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欢正纠结间,小顺子已举起匕首向康熙背心刺去。
易欢大惊,已来不及思想,冲口而出:“小心!”同时手中食盒脱手而出,打向小顺子,小顺子挥着匕首将食盒一劈两半,盒中的点心顿时四散滚落。
康熙闻声停步转身,小顺子将匕首往前一送,直刺康熙心窝,康熙本能地身子往后一缩一退,那匕首便浅浅地刺入了他的龙袍,将龙袍划出了一条口子。
那小顺子如影随形,继续举着匕首向康熙刺去。
眼看小顺子动作干脆俐落,显然功夫不弱,易欢急了,又不敢暴露武功,只得纵身一扑,一把抱住了小顺子的腿,尖叫道:“皇上快跑,来人啊,抓刺客!”
小顺子狠命地想要甩开易欢,但甩了几下竟没甩开,不由暗自诧异,这安如梦好大的力气。
康熙却没有借机逃跑,反而迎了上来,出手攻向那小顺子。
康熙和小顺子交了几招,小顺子腿被易欢抱住,居然不是康熙的对手。
易欢心中一惊。想不到三年不见,这暴君的功夫也大有进益了——面上却装做惊慌失措的样子,抱着小顺子不停尖叫:“抓刺客!”
耳听得有巡逻的侍卫快步跑进庭院,易欢才装作体力不支,被小顺子一脚踢开,在地上滚了几滚,撞上了墙角,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小顺子踢开了易欢,正欲再刺向康熙,冷不防夜空中掠来一条人影,护在了康熙身前,却是纳赛。
小顺子和纳赛交了几下手,眼见众侍卫已涌入庭院,无心恋战,当即纵身一跃,跃上了院墙。
纳赛一挥手,射出一枚飞针,正中小顺子脚后跟。小顺子惨叫一声,从院墙上跌落下来。
众侍卫顿时一拥而上,将刀架在了小顺子身上。
纳赛眼见康熙龙袍已被划破,也不知受伤没有,吓得浑身直抖,扑地跪下了,颤声道:“皇上,奴才救驾来迟,求皇上治罪!”
康熙摆摆手:“起来吧,朕没事!朕这三年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
随即转过身来,看向了仍倒在墙角呻吟不止的“安如梦”,却见她缩在墙角,头发散乱,面纱上露出的双眼满含惊恐,想是吓坏了,便亲手去扶起了她,待她站稳,便即松开了手,温和地道:“如梦,你没事吧?方才多亏了你。”
易欢一幅受惊过度,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许久才似魂魄归来,颤声道:“皇上,你受伤了?快传太医——”
康熙一笑:“朕没事,朕穿了金蚕背心,那一刀只是划破了朕的龙袍,朕毫发未伤——对了,你怎知那小顺子是刺客?居然能及时发出警示?”
易欢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奴婢刚才跪在地上,无意中凑巧看到了他袖中露出了匕首——”
康熙笑道:“看来,你还真是朕的福星啊!”看着洒落在地的点心,道:“可惜了你今夜做的宵夜。”
易欢只想快点溜之大吉,以免被他瞧出破绽,赶紧道:“皇上可还要用宵夜?奴婢这就再去取些来!”
康熙刚经历生死一刻,又怀疑小顺子会不会是朱明联盟的人,说不定知晓易欢的消息,哪里还有胃口,摇摇头:“朕不饿。”
这时索额图和李公公也匆匆赶到了。
原本是康熙一接到云南军情,就派李公公去传索额图。索额图恰好今夜留在宫中值夜,所以很快就赶了过来。
康熙便命掌灯,要在御书房亲自审问小顺子。
索额图一听今夜又有人行刺,吓得魂飞魄散。
待仔细看清刺客乃是御前太监小顺子,那小顺子身形瘦小,又有些娘气,晃眼一看倒有些像女人,便以为他便是前晚夜探御书房的刺客,心里又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那个女人潜进宫来了,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易欢一见康熙要急着审小顺子,便觉得机会来了,赶紧行礼道:“奴婢告退。”
哪知康熙却不让她走:“如梦留下,等朕审完了小顺子,要好好封赏你。”
很快御书房中已是灯火通明,李公公侍候康熙换了一件龙袍,等候封赏的易欢便也立在御书房的角落里,旁观御审。
索额图立在案前,纳赛将已五花大绑的小顺子押了进来。
小顺子还昂然站着不肯跪,被纳赛一脚踹在膝弯中,只得跪下了。
康熙打量着小顺子:“狗奴才,原来潜伏在宫中的刺客是你!你倒底是受谁指使,胆敢弑君?”
