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凤凰涅槃

正是深秋时节,但台湾却仍温暖如春。

已近黄昏,易欢手持长剑,独自站在安平城要塞外的一处海边断崖上,西眺着大海。

断崖高愈数十丈,崖下惊涛拍案,卷起千堆雪。涛声如怒,震人心魄。

海风疾掠,吹得易欢白色的孝服和黑色的发丝不停乱舞。

不知不觉间,随李定国和陈胜男来台湾已两年零六个月了。近千个日夜,说来漫长,却也弹指而过了。

来台湾前已在明珠谷中苦练了三月,而从登陆台湾的第一日起,她更是犹如与世隔绝的苦行僧一般,没日没夜地苦练各项技艺——她身上所背负的朱慈煊和八百明珠谷义士的血债,让她再也没了逃避责任的可能。

她本天资过人,又有一定的根基,兼之给自己种下了绝情盅,断情绝义心无旁骛,进步更是神速。如今的她,比之三年前已是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金黄的夕阳铺洒在海面,也铺洒在她的双眸。

她的眸子依然明亮如星,只是多了海一样的深沉,眉梢眼角也多了一抹拂之不去的忧郁。

海峡彼岸,就是内陆。

那里埋葬了她所有的爱恨,和曾经的年少单纯。

还有一月,就是朱慈煊的三周年忌辰。她想赶回内陆,赶回明珠谷,去朱慈煊坟前祭奠,同时开启为亡夫和八百朱明义士复仇、光复朱明王朝之战。

海面上,一艘大船在夕照中缓缓向岸边驶来。

易欢想起二师父陈胜男曾说起,三师父樊离这几日终于要来台湾了。

这两年半来,一直是陈胜男在台湾陪着她,李定国不停往返于海峡两岸,而樊离却是一直没有露面。

每次问起,陈胜男总说樊离在内地重新打造几个朱明联盟的秘密据点,无暇赴台。

此刻来的这艘大船,三师父樊离莫不就在船上?

易欢如今功力大增,目力也强多了,隐隐瞧见那船头上立着一人,那身形和衣着有几分眼熟。

易欢顿时激动不已,也来不及绕远道下山去往海滩码头,竟站在崖边观察了一下地形,拔出剑来,纵身往崖下一跃。

下坠数丈之后,她看准一处岩缝,将剑插入缝中,稳住身形,攀在岩上,又往下瞅准一处岩缝,再度拔剑下坠。如此七八个起落,竟平安下到了崖下的礁石上。身法干净俐落,一气呵成。

若在三年前,哪怕轻功出色,她的剑法和内力却不济,也不敢行此险着。如今竟视此断崖犹如平地。

她足一沾地,便朝着码头奔去。但见她的身影如海鸟般在海岸边的礁石上疾掠,很快便已赶到了码头,而此刻那大船也正好靠岸。

船头站着的果然是樊离。他还留着清朝的辫子头,但已换上了明朝服饰。

码头上,李定国和军师陈永华快步上前迎接。二人均身着明朝服饰。只不过李定国因需出入内地刺探消息,仍剃着头拖着辫子——壮士断腕,忍辱潜伏只为光复大明的大业。陈永华则是留着头发,梳着明朝发髻。

二人刚与樊离行礼互相问候了,易欢就从一处礁石上掠了过来,投入了樊离怀中:“义父!你总算来了,欢儿好想你!”

樊离慈爱地抱了抱她:“义父也很想你。你二师父在信中说,你这近三年里勤学苦练,各项技艺都已练得炉火纯青了,义父听了很是高兴。如今看你这身法,果然是远胜当年。”

易欢道:“我苦练了三年,当年在明珠谷学过的各项技艺都大有进益了。只是义父不在,唯有这医术我还是当年的水平,半罐水,响丁当。”

樊离笑了:“嗯,不错不错,你连当年爱吹牛的毛病也改了,已经能正视自己的不足之处了。”

“欢儿能如此,也不枉我等师长一片苦心。这也是先帝在天有灵啊!”李定国忍不住感叹了一声。随即意味深长地看着樊离:“怎么样?一切可顺利?”

樊离点点头,目中似有深意:“还算顺利。经过我三年的努力,总算是不负所望。”

李定国和陈永华都松了一口气,面露欣喜之色。

李定国更是忍不住双手合什,连声感叹:“真是天不亡我大明,天不亡我大明啊!”

易欢不解地道:“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还算顺利?是义父重新打造秘密据点之事进展顺利吗?

樊离等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陈永华道:“妹夫,你今天回来得正好。明日便是欢儿结业出师的日子。若她能顺利闯过三关,就可以随你们一同返回内陆、共襄光复大明的大业了。”

四人往岸上行去。

一只海鸟在空中盘旋。

陈永华抬眼看了一眼,随手拾起一枚石子,屈指一弹,那石子箭一般射向空中。

海鸟应声落地。

樊离不由惊叹:“军师不愧是台湾第一高手,这手上功夫真可谓炉火纯青了。”

李定国看了一眼易欢:“只怕明日欢儿闯关,仍然过不了你这一关。”

陈永华微微一笑:“那也未必。若论武功,舍妹不在我之下,有她的精心调教,欢儿又悟性极高,这三年苦练下来,我们应该对欢儿有信心。”

