唇角微扬,笑容清浅而颓废。
陈慕白依旧姿态闲适,只是听到这句话时食指微动,合了合眼,薄薄的眼皮再睁开时已经看不出什么了。其实比这更难听的话他也听过,只是没想到顾九思竟看得这么淡。
“顾九思,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的话,就真的没有人把你当人看了。”他也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其实你已经被陈铭墨训练得很好了,只是缺了自己的想法,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想法,终究就只能是颗棋子,终有被弃的那一天。你在陈家这些年,应该知道陈铭墨的弃子下场有多惨。”
顾九思忽然笑了,连声音都轻快了许多,半开玩笑地问:“慕少这是在劝降招安吗?”
“不是。”陈慕白听出了顾九思话里的嘲讽,知道话题已经进入了尾声,她不愿再谈,便指了指面前的碗筷配合着自嘲,“我只是……吃饱了撑的。”
顾九思再次起身收拾碗筷回了厨房,转身的刹那,笑容消失,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
这几年,她的路越来越难走,每一步都要走稳妥,走一步想三步,她已经越来越不敢迈步了,只能维持现状。
陈慕白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不敢赌,她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