小顺子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康熙疑心小顺子乃朱明联盟的人,倒觉得不便由自己直接审问,便看向了索额图:“索额图,这小顺子在宫中多年,居然突然敢弑君,背后必有主使,你好好审审。”
索额图明白康熙的意思,应了一声“嗻!”看向小顺子:“小顺子,你若老实招供了,我还可求皇上赏你一个全尸,否则,就只有将你处以凌迟极刑,受够三千刀才能毙命!”
凌迟极刑!受够三千刀方能毙命!
易欢一惊,不由轻轻惊呼了一声“啊”,随即用手掩住了口。
康熙这才注意到她,此刻灯光明亮,方看清她头顶青丝中鼓起了一个老大的包,还有一丝隐隐的血迹,想是刚才被小顺子踢到墙上撞伤了头,便命李公公:“如梦护驾受了伤,先带她去太医院上些药,再带她回来听候封赏。”
李公公应了,带着易欢往太医院行去。
一想到“干女儿”又立下了护驾的大功,李公公眉梢眼角全是喜色,一路上都不停地夸赞易欢,又仔细叮嘱她万不可仗着有了点功劳就骄傲,这保护主子是奴才的本份,在这紫禁城中,要不居功,不树敌,不出风头,方能活得长久——如此唠叨了一路。
易欢只心不在焉、唯唯诺诺地应了。
她其实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小顺子该不会也是朱明联盟的弟子吧?那自己刚才救下康熙,岂不是害了自己的盟友?
心中不由一阵惶恐——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脑中居然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就出手救下了康熙,所有顾虑都抛在了脑后。
转念一想,若是朱明联盟另有人潜伏在宫中,爹和师父们必然知道,一定会提前告知她,让她暗中照应。何况,师长们既已安排了她来下“浮生如梦”,就不可能再派人来暗杀康熙,这小顺子也不知是哪路势力。
随即想起当年初识康熙,也正遇上康熙怀疑被鳌拜下毒,竟在夜半乔装成侍卫亲自潜入御膳房偷取御膳样品。
身为帝王,时刻都得提防着被人暗杀,这滋味也当真不好受,难怪古往今来的帝王,那么多性情反复无常、多疑暴虐之辈。
值守的胡太医一见是李总管亲自带着易欢来治伤,李公公又有意无意地提起,这可是皇上亲自吩咐要为“护驾受伤”的如梦好好医治,哪敢怠慢,立刻拿出了好的伤药,赔着笑脸安慰道:“如梦姑娘不必担心,这是宫里最好的伤药,你这外伤过几日便会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易欢已在太医院的铜镜中看过了自己的伤,当时为了不让康熙起疑,她不仅没敢用内力抵抗,反而顺着小顺子的力道故意用力撞上了墙。
那一瞬间她是真的被撞得一阵发晕,随后额头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那番痛苦的表情不是伪装,所以包括康熙、纳赛在内的人都没有瞧出破绽。
而除了头发下的真头皮被撞破了,那人皮面具下的额头必定也被撞淤青了,若是胡太医亲自上药,说不定会发现她小心隐藏在发际线里的面具接缝。便赶紧道:“不敢有劳胡太医,我自己来吧!”
胡太医还以为她是姑娘家害羞,便把药瓶递给了她。
偏偏李公公殷勤地道:“你自己怎方便上药,还是干爹帮你吧!”
易欢心中一紧,赶紧拿着药瓶退了几步:“不用了,多谢干爹关心,女儿自己来吧!”
李公公只得作罢,由着“如梦”拿着药瓶和铜镜,到一边角落里自行涂抹。
易欢抹上药后,又将头发整理了一下,将面具边缘隐藏得更好,这才随着李公公回御书房。
进了庭院,李公公让她先在外候着,自己进去覆命。
少倾,她听到索额图惊怒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好大胆的奴才!押下去,明日天亮后,在午门外凌迟,召集宫中所有宫人旁观行刑!再陈尸午门三日,以儆效尤!再查查他还有哪些家人族人,一并斩首!”