三个师长都看着易欢。

易欢一心要为朱慈煊和八百明珠谷义士报仇,急于回到内陆,诸位师长却不允。给她定下规矩,她必须连闯三关,过了关才能证明她已艺成,方可出师。

陈永华乃郑经的军师,台湾三军第一高手,亦是二师父陈胜男的胞兄。此前,易欢已两次闯关应考,却都在第一关就败在了陈永华剑下。

按规矩,如果这次易欢闯关又失败了,则必须等上半年时光,才有资格再次提出闯关。

易欢不由伸手摸了摸胸前戴着的那个木雕的猪头像,求恳地看着三位师长:“万一明天闯关又失败了,能不能破例?猪哥哥过世快三年了,他的坟头已长满了青草。作为妻子,我一定要在他三周年祭日那天去看看他。”

李定国一口拒绝:“那可不行。若你不能胜过你大师伯,你就不能离开台湾。否则,你就算回到内陆,也难有作为,太子在九泉之下也会遗憾。”

易欢不满地撇撇嘴:“爹定的这个规矩真是不讲道理。师伯可是台湾三军第一高手,我真要凭真本事打败他,那岂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那还怎么反清复明、完成猪哥哥的遗愿?”

李定国和陈永华、樊离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理会她的抱怨。

易欢眼珠子一转,自在心中盘算。

夜里,趁着樊离与郑经等人议事,易欢悄悄去找了陈胜男,拉着她的手撒娇:“二师父,你最好了,你可是师伯的亲妹妹,师伯武功上的路数弱点你最清楚了,你就帮帮我嘛,求求你了!”

陈胜男爱怜地看着易欢。这三年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易欢吃了多少苦,下了多少功。

“欢儿,这三年来你也真是不容易,每日都只睡两三个时辰,没日每夜的苦练,二师父瞧在眼里,也很是心疼你。但二师父真的不能帮着你作弊,否则,只怕就是害了你。”

易欢可怜巴巴地摇晃着她的手:“原来二师父也和爹一样狠心。”

陈胜男道:“欢儿,其实你虽只苦练了三年,但你给自己下了绝情盅,功力增倍,已抵得过你六年苦练。你前两次与你师伯比试,只是经验上还稍欠缺了一点,所以才会落了下风。但如今你已有了前两次的交手经验,这一次应该能有胜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易欢似乎仍不太自信,满面愁容。

陈胜男见她如此,不由有些心疼。

其实,易欢这段时间以来,早已将她与陈永华前两次交手的过程反复推想,总结经验,找出了陈永华武功上的弱点。

她一直故意示弱,就是想让陈永华放松警惕。而且她知道陈胜男表面上说不能帮她,其实私下多半会找陈永华求情。毕竟,师父们不会如此不讲情面,让她错过朱慈煊三周年忌辰。

次日正是艳阳高照,还不到辰时,比武场上就已围满了人。

延平王郑经端坐在观战席的正中。晋王李定国、樊离、陈胜男等分座在两侧。

易欢持剑上场,对陈永华抱拳施礼:“大师伯,请!”

陈永华亦持剑还礼:“太子妃,请!”

易欢一剑击出,陈永华一剑迎上。两人剑来剑往,剑光四起。

才交手数十招,易欢就觉得此次与前两次不同,前两次总是被陈永华处处占着先机,招招压制着她,但今日不知是陈永华中了她的计有意相让,还是她的技艺真的突飞猛进,竟渐渐占了上风,迫得陈永华反攻为守。

一番龙争虎斗后,两人各自飞身绕上两侧旗杆,四眼相对一动不动。

两人目光对视,似有火光射出。随即同时发力,如脱弦之箭射向对方。

空中剑光相交。

易欢、陈永华的身子徐徐落地,易欢的剑尖已抵在陈永华的咽喉处,陈永华手中的剑已只有半截。

易欢反手一挥,剑已入鞘。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永华:“大师伯,你该不会真对我手下留情了吧?”

陈永华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我可没有半点留情,是你的二师父教授有方,再加上你自己的勤学苦练,才取得了这次胜利。老实说,这两年多来,太子妃的努力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的武功真是进展神速、一日千里啊!”

坐在观战席的诸位师长和郑经等人也互相看了看,都面露微笑。

郑经笑道:“太子妃,陈军师可是我台湾三军第一高手啊,你能胜过他,我们都很是欣慰,你爹也可以安心地放你回内地了!”

易欢向郑经一抱拳:“延平王过奖了。”又看向李定国,“爹,我想趁胜追击,接着闯第二关!”

李定国和众人相视一笑:“好,你随我来。”

出了练武场,众人来到了一条密巷前。

密巷长约三十丈,每隔十丈设有一道厚重的铁门。

李定国道:“这道机关是你过世的五师父唐一手的师兄藏一手所设,近二十年来,能闯过此关者凤毛麟角。”

易欢撒娇地拉着他的手:“爹,这机关这么厉害,你能不能给我点暗示?”

李定国郑重地道:“暗示没有,明示倒有,你想不想听?”

易欢失望地一噘嘴:“爹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一本正经。”

李定国没有理她,正色道:“一,每道铁门里设有多处“隐秘开关”,但只有一个是真的;二,就算你找到了真的“隐秘开关”,但却需要你自行配出钥匙才能打开;三,如果你找错了“隐秘开关”,设置的机关就会发动。如果你躲不过“暗算”,你就算输。”

易欢打量着铁门:“嗯,有点意思。”

李定国将一柱香插在香炉中,点燃:“欢儿,若在这一柱香燃完之前,你还未能闯过三道铁门,你就输了。”

易欢神色凝重地地朝铁门走去。

李定国等人远远地观望着。

易欢在第一道铁门外来回走动,仔细搜索,先后找到了几处“隐秘开关”。但这些开关有真有假,易欢想了想,将手指按向其中一处“隐秘开关”。

李定国远远观望着,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丫头,眼光比以前老道了许多。”

但易欢的手却突然缩了回来,按向另一处“隐秘开关”。

这却选错了,却听一声机关响动声,一股股烟雾倏地吐了出来。

李定国等人神情一紧。

却见易欢犹如被那烟雾推着一般,随着烟雾同时后退,身法曼妙。

樊离惊喜不已:“欢儿的轻功越发精妙了!”