随即便听到纳赛应了一声“嗻!”
紧跟着是小顺子的咒骂声,“昏君,你不得好死——啊!”
只听“咯”的一声,传来沉闷的拳头击碎骨头的声音,随即便是纳赛的狞笑声:“我让你喊!先打碎你的狗下巴!”
小顺子顿时声息全无。
少倾,便见纳赛等人人拖着满嘴鲜血的小顺子从御书房出来,从她面前拖走,那小顺子的下颌骨已被击碎,脸已变了形,神情痛苦而狰狞,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被么被拖死狗一般地拖走了,鲜血淋漓地滴了一路。
易欢心头一阵狂跳。
早在当年康熙在微服私访之时,一剑杀了那杨把总,她便知道这个仅大她一岁的少年天子骨子里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狠绝。
而三年过去了,已成长为青年帝王的他,似乎变得更沉稳冷酷了。
若他发现了“安如梦”行刺,是否也会把“安如梦”处于凌迟极刑中最惨虐的三千刀“鱼鳞剐”,再陈尸午门三日,灭安氏九族?
正心惊肉跳、胡思乱想间,却见李公公出来了,满面含笑地看着她:“如梦啊,皇上宣你觐见呢!”
易欢定定心神,进了御书房正殿,跪下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
“平身吧!”
端坐御案后的康熙,神情已恢复了平和,嘴角还带着温和的笑意,看上去是那么仁慈,全然让人无法与刚刚才将小顺子处以极刑的暴君形象联系起来:“如梦,你今夜救驾功,朕要好好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易欢摇头,也不肯起来,仍跪在地上:“奴婢只是做了份内之事,不求任何赏赐。”
康熙道:“那怎么行?朕必须得赏罚分明。这样吧,朕赏你黄金千两。从明日起,你就专职料理朕的饮食,不必再辛苦地侍候其他主子了。”
易欢叩首:“奴婢谢皇上赏赐。”迟疑了一下,“但——奴婢可不可以不要这黄金千两,换取皇上一个恩典?”
康熙和颜悦色地道:“你说吧,想要什么恩典,朕尽量满足你。”
易欢道:“奴婢想求皇上饶了小顺子的家人族人的性命。小顺子虽然罪该万死,但他的家人族人却是无辜;而且这凌迟极刑太过惨酷,求皇上开恩,留他个全尸吧!只当是为皇上和太皇太后积福吧!”
索额图有些意外,看了如梦一眼,眼中露出不满之色。
小顺子犯的可是弑君大罪,依大清律例,弑君和谋逆都是头等大罪,必须处以凌迟极刑且诛戮九族,以儆效尤。
这个小宫女,原来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本来皇后看好她,要他多加关照,但这安如梦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居然仗着救了皇上,就敢求着皇上从轻发落弑君这样的大罪。
而且,他这个领侍卫内大臣刚出口定了对小顺子的刑罚,这安如梦就敢当面向皇上求情,要求撤销他的处罚,这岂不是直接打他这个一品大臣的脸吗?
索额图心中虽恼怒,面上却淡淡的不动声色。他不相信刚刚死里逃生的康熙,会采纳一个小宫女的“无理”请求。
哪知康熙闻言却一愣,怔怔地看着易欢,有些出神。
此时康熙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当年,山西巡抚刘德昭犯下大罪,依律当诛九族,他看在易欢求情的份儿上,已经减轻为诛近亲三族,不料易欢仍觉得这处罚太过严酷,竟私下矫诏!
在他暴跳如雷之时,她居然还敢理直气壮地说:“奴婢矫诏的确不对,可是皇上要大开杀戒滥杀无辜,难道就是对的?奴婢的族人早就流散四方,根本找不到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皇上要真气不过,就砍了奴婢的头,奴婢决不皱一下眉头!用奴婢一人的头,换六百多颗人头,值了!”
当时他气得几乎没背过气去,命索额图将易欢推出午门斩了。
他不过是想吓唬她一下,只要她肯稍露认罪求饶之意,他也就顺势赦免了她。哪知那丫头居然面不改色,既没哭喊撒娇,也不认罪求饶,竟赌气地起身就跟着索额图走了,弄得他完全找不着台阶下,把自己困在了半空中上不挨天下不着地。
那一次,两人直赌了半天气。
也不知易欢在那午门外的刑场上可有害怕,他倒是头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到了半夜,他终究先沉不住气了,派了李德福去赦免她。却又始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又装腔作势地想要罚她,结果导致她头疾发作,晕迷不醒。
他又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发自内心的恐惧——
当年与那人的点点滴滴,这三年来都变成了甜虐交织的回忆,成了他在这个大金笼子里惟一的慰藉。
和那人在一起才有的种种特殊感受,再也没有人能给他。这宫禁生活变成了一锅没有油盐的白粥,无滋无味。
康熙不由暗叹一声。
唉,老大,今夜若是你在,只怕也会和如梦一样,苦苦求朕放过小顺子的家人族人吧?
若是朕不允,你只怕又要胆大包天地矫诏了吧?
若是朕允了你,你只怕还会得寸进尺,涎着脸要朕赏你黄金千两——
你总是那么贪心——但朕就乐意纵容你,朕喜欢看你那开心灿烂的笑容——
易欢不安地打量着御案后那高高在上、神色阴晴不定的康熙。
她发现他的眼睛表面上在看着她,但眼神飘渺,不知聚焦到了何处,仿佛已神游天外。
索额图见康熙良久不语,还以为他也觉得如梦这要求已逾越了本份,只是念在她舍身救驾的份儿上,不便驳斥,便道:“皇上,这小顺子犯的可是弑君的大罪。而且他在匕首上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若非皇上穿了金蚕背心,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依大清律例,就该处以凌迟极刑中的三千万‘鱼鳞剐’,并诛戮九族——”
康熙回过神来。
唉,欢儿,当年朕没能听取你的劝谏,逼得你不得不铤而走险去矫诏,朕今夜就依了这安如梦的请求,不然你若知道了此事,只怕又会把朕当作残忍嗜杀的暴君了!
想了想,道:“罢了,看在如梦舍身救驾的份儿上,朕便特许她拿赏赐换取小顺子家人族人的性命吧!再把这凌迟极刑减作杖毙,留他个全尸!”
易欢松了口气,赶紧磕头:“奴婢谢皇上隆恩。”
康熙又看向了索额图,“至于诛九族的刑罚,也的确太过严苛——待先解决了三藩之事,你再负责召集各部尚书,商议修订大清律例,将那些诸如凌迟、腰斩等过于严苛的刑罚都做些调整。”
索额图未料康熙居然准了安如梦所请,甚至还直言自己的处罚太过严苛,要求自己将来主持重修大清律例,心中对“安如梦”更是不满,脸上却老道的丝毫不形于色,只恭敬地道:“嗻。”
康熙见易欢额上已上了伤药,便又吩咐李公公通知尚膳正黄恩寿,让如梦好好休息几天。
李公公应了,带着易欢退下了。
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康熙。
康熙没想到那刺客居然是小顺子,紧张激动了几天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却又顿感无比失落与空虚。
老大,欢儿!你究竟在哪里?你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朕身为天子,居然不能保护你——
康熙在御书房独自黯然神伤,易欢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却是大松了一口气。
本来前晚露了行踪,康熙已经怀疑到是她潜入了紫禁城,安排了内务府首领太监花子善在暗中排查宫中的可疑人员。
那花子善像条嗅觉灵敏的猎狗,不停地在这宫禁之中四处探查,说不定早晚会怀疑到她身上,但有了小顺子行刺之事,这个危机就算暂时解决了。
易欢一觉睡到天亮。接近午时,便有内务府的太监来通知,要所有宫女、太监到午门外集合,旁观杖毙小顺子的行刑过程。
易欢额上缠了纱布,面上蒙着轻纱,随着御膳坊的绿萝和其他宫女、太监去了午门。
此时午门外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宫中各部门的下人。
刑台旁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凉棚,黄罗伞下端坐着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康熙,李公公恭敬地侍立在他身后。
花子善早已命人将小顺子绑在了刑凳之上,此时看着宫人们聚齐,自己俨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心中涌起异样的满足与快感,中气十足地大声喝道:“行刑!”