陈胜男也赞道:“她的反应也更快了。”

易欢避开毒烟,重新跃回铁门前,重新按向那正确的“隐秘开关”,打开了第一道铁门。

紧接着,几个起落,来到了第二道铁门前。易欢在铁门上观察搜索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隐秘开关”。她从怀中掏出制锁工具,一边测量着锁孔里的尺寸,一边飞快地自制着钥匙。

只见她双手忙个不停,神色从容,动作麻利,竟很快就制出了一把新钥匙,插入那开关中一拧,锁便开了。

樊离激动地红了眼眶:“真是世隔三年,当刮目相看。当年她学什么都不肯用功,杂而不精,如今却是什么技艺都学得如此精妙了。”

却见第二道门虽然开了,但门内却有一枝枝没有箭头的箭如雨射出。

易欢虽然发出一声尖叫,却是毫不慌乱,在“箭雨”中轻松自如地手抓嘴衔脚踢,将“箭雨”化解,毫发无伤。

李定国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都微微颔首。

易欢已来到第三道铁门内。此时她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居然只稍微看了看那道门,便随手去碰触其中的机关。

李定国不解地道:“这丫头在搞什么鬼,弄得险象环生,却又总是有惊无险。”

陈胜男突然一惊,叫了声“不好!”

只见最后一道铁门里,墙壁、地下突然冒出无数铁手,朝易欢“抓”去。

易欢却灵活地腾空而起,身子在空中平放,旋转,折曲,竟在那铁手之间的空隙中见鏠插针的躲避,最后凌空一掌击向门上的一道隐秘机关。

所有铁手顿时缩了回去,易欢跳下地面,顺利打开了第三道铁门。随即回首,激动地向众人挥舞着双手:“我过关啦!”

此时,香炉中的那枝香正好燃到一半。

郑经和陈永华、陈胜男、樊离等人无不哈哈大笑。

李定国压下心中惊喜,埋怨道:“欢儿,虽然你闯关成功了,但你老是出错,若遇上真的机关,你岂不危险了?”

易欢却微微一笑:“爹,那是我故意出错。”

众人不解:“故意?”

易欢点点头:“我想试试以我现在的身手,能不能躲过这些机关。结果呢,这些机关对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李定国沉下脸来:“你这丫头,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稍有进步就开始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这最后一关,你若知道了对手是谁,可笑不出来。

这第三场考试之地,却设在了郑经王府中的膳房。

易欢一走进厨房,一个身材矮胖的厨师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却是王府的膳房首膳醉神仙。

易欢呆了一呆:“啊,不会吧?难道我这第三关的对手居然是醉神仙醉师父?”

李定国道:“你现在知道紧张了?晚了!这第三关,就是要考你的厨艺。醉神仙曾是我大明最有名的御厨,你若能胜过他,那你就算闯关成功了,我们就可以放你回内地。”

易欢很是不解:“爹,我回内地是要为猪哥哥和明珠谷的八百义士报仇,完成他们光复大明的遗愿。你们为何一定要考验我的厨艺?”

李定国和樊离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等你过关之后,爹再告诉你原因。”

易欢不满地一撇嘴:“爹就知道故弄玄虚!”

王府的花厅里,郑经、陈永华和李定国、樊离、陈胜男五人面前都摆了两道一模一样的盘子,上面分别放着相同的菜肴和点心等物,乃是醉神仙和易欢所做。

众人拿起筷子,一一品尝。

郑经仔细回味了一下,笑道:“醉神仙,没想到你的菜做得好,徒儿也教得好!你们师徒俩做的菜都堪称人间美味,不分伯忡。”指着其中一个盘子:“不过,这道菜的回味更久一些。”说完,将一朵花放在了认可的那个盘子里。

李定国、樊离、陈胜男等人品尝各自面前的菜品或点心之后,也在各自欣赏的菜里放了一朵花。

一个个侍女上前,将每人面前的放有花的五个盘子集中放在了一张大桌上。

李定国等人站了起来,围到了桌前,一同公布结果。

郑经、陈永华、樊离和陈胜男四人各自从放着花的盘子下面摸出一张铭牌。

四人的铭牌上都“印”着一个“欢”字。

易欢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李定国道:“欢儿,你可不要先得意。按规则,你必须每道菜都胜过了醉神仙,才算过关。我品尝这两道点心之后,我觉得醉师傅还是要略胜一筹。”

易欢呆了一呆:“啊?你把花投给了醉师父?那我岂不是又失败了?”

陈胜男道:“欢儿,按照我们之前的规定,你这次闯关失败,只有半年后再重新来过了。”

易欢急了,突然朝李定国跪了下去:“爹,我求求你,让我现在就回明珠谷吧!再有一月就是猪哥哥的三周年祭日了。我必须得去他的坟前看看他。再说了,我若一直呆在台湾,还如何光复大明?”

李定国笑道:“欢儿,你先起来。”

易欢欢喜地起身:“爹的意思是答应我啦?”