当下,两个行刑太监便抢起二十斤重的大板,对着小顺子的臀部一左一右地重重打落。
小顺子的下巴已被打碎,叫不出声来,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闷哼声。
上千宫人聚集在广场,鸦雀无声。
广场上只回荡着沉闷的击打皮肉的声音,与小顺子的惨哼声。
眼看着小顺子的臀部很快已血肉模糊,刑杖上已沾满鲜血,两个行刑太监又开始朝他还算完好的双腿打落。
待双腿也变成不成形状的血肉,才又向他的背脊打落。
小顺子的口鼻中喷出大团大团的血来,惨哼声已经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声——
已有胆小的哭女吓得站立不稳,绿萝甚至掏出丝巾掩住口呕吐起来。
易欢也是第一次看到何谓“杖毙”。如此惨虐的刑罚比起凌迟已经算是“仁慈”,而且还是自己用黄金千两的封赏才换来的“皇恩浩荡”!
她不由自主地隔着攒动的人头,看向远处那黄罗伞下的康熙。
他一直静静地观刑,全程面无表情。
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康熙,是那么冷静而冷酷,那么遥远而陌生。
再一看花子善满脸得意而迷恋的笑,和众宫人们畏惧而麻木的表情,显然,这样的行刑场面并不是第一次,也绝非最后一次。
易欢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禁宫生活。
这才是紫禁城。
当年自己在宫中呆的那大半年,康熙把她保护得太好——或者说隐瞒得太好,没有让她接触到那么多阴森恐怖、不堪入目的污秽。
小顺子终于不动了。
刑凳下的青石板地上溅满鲜血。
这条昨日还鲜活的生命,此刻除了头颅还算完好,趴在刑凳上的身体已不成人形,变成了一团血泥——但相比被切切割成三千片的凌迟,这已经算得是“全尸”了!
随后这具“全尸”被拖到了旗杆下,用绳索悬挂在了旗杆顶上。
眼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在半空中飘来荡去,甚至还有未能完全凝固干涸的血自空中滴落下来,其情境十分惊悚。
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仰首看着那半空中的尸首,皆面露惊恐之色,噤若寒蝉。
易欢突然也心中一阵翻腾,一阵干呕欲吐。
她再次隔着密集的人头看向那黄罗伞下。
他仍是面无表情,沉冷地起身,在众侍卫和太监小心的陪侍下离去,只留下一道明黄的冷漠的背影。
这才是一个帝王的本来面目吧?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易欢脸上浮起苦涩而苍凉的笑意。
康熙慢慢走进了午门,走在洁净的青石地面上。
午时三刻的太阳刺着他的眼。
昨夜御审之时,那小顺子倒也硬气,居然面不改色,大声道:“呸,何需人主使?鳌中堂出生入死为大清打来天下,又辅佐大清三代君王,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可是皇上却嫉恨他功高盖主,一心想要除掉他。可怜鳌中堂没有死在疆场上,却死在了这昏君手里!”
原来竟是鳌拜的余党!和朱明联盟毫无关系!
他心中一阵庆幸,却同时又没来由的失望,顿时没了御审的兴趣。
索额图道:“原来你是鳌拜的人,你行刺皇上是为了替鳌拜报仇?”
小顺子道:“不错!鳌中堂对我恩重如山,我拼命努力,耗尽三年时间才换来在御前服侍的机会,就是为了替他报仇!今夜我伪造云南军报,就是想找机会避开侍卫杀了这个昏君,可惜啊,却被如梦这个丑丫头破坏了,功亏一篑!”
又冲着康熙道:“玄烨,你这昏君,居然把鳌中堂当政时的法令都废除了,重用那些个汉人,打压我们满人,你迟早会葬送了这大清江山!”
康熙冷笑道:“没想到鳌拜还有如此愚忠的手下!朕没有杀鳌拜,大清也从来没有亏负过他,至于大清未来的路,也不是你这等没见识的奴才看得明白的。”对索额图道:“似这等糊涂虫,也不必和他多废口舌了,就依律处置吧!”
索额图恭敬地应道:“嗻!”
这时纳赛惶恐地走了进来,双手捧着匕首,呈给索额图:“索大人,卑职刚刚仔细验过了,这匕首上喂了剧毒,见血封喉!”
康熙顿时微微变了脸色。
他这三年来大力推行满汉融合,废除了鳌拜当政时执行的各项暴政,限制了满族权贵特权,让不少满臣都心怀不满。但未料到,居然有人胆敢因此就弑君!