李定国微笑不语,只亮出了从盘底取出的铭牌。

那铭牌上也写着一个欢字。

“虽然醉师父做的点心从味道和口感上来说比你的略胜一筹,但你的点心的形状花色很有特点,让人一看就很有胃口。所以,爹最终还是把花投给了你!”

易欢又惊又喜:“爹,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害得我差点哭出来!”

李定国满目慈爱地看着她:“欢儿,你本就天资聪颖,这三年来勤学苦练,各项技艺都进步神速。但惟有你这性子,喜怒都容易形于色。爹不过是想提醒你,以后遇事,不管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你都一定要沉住气。”

易欢肃然道:“爹教诲的是,欢儿都记住了。”

醉神仙走了过来,一脸不解:“欢儿,今天为师在与你比拼时,可没有手下留情,你是怎么赢的?你做的菜为什么要比我的美味更持久一些呢?”

易欢摘下腰间系着的一个葫芦,将口子拨开。众人一阵深嗅,异口同声地道了句“好香!”

易欢道:“这是我离开明珠谷时,特意带的一葫芦野山葡萄酒。我有一次偶然在做菜的时候加了几滴,没想到菜的鲜美之味会更持久,这个就算是我的一个小发明吧!”

醉神仙恍然大悟:“葡萄酒确实有调味之功效,但我还没试过把它用在做菜中。欢儿,你在美食方面很擅于创新,这一点,师父自愧不如。”

易欢笑道:“俗话说久病成良医,我这是久吃成良厨啊!”

众人都笑了,眼中也都露出欣慰之色。经历过三年前的剧变,易欢的性子比以前沉稳多了,也很少笑了。眼看就要回内陆了,她才总算又恢复了一点往日活泼开朗的天性。

既已闯过了三关,易欢就算是正式结业出师了。心急的她一日也不愿多等,闹着明日便要回内地,赶往明珠谷。

李定国道:“你先别急,爹还有重要的事要交待给你。”

众人将易欢带入了延平王府的议政厅。

厅中有一个巨大的沙盘,摆设着“兵旗演练模型”。

模型上共有五处“旗帜”,三面是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的“旗帜”,一面是台湾“明军的旗帜”,另一面是“反清复明联盟”。每一面旗帜下画了一个红色的“箭头”,五个“箭头”从五个方向同时指向插着清军旗帜的北京城。

易欢这近三年来,一直闭关苦炼各项技艺,对内地的局势并不是很清楚。众人便先给她讲解了一番。

原来,经过这三年的筹划,康熙已下明旨撤藩。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藩虽然表面尊从圣意,实际上却准备暗中起兵反叛。

易欢已有三年没有听到过康熙的名字了——这三年来,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当年清军入关时的种种暴行,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什么“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尤其台湾还有不少当年清军屠城后的幸存者,个个身上都留下了可怖的伤痕乃至残疾,触目惊心。

此前在明珠谷时,众人刻意呵护她,没有给她讲太多血淋淋的往事,她对中原汉人与满清之间的矛盾虽有一定了解,却较为懵懂。如今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此时陡然听人提起“那鞑子皇帝”,只觉心中并无了以前那种特殊的刺心之痛,有的只是一片迟钝的麻木,随后便是说不出的憎恶和仇恨,忍不住道:“三藩一起反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此一来,猪哥哥和我明珠谷八百义士的大仇可报,心愿可成了。”

李定国和众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郑重地道:“这是个好机会,但还有一个最关键的机会,却掌握在你手中。”

易欢有点意外:“我?”

李定国望向樊离。

樊离倒了一杯白开水,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从瓶中倒了一粒小小的白色药丸放入水中。

那白色药丸瞬间融化,而那杯白开水毫无变化。

樊离道:“欢儿,你鼻子灵,来闻一闻,尝一尝,有没有味道。”

易欢端起茶杯嗅了嗅,又轻轻抿了一口:“没有任何味道,还是一杯白开水。义父,你刚才放的是什么东西?”

樊离道:“这是我师父当年传授给我的最特别的一款毒药,名叫‘浮生如梦’。由于此药甚是难配,所以这些年我从来没有配成功过。这次耗费了近三年的时间才配制成功。这‘浮生如梦’化在水中无色无味,很难察觉。”

易欢恍然大悟:“难怪义父会消失三年都不露面,原来不光是在打造新的联络点,也是在配制这‘浮生如梦’啊。不过无色无味的毒药多了去了,三年前您研制的‘呆若木鸡散’也是无色无味,这‘浮生如梦’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樊离道:“这浮生如梦可比呆若木鸡散厉害多了。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寻常验毒方法都不可能验出,而且它的药效十分独特,一日最多服食一粒,必须分百次服足百粒才能生效。服足百粒之后,中毒者并不会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会慢慢出现气血双亏、少食少眠、容易疲劳等症状,这些症状会逐渐加重,直到三年后全身脏器衰竭而亡。”

易欢顿时敏感到了什么,众位师长们莫不是想让她重新潜入紫禁城,给康熙下这“浮生如梦”之毒?