若非有如梦提前示警并舍身护驾,那他哪怕穿了金蚕背心,只要被小顺子的匕首划破一点肌肤,也非毙命不可。
他心中一阵后怕,随即对如梦更是感激。
这个丑丫头,果然有着非比寻常的勇气。不仅敢为了并无交往的宫女春梅对抗荣妃,还敢在危急关头直面刺客的刀锋。
也亏得自己常识她,有意无意地关照她,也才换来她今夜的及时救驾。看来她还真是朕的福星啊!
而如梦勇敢却又仁义的特质,像极了他的“老大”,他不由把对老大的“亏欠”之情投射在了如梦身上,所以才会破例给了如梦一份“恩典”。
旁观刚才杖毙小顺子的行刑场面,他其实心里也很是不适。
他也很厌恶那样血腥残忍的场面,心中也隐隐作呕。
但他必须硬如铁!冷如冰!坚如石!
在观刑之时,他也突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若是易欢潜伏在了紫禁城,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会如何想他呢?
她会把他视作一个暴君吗?
唉,欢儿啊,朕不想做一个暴君,但“暴虐”却是一个帝王必须的保护色。
所以像花子善这种天性冷酷的阉人,朕也必须忍着心里的厌恶加以重用。
你能体谅朕的苦衷吗?
若是你能体谅,并能陪伴朕一起打造一个坚实的笼子,把这些不得已的“暴虐”都关起来,该有多好!
康熙摇摇头,暗想自己太过痴心妄想了——
深呼吸了几下,康熙决定抛下一切杂念,投身正事——三藩叛乱再即,他不能再沉溺于儿女私情。
三日后,小顺子的遗体被拖去了城外乱坟岗,喂食郊外的野狗。
就在当天夜里,易欢守在御膳房,悄悄给康熙的夜宵中下了第十五粒“浮生如梦”。
易欢并不知道小顺子究竟因何要行刺康熙,但她却亲眼见识了弑君的下场。
师长们说的对,爱新觉罗·玄烨,若不除掉你,这全天下不肯服从你统治的汉人,都只会落得比小顺子更惨的下场。
康熙却不知“安如梦”的复杂心思,更未察觉那盅茶汤中有异,反而满意地夸赞:“如梦,你的厨艺果然了得。同样的一道荷叶莲子汤,你做出来就分外清香可口。”
易欢淡淡一笑:“奴婢谢皇上夸赞。奴婢告退!”
易欢收拾起食盒,退了出去。
康熙看着易欢清瘦的背影,想起了她的身世和处境,突然心生怜惜,对李公公道:“这丫头可惜了,若不是这张脸被毁了,朕倒真想抬举她,给她个主子的位份,那她这辈子也就能落个依靠了。”
李公公赔笑道:“安如梦出身卑贱,不过是个最下等的宫女,能得到皇上的体恤已经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了。也许她命里就只能受得起这么多的福份,再多了,就反而折了她的寿了。”
康熙想起了昨夜听无咎方丈讲解的佛经,有句话他心中颇受触动: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便点点头:“也是,还是等再过几年,到了该放出去的年龄了,给她找个好人家吧!说不定倒比在这宫里的日子更好过些。”
易欢把食盒放回御膳房,又悄悄去了御花园的假山角落里,与叶默声接头。
原来易欢入宫已三月,心中一直挂念雪倾城。她要叶默声找机会带她去瞧瞧雪倾城:“要带雪师姐出牢房,必须有康熙的亲笔满文手令,可如果只是见见她,应该另有办法吧?”
叶默声很是为难:“雪师姐被关在特殊牢房里,没有皇上的旨意,谁也不能见。”
易欢似笑非笑地道:“我知道要见雪师姐很困难。但说实话,叶哥哥,如果不让我亲眼见一见雪师姐,我怎么知道你告诉我的就一定是真话?我怎么知道她真的还活着?”
叶默声变了脸色:“你——你到这个时候还不相信我?”