虽然康熙每次用膳,都会有太监试毒。但此毒必须分百次服够百粒的量才会有效,那每日里试毒的太监都不同,所以他们都不会中毒。此事也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若是要行刺康熙,何须一定用这“浮生如梦”?需要给他下满一百次毒,这岂不太费功夫?易欢很不解。

只听樊离道:“这‘浮生如梦’没有解药,一旦下毒成功,必死无疑。”

可无解的毒药也有很多种,为何不用那种见血封喉的剧毒,却要让他再活上三年?易欢仍不解。

李定国看出了她的疑惑,耐心解释。

“早在三年前,吴三桂等三藩王和康熙就都知道撤藩是势在必行,但还是有默契的拖了几年,这说明双方都在暗中做准备。现在康熙下明旨撤藩,要三藩王北上养老,就说明清廷的准备完成了;而吴三桂等三藩王都上书说谨遵圣旨,却借口还需要时间筹备北上事宜不肯动身,这说明他们也快起兵了。”

“清廷和三藩王准备得都很周全,双方如果开战,估计至少也得打个几年才能分出胜负。欢儿,我们虽然与吴三桂结盟,但我们不会真心助他取胜,我们更不希望康熙赢。所以,你潜入紫禁城之后,不能行刺康熙,而要留着他去对付吴三桂,三年后,清廷和吴三桂已斗得两败俱伤之时,康熙又突然毒发驾崩,清廷必然内乱,而吴三桂这边也会同时发生剧变——”

易欢不解地打断他:“吴三桂这边会发生什么剧变?”

李定国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道:“此事事关重大,暂且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若我们的计划能成功实施,则三年后,康熙就会驾崩,吴三桂这边也会发生重大变故就行了。那时咱们再趁乱起事,则光复大明的大业就可一举而成。”

易欢想了想,问出了一个压在心中许久的疑问:“可是猪哥哥已经牺牲了——我们纵然光复了大明,又奉谁当大明皇帝?”

李定国与樊离又对望了一眼:“当年永历帝的诸后妃本诞育了多个皇子,只是都先后失散于民间。你猪哥哥是永历帝的最后一个嫡皇子,他虽然不在人世了,但我们已与第三个秘密基地取得了联系,永历帝另一个庶妃所生的皇子就在三号基地的严密保护之中。具体详情暂时还需保密,你只需要完成你的任务,重新潜入紫禁城中,进入御膳房当差,给康熙连下百日的“浮生如梦“之毒。其余之事,自有我等师长操办。”

易欢一听,原来大明皇室还另有继承之人,这才放下心来。

樊离道:“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康熙这三年来变得格外谨慎,紫禁城中加强了戒备,尤其在饮食方面更为小心。所以为师才会耗费三年心血,配出这‘浮生若梦’。你在宫中呆过大半年,你最了解宫中的情形,也最熟悉康熙的口味。只有你能完成这个任务!”

易欢这才明白,为何师长们才会要求她一边苦练武艺,一边苦练厨艺。

陈胜男补充道:“不仅仅是给康熙下毒,还有一个重要任务。若要光复大明,没有巨额军饷可办不成事。所以,我们必须找到崇祯皇帝留下的大明宝藏。”

郑经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镶着翡翠饰的的金钥匙:“这就是二号金钥匙,三号金钥匙在你爹手上。现在,只要你能找回被叶赫那拉明章献给康熙的铜匣和一号金钥匙,我们就能打开铜匣,取出藏宝图。如此,大业可成了!”

原来,李定国当年将三号金钥匙交给李嗣兴之事,为了不动摇军心,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只告诉过朱慈煊,如今朱慈煊已死,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众人皆以为,只要能找回铜匣和一号金钥匙,反清复明便有了指望。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易欢。

“光复大明的关键全在于你一人之手了!欢儿,你明白吗?”

易欢神色凝重地一拱手:“爹,各位师长,你们放心。三年过去了,如今的欢儿早已脱胎换骨了。我此去,一定会圆满完成这两大任务。”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欣慰地笑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易欢便与李定国、陈胜男和樊离等三位师长,一起乘船回内陆。

海船乘风破浪,驶向彼岸。

初升的太阳将万丈霞光铺于海面,波涛汹涌,船头浪花如雪。

易欢迎着海风站在船头,眺望前方,思绪万千。过往之事如海浪般在心中此起彼伏,令她心潮澎湃。

爱新觉罗·玄烨!我回来了!我来取你的性命,夺你的江山了!你,准备好了吗?

船靠岸后,一行人在船上换下了明朝服饰,改换了清朝服饰。易欢则换上了清朝已婚女子的孝服。

弃船登岸后,众人只同行了一日路程,便要分道扬镳了。

易欢见三位师长都不与自己一同回明珠谷,有些意外:“你们不陪我回明珠谷拜祭猪哥哥吗?”

李定国道:“吴三桂和尚可喜、耿精忠他们起兵在即,爹和师父们现在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易欢仍是不解:“可是,这可是猪哥哥三周年祭日,非同一般,就算爹走不开,二师父和义父也都不去吗?”

樊离和陈胜男、李定国等人对视了一眼。

樊离道:“太子的三周年祭辰固然重要,但完成太子的遗愿更重要。所以,我们也顾不得这些小节了,想来太子的在天之灵也能体谅我们。”

易欢只得作罢。大家约定,待易欢回明珠谷祭奠完朱慈煊之后,就马上到京城与他们汇合,商量潜入紫禁城事宜。

易欢目送李定国等三人策马离去,摸了摸颈上挂的那个木雕的猪头像,心中一阵感慨。

猪哥哥,你一个人留在明珠谷中做那游魂野鬼,你一定很想我吧?我这就回来了,回来看你了——

易欢归心似箭,一路上快马加鞭、起早贪黑,半个多月后就已入了贵州境内。离云贵川交界的明珠谷已只剩了十来日路程,算来正好能赶上朱慈煊的三周年忌辰。

这日路过一个小镇,易欢想起干粮吃完了,路边正好有一个馒头摊,便准备买些馒头带在路上。

易欢正从包裹中掏摸铜钱,忽见一个背着竹制经笈的和尚从长街对面走了过来。

那和尚十分年轻,身材瘦高,犹如一根细长的竹竿。穿着一件破旧而洁净的袈裟,一张皮包骨头的瘦脸肤色黝黑,不知是过度曝晒,还是天生如此。

只见他走到那馒头摊前,双手合什对摊主深深一礼:“贫僧一心,赶赴京城做法事。现路经贵宝地,已一日未进食,望施主广结佛缘,施舍两个馒头充饥。”

摊主眼中露出嫌恶之色,挥手赶他走:“去去去!哪来的臭和尚,别碍着我做生意!”

一心朝摊主施了一礼:“多有打扰,一心告罪!”

一心朝紧邻的面摊走去,哪知那摊主不等他走近,便也不耐烦地挥手:“走开,走开!到其他地方化缘去!”

一心也不恼,仍只神色淡然地双手合什:“多有打扰,一心告罪!”

易欢有些不解,忍不住对那馒头摊主道:“此地民风为何如此吝啬,竟不肯对一个云游僧人稍作供养?”

却听那馒头摊主抱怨道:“姑娘有所不知,去年曾经有一伙反清复明的乱党,假冒僧人在附近活动。后来被官府查获,凡是此前施舍资助过他们的商家,都被官府反复盘查,不少差爷借机勒索,弄得咱们小本生意人苦不堪言。从那以后,我等再也不敢随意施舍这些来历不明的游方僧道了。”

易欢心中一阵百味陈杂。

想当初,康熙曾承诺她,要整顿吏治。但三年过去了,至少这偏僻小镇上仍是贪贿成风。转念一想,那暴君之言,多是惺惺作态的欺骗,自己居然还当真了,岂不可笑?看来,还是爹和师父们说得对,唯有反清复明才能救民于水火。

眼看那一心一连求告多个店铺都碰壁了,心下老大不忍,追了上去:“一心师父,等等!”

一心站住脚步:“女施主,有何吩咐?”

易欢将自己刚买的一包馒头递给了他。

一心一手接过馒头,一手行了个佛礼:“多谢女施主。”

一心提着那包馒头正要离去,几个流浪小孩跑了过来,围住了他,口中吩吩嚷饿。

一心便打开纸包,将馒头全都分给了众小孩,自己到最后两手空空,却望着孩子们露出开心的笑容。

易欢忍不住提醒他:“一心师父,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个?”

一心微微一笑:“因为贫僧的法号。”

易欢不解:“你的法号是一心,这有何含义?”

一心道:“一心行善、一心求真、一心向佛、一心为众生。”

易欢心中一动,这和尚的法号真有意思。当下便让一心再等着,又摸出几个铜钱交给摊主,买来几个馒头,递给一心。

一心这次却摇了摇头不肯接。

易欢奇道:“你不是一天没吃东西了吗?”

一心道:“一心今天已接受过你一次施舍了,一心不能在同一天贪图同一位施主两次施舍。”

易欢有些哭笑不得:“你哪儿来那么多破规矩?好,这些馒头我不施舍给你,我请你一起吃好吗?”

一心仍是不接:“不是施舍,形同施舍,恕一心无法接受。一心告辞。”又双手合什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易欢暗自称奇,这真是一个怪和尚。闻着热喷喷的馒头香,忍不住大咬了一口,哼,你不吃,我吃!

吃过馒头,又找附近店铺给随身带的水葫芦中装满清水,易欢翻身上马,打马疾驰。

驶出小镇,上了官道。行了片刻,路过一片肥美的草地,便停下来喂马打尖。

歇了一柱香的时间,正准备上马,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一心拼命地从远处奔来,看其脚力,似乎也会些武功。而其身后,有三个歹徒骑着马远远地追了上来

几个歹徒追上一心,策马将他团团围住。

“臭和尚,我们跟了你几天了,你还跑得掉吗?快把那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一心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的要求,恕一心无法做到。”

领头的歹徒狞笑道:“死秃驴,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要自寻死路,就休怪我们心狠手辣!”

三歹徒跳下马来,持刀围攻一心,一心左闪右避险象环生。

那领头的歹徒瞅准机会,一刀向一心头上劈落。

易欢本来一直站在数丈外观战,此时纵身跃起,凌空一剑,将那歹徒的刀挡开。随后轻盈地落在一心前面,护住了他。

一心不安地道:“女施主,你快走吧。他们只是找一心的麻烦,一心不想连累你。”

易欢瞪了他一眼:“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本姑娘就喜欢多管闲事!”

三歹徒收刀打量着易欢,眼中露出淫邪之意:“哟,哪里冒出的黄毛丫头?你不会是看上了这个小和尚吧?”

三歹徒一阵大笑。

领头的歹徒色迷迷地道:“大爷我虽然比这秃驴岁数老了一点,但却比他器大活儿好。你如果要找男人,那还不如找大爷我呢!”

易欢冷笑一声,也不拨剑,只拿着剑鞘冲了上去,三歹徒只觉眼前一花,竟无力招架,被打得落花流水。

三歹徒见势不妙,欲上马逃走,却被易欢一纵身拦下。

一心伸手拉住易欢:“女施主,饶了他们让他们走吧!”

易欢有些意外:“他们想要你的命,你还要饶了他们?”

一心道:“他们虽想要一心的命,但我佛慈悲,姑娘切勿杀生。”

易欢道:“本姑娘也轻易不杀生。不过本姑娘得废了他们的武功,免得他们再继续为非作歹。”

上前一连击出几掌,打在三歹徒身上,将他们击得倒飞出去,跌落在地,半晌动弹不得。三人恨恨地看着易欢,却说不出话来。

一心施了一礼:“方才蒙女施主施舍馒头,此刻又蒙女施主救命,一心感激不尽!”