易欢道:“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你如果要我完全相信你,你就想办法让我见见雪师姐。哪怕说不上话,只是远远地见一眼就行。”
叶默声为难地沉吟了半晌,才道:“要想见雪师姐,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皇上曾经宠爱的丽妃舒婉心,其实是明珠谷的乱党雪倾城,此事关系皇家脸面,所以皇上封锁了消息,宫中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内情。皇上把雪倾城关在天牢,此事自然更为隐秘。所以这三年里,雪师姐有什么病痛,皇上都是悄悄召我去为雪师姐诊治。而且雪师姐毕竟曾是皇上的女人,所以我每次去为她诊治,都会带上一个贴身丫环,帮我为雪师姐敷贴膏药或是扎针喝药。你要想见雪师姐,只有等她生病了,我去为她治病时,让你乔装成我的贴身丫环,才有可能。”
易欢心中一痛,关切地道:“怎么,雪姐姐以前武功高强,极少生病,难道这三年里,她经常生病吗?”
叶默声点点头,眼中也露出同情不忍之色:“雪师姐伤心大师兄的死,大师兄留下的遗腹子又不幸流产了,所以她万念俱灰,已近乎疯癫,身子自然大不如前了——”
易欢恨恨地一拳打在身旁的假山石上,恨声道:“这都是康熙那暴君欠的债!”
叶默声警惕地看看四周:“小师妹,你千万别冲动。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了,耐心等我的消息。”
易欢平静了一下情绪,与叶默声各自离去。
樊倩影在江边一连等了五日,那涨潮的江水才渐渐回落到安全水位。
过了江,她一连换了三匹马,奔行至深夜,才到了滇都城下。
哪知吴三桂起兵在即,也加强了戒备,早已实行了宵禁,天一黑城门便关闭了,倩影只得牵着马儿,在城门外露宿。
夜里睡不着,睁眼看着天上的繁星,回想着与吴应麒相识四年来的点点滴滴,心绪纷乱。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倩影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天,城门开了,倩影才随着早起入城卖菜的菜农进了城。
此时倩影已是蓬头垢面,她不能容忍自己这样去见吴应麒,忍着疯狂的思念,去了一家客栈,梳洗打扮过了,才去了吴应麒的府邸。
哪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吴应麒一接到门房禀报,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来迎接她,给她一个热烈而结实的拥抱——她被门房引入客厅,左等右等都不见吴应麒出来。
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更强烈,忍不住便要冲去吴应麒的房间寻找他。
刚一冲出门,却见侧王妃秦雨柔在侍婢望月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便只得停了步,行礼问安。
秦雨柔神色忧虑,还有些气喘吁吁,显然来得甚急。
刺杀鳌拜之后的三年,倩影一直住在吴应麒府上,不仅与吴应麒琴瑟和谐,与秦雨柔也相处得甚是融洽。秦雨柔已俨然把她当做了准儿媳一般看待,对她十分照顾。
秦雨柔吩咐望月就在庭院外守着,随倩影进了屋,随即关上了门。
一看侧王妃行事如此小心,倩影更不安了:“侧王妃,应麒他——”
秦雨柔神色凝重:“他现在不能见你——倩影,我知道你匆匆赶回滇都是为了什么。应麒也曾苦苦哀求王爷,想要退婚。但王爷和刀土司是二十多年的朋友,早就订下了姻亲,只不过一直在找个最好的时机举行婚礼。眼下王爷要起事了,刀土司就是他最好的盟友,王爷如何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应允退亲、得罪刀土司?”
倩影不安地:“那您的意思是——要我离开应麒,成全他和刀铁凤吗?”
秦雨柔摇头:“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麒儿最是痴情,他心里只有你一个,我怎么忍心拆散你们?王爷也想成全你和应麒,巩固与你们朱明联盟的结盟。但却有一个难处——”
见侧王妃欲言又止,倩影心中已猜着了七八份,却还抱着侥幸之想:“什么难处?”
“王爷说了,聘刀铁凤为正妻在前,你与应麒结识在后,所以,你只能作妾!你——可愿意?”
倩影呆了一呆,心中冰凉一片。
她从小就自卑,因此也就分外自尊。她从小就立过志,长大后宁愿终身不嫁,也绝不给人作妾。
以前谈及二人的未来,吴应麒一直都不曾明确表态,只是神色为难地告诉她,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想办法去解决此事,他一定会给她一个交待。但究竟怎么“解决”?怎么“交待”?他却总是含糊其辞,不肯明言。
难道,让她作妾,享齐人之福,就是他对她的交待?
他对她的万般情意,山盟海誓,原来只是建立在让她为妾的基础上?