易欢打量一心:“我看你就是一个穷和尚,这些人为什么要追杀你?你身上难道还能有什么值钱的宝物?”

一心道:“不瞒女施主,贫僧身上藏着一枚佛门至宝舍利子!受吾师所托,要送往京城的永福寺,交给方丈无咎大师。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居然被这帮歹徒追杀。一心虽也会些功夫,但不敢开杀戒,所以被他们一路纠缠。今蒙女施主施救,终于彻底摆脱了他们,这一定是佛祖的安排。”

易欢一听一心的目的地用是京城,倒正好与自己相通,便随口道:“我也正准备进京,我可以护送你。”

一心大喜,连声道谢。

易欢突然想起一事:“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三年前,先夫不幸逝世,当年我正落魄,只能将先夫匆匆下葬,未曾请高僧超度。如今三周年祭日将至,不知师父可愿随我绕道前往拜祭,帮我做一回法事,超度先夫亡灵?”

一心道:“阿弥陀佛!此乃出家人分内之事,一心岂敢推辞?”

易欢道了谢,却想起一心乃是步行,如何能在三周年祭日前赶至明珠谷?一眼瞥见那三歹徒的三匹马,便挑了一匹最雄壮的马来,让一心骑。

一心却道此乃抢劫民财,不肯骑。

易欢不耐烦起来:“你可真是婆妈!这些歹徒的马定然也是抢来的,也算是不义之财,取之又有何妨?”

一心仍是不肯。

易欢只得将自己的马牵给他:“这马可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你可以放心骑了。至于我抢人家的马,犯下罪过的是我,这就与你不相干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既已答应,要赶在我亡夫三周年祭日之前,帮我去做法事超度,就不能食言。”

一心犹豫了一阵,这才上了她的马,二人便打马往明珠谷而去。

那一心倒很能吃苦,一路上跟着易欢风餐露宿,昼夜赶路,毫无怨言。而且他还通晓医术,路上偶遇贫苦急病之人,也都会尽力相助。

易欢不由对他大起好感。这和尚,虽然有些迂腐,却是个良善之辈。

九日之后,两人终于赶到了明珠谷外山。此时马儿已疲惫不堪,二人便在一条小溪边饮马歇息。

易欢打量着这眼前熟悉的山水,想起了儿时与一众玩伴们在此游山玩水的情景,如今却是物是人非,心中满是感慨,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心凝视着易欢:“一心观望女施主眉宇间愁绪堆积,想必女施主心里一定有积压多年的“心魔”难以释怀吧——”

易欢微微一怔:“‘心魔’,什么‘心魔’?”

“‘心魔’只是佛家的说法,世俗的说法就是‘心病’”。

“哦?那你说说我的‘心魔’是什么?”

一心淡淡一笑:“是人皆有心魔,每人的心魔千差万别,旁人难以知晓。不过,一心乃佛门中人,世事早已看穿。如果女施主想释怀心魔,不妨向一心一诉。”

此话顿时说中了易欢的心事。

自三年前遭遇剧变,她心中有万千忧思,却无处可诉说。这三年来,除了闷头学艺,她几乎整日都难得与人说一句话。

而眼前这一心,却能一眼看穿她有“心魔”,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对他有一种本能的信任,而且这一心应该是一位精通佛法的高僧,说不定也能为自己指点迷津,便也忍不住有了倾诉之欲。

想了想,低声道:“我确有心魔,也愿意向法师一诉。只是,法师必须答应我,我所说之事,你不能告诉其他人。而我没说的,你也不能问。”

一心微微颔首:“阿弥陀佛!一心一心向佛,岂是多嘴之人?”

易欢轻叹一声,眼光看向了远处的青山,缓缓道:“我这心魔,说来话长。先夫本是我青梅竹马的大师兄,我们自小就有婚约,可我对先夫只有兄妹之义,却无男女之情。

先夫有一个大仇人,那大仇人是天底下一个非常有权有势之人。但我却误以为那大仇人其实是个很有作为的好人,我居然爱上了那个大仇人——

先夫与那大仇人为了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为了我,一直在斗智斗勇。本来,那个大仇人已经承诺我,会放过先夫,化解与他的仇怨,我也决定不顾一切地要和他在一起——

但我万万没有料到,那大仇人果然如先夫所说,是一个伪君子、大恶人。三年前,那大仇人派人放火烧了我们所住的村子,杀了全村男女老幼八百多口人——”

往事一幕幕从易欢心头掠过,易欢声音发颤,眼中已含满泪水。

一心静静地听着,此时低声道:“所以你一直很内疚,对错爱那个大恶人一直很悔恨?”

易欢点点头:“先夫死后,我才发现过往十多年来,先夫对我真是无微不至一片真心,而我却背叛了他——我应该爱他才是,为何会错爱那个天底下最大的大恶人?我曾在先夫与我举行婚礼之时,为了那大恶人逃婚,将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变成了他人生最屈辱的一刻!后来,先夫为了成全我,在练功时走火如魔,受了重伤。而我却被那大恶人的手下暗算,性命危在旦夕。

即便被我一再伤害,先夫仍不惜耗尽一身内力治好了我的伤,自己却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后来,那大恶人的手下追杀我和我们村子里的人,先夫为了保护我,竟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三年前,朱慈煊被阿必齐一刀捅入腹部,再一脚踹下山崖的可怕情形,再度涌现在脑海中,清晰如昨,易欢心中绞痛,已是泣不成声:“这三年来,每一思及往事,我都悔痛难当!只恨不能以身相殉——”

一心低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其实你既在举行婚礼之时逃婚,那你这大师兄也算不得你的丈夫——”

易欢摇摇头:“不,先夫死后,我已在我爹和几位师长的见证下,在先夫坟前抱着他的灵位与他补行了婚礼——所以,大师兄自然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一心呆了一呆,动容道:“你的大师兄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动与欣慰的。”

易欢哽咽道:“可是在他生前,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不起他、伤他的心。我不知道,在九泉之下,他是否会原谅我——”

一心道:“一心已大概明白了。这三年来,你将对你亡夫的愧疚、以及对那大恶人的仇恨深埋心里,以至积压成了“心魔”,难以释怀——”

易欢道:“不瞒一心师父,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暗中筹划杀了大恶人为先夫和全村人报仇。现在,我终于等来了机会,待我拜祭了先夫之后,我就要去找那大恶人,为先夫报仇了。”

一心叹息了一声,又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怎么,一心师父觉得我不该报仇吗?”

一心摇头:“非也。佛陀还要除魔作狮子吼呢,女施主作为俗世中人,除恶又有何不可?只是,你要报仇可以,为你亡夫内疚则不必。他虽因你而死,却是心甘情愿。他既如此爱你,就不会看着你为‘心魔’所累,你若能如往昔一样快乐生活,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易欢本以为一心身为出家人,又性情迂腐,定会劝自己“勿造杀孽”,未料他竟会如此说,不禁有些意外。

这一心法师果然与寻常和尚不同,这一番倾诉之后,她只觉心中似乎要畅快多了。

那一心也不再多言,只低头拈弄佛珠,神色安祥。

易欢见他如此,刚刚陷入回忆痛苦的心似乎也稍稍安定了一些。

等喂饱了马,二人继续赶路,很快就入了明珠谷。

只见被焚毁的明珠谷如今已是杂草丛生,甚至于废墟中也开出几丛野菊来,透着一种怪异的荒凉与生机。

易欢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回想起过往在明珠谷的种种画面,感慨万千。

又行了一阵,终于在那偏僻的山崖下,见到了一座小小的坟包。

那坟头上的蒿草足有两尺余高,山风吹来,阵阵起伏。坟头上居然还筑起了一个“鸟巢”,几只小鸟在巢里欢叫着。

易欢一下子扑到了坟上,泪流满面:“猪哥哥,你的欢妹来看你来了!来看你来了……”

哭了许久,易欢才稍微平静下来,低声喃喃道:“猪哥哥,我三年了才来看你,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千万别生我的气。我知道,你在生前是最疼爱我的,你永远都不会对我生气——”

一心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如果看到你这样难过,你亡夫心里只怕会更难过。”

易欢擦拭着眼泪:“我……我也不想哭,可就是忍不住——猪哥哥,欢妹不哭了。欢妹给你带来了许多东西看你。”

易欢从包裹里将祭物一一摆在朱慈煊墓前。有水果、核桃酥、还有水酒。她将杯里的酒在朱慈煊坟前轻弹,然后将余下的酒一口饮下,喃喃道:“三年了,我陪你喝一杯吧!”

随后又将一块核桃酥分成两半,一半放在朱慈煊坟前:“猪哥哥,还记得小时候,爹和师父们为了省钱,许久才给我们从谷外带一点零食,这核桃酥饼,我很爱吃,你就从来舍不得吃,总是省下来给我。现在,咱们还像小时候一样,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易欢慢慢把核桃酥凑近嘴前,轻轻咬了一小口。

一心轻轻叹息了一声,在坟前盘膝坐下,开始默念经文。

易欢的双耳突然一阵耸动,猛地警觉地转过脸去。却见远处,樊倩影正提着一篮祭品走了过来。

易欢惊喜地冲了上去:“樊姐姐!”

樊倩影一眼瞧见是她,也激动不已:“小师妹!”

姐妹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眼中俱是泪光闪烁。

易欢早听陈胜男说起过,这三年来,樊倩影一直留在平西王府,帮吴应麒和台湾之间传递消息。而她们远赴台湾,朱慈煊每年的祭日以及清明,就全靠樊倩影来拜祭。

为了不影响一心念经超度,易欢将樊倩影远远地拉到了一边,低声交谈。

易欢问起雪倾城的情况,樊倩影神色迟疑,犹豫了一阵才道:“那日你为了救大师兄,回宫去找康熙,我们在京城的所有据点也都暴露了,我们只得分散潜伏,以免被清军一网打尽。不料,我却碰到了在你成亲前夜出走的雪师姐——”

原来那日在山洞中,与朱慈煊断簪绝义之后,雪倾城已是心如死灰。数日后,她突然找到了樊离,说她再也不想做舒婉心的替身,执意让樊离重新在她脸上动刀,恢复她自己的本来面貌。

樊离问她出了什么事,为何突然要变回自己当初的容貌,她却一直不肯说。最后樊离拗不过她,只得依了她。

在等候刀伤痊愈的日子里,便是樊倩影一直照顾她、陪伴她。

待她的脸完全恢复之后,樊倩影特地为她买了一面新的铜镜,用红绳拴了,赠给她。

雪倾城打量着镜中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苦涩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纷纷而落。口中喃喃道:“从现在起,我雪倾城不再做任何人的影子,我要做回我自己,为我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