其实,她从来不敢去奢望未来。只因师长们和朱明联盟的义士们,对吴三桂这个大汉贼有多痛恨,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自从朱明联盟与吴三桂迫于形势不得不联盟抗清之后,她便生出了一丝幻想:也许在这联盟的大背景下,大家又了解了吴应麒与他爹吴三桂完全不同,会破例成全了他们呢?
但这一切,也必须建立在吴应麒与刀铁凤退婚,再亲自向樊离提亲的基础上,才有万一的可能。
可如今,吴应麒却是要她作妾,那丢的就不仅是樊家的脸,而是整个朱明联盟的脸了。
天下的汉人都会嘲笑大名鼎鼎的樊神医,竟晚节不保,将惟一的女儿嫁给了吴三桂庶出的儿子不说,还只是作个身份卑贱的妾室!
倩影心中酸苦,缓缓摇了摇头:“不,我绝不作妾。”
秦雨柔为难地道:“若你不肯作妾,那你就没有办法再和应麒在一起了——你真的不愿意为了应麒委屈一下自己,做出一点点牺牲吗?”
倩影苦笑道:“若是要我为应麒牺牲性命,我绝不迟疑。但要我做他的妾,这我做不到——侧王妃,这是应麒的意思,还是你和王爷的意思?”
秦雨柔道:“这有什么区别呢?结果反正都是一样。你不能主宰你们的命运,应麒他也不能。”
倩影沉默了一会儿,恳求道:“侧王妃,能否让我和应麒见个面,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希望他能自己当面告诉我。”
秦雨柔迟疑了一下:“不是我不肯让你们见面,而是——他被王爷关起来了。”
倩影一惊:“啊?那王爷有没有为难他?”
三年前,吴应麒曾为她挨了五十军棍,那伤足足养了大半年才完全痊愈,至今她都心有余悸。
秦雨柔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为难倒是没有,只是把他关在了王府,连我都见不着。”
倩影眼中难以自抑地涌上泪来:“我一定要见他一面!听他亲口和我说清楚。”
她抬脚就往外走,被秦雨柔一把拉住。
“不可冲动!刀土司已经带着大批嫁妆,在送女儿来滇都完婚的路上了。王爷早防着应麒逃婚,也防着你冲进王府找他,扰了这门亲事,所以做好了重重防备。现在负责看守应麒的是你的六师父雪衣居士,你根本不可能冲破她的防卫见到应麒!若是惹怒了王爷,吃亏的也只会是应麒。”
倩影绝望地道:“难道我连见他一面都不能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刀铁凤拜堂成亲吗?”
秦雨柔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倩影,你是知道的,不仅麒儿,我也很喜欢你。你与我的麒儿才是天设地造的一对,那刀铁凤绝非我麒儿的佳偶良配!可是这男女姻缘,不是两情相悦就能成就,还要看时也,命也,运也!你俩生不逢时,命中无缘,也无运改命,那就只能接受现实!”
倩影只觉一阵天眩地转,强忍着眼泪点点头:“好,我明白了。我走。”
倩影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
秦雨柔叫住了她,一脸歉然地道:“倩影,其实我早知依你的性子,你会如此。所以我早已为你备好一辆马车,和丰厚的盘缠,送你回朱明联盟总舵——”
倩影苦涩一笑:“多谢侧王妃好意,不过不必了。我是自己来的,自当自己回去。”
倩影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府。
回了客栈,倩影关上门,把头埋在被中痛哭了一场,直哭得天昏地暗,夜色降临,整个人才慢慢清醒过来。
她突然想到,即便无法退亲,注定要负了她,吴应麒也不可能连面也不见,就只让自己的母亲来转告她。
他虽只是个文弱书生,却不是一个没勇气、没担待的男儿。
她慢慢理清了思绪,决定不再悲泣,不能把自己弄成一个不堪的弃妇模样。她要打听清楚吴应麒的成亲之日,在那夜潜入平西王府。吴三桂总不能到了那个时候,仍把吴应麒锁在房中吧?
而在那大喜的日子里,她潜入吴府,哪怕中了六师父的机关埋伏,吴三桂也不会声张,以免惊动送亲的刀土司;更不可能为难她,以得罪朱明联盟。
他顶多劝慰她一番,就将她送出滇都。
她必须与吴应麒见上一面,和他当面做一个了